此时煮水的器具不透明,也无法揭开盖子观察,要判断水煮的如何,全靠有经验的点茶人听声音。
红妃将茶让给这位客人,又去点下一盏茶,手上功夫不妨碍,道:“此中有诀窍,有位浸淫此道者作诗为结,所谓‘砌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瓶杯’...心得全在其中。”
对于红妃这个说法,大家听过也就笑笑——如何‘候汤’点茶高手都有过总结,但总结这东西也就是听听。虫唧唧、千车来、松风之类的声音大家都知道,但要在候汤的时候活学活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都是一说都会,一做手废。
见红妃这样轻巧熟练、举重若轻,就知道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到的了。
师小怜有心让妹妹出风头,这时见大家看红妃点茶,便笑道:“我家二姐点茶有几分火候呢!别的也就罢了,分茶练过些许时日,倒是可以呈现一番,为今日斗茶多几分趣味!”
分茶是点茶玩到极致之后,一种纯粹技巧性的‘游戏’。和咖啡玩拉花一样,要在茶汤表面点出图画、文字来。这和点茶还不太一样,士大夫追求生活情趣,大都是会点茶的,但会分茶的却还是少。
这有点儿像读书人学写诗,不管写的好不好,打油诗总能作两首。但写诗这事儿往下走,成为一种以难度和技巧着称的游戏,比如回文诗什么的,那就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了。有的人是因为其中的难度止步,有的人则是因为觉得太多时间放在这事上不太值。
但如果有人能在这上面表现出色,又能轻易赢得其他人的佩服。
听说红妃善于分茶,这都不用想,立刻有人令红妃分得茶来!
红妃并不推辞,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手上这碗茶在击拂注水时有了变化,击拂的动作变得迅捷,在前期就将茶水调匀了(代价就是茶沫不能强求)。后面几次注水时,原来拿茶筅的改为托着茶盏。
一手注水,另一手晃动茶盏配合,等到一盏茶成,众人瞧看茶盏中。果然是一幅雪原梅花的图景,于此时是应时应景。
这样的画面停了两息才散去,足见红妃水丹青的功夫之深(评判分茶技艺高低,一看图画文字是否清晰可辨,二看画面保留的时间)。
这一手可将众人都震住了,之前与师小怜赏画的士大夫就叹息道:“曾听一友人说道,识得一高僧,其分茶不用茶匕点水,功夫全在注汤上,茶盏动、沸水入,即水丹青成...只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是自己见识浅陋了。”
“小娘子这一手可说是茶匠通神之技艺!”
第49章 玉质(1)
官伎馆也好,妓.院也罢,这样的地方和所有服务业一样,越是过节越是繁忙。天下都有过节放假的规矩,唯独这些地方因为过节反而比平日更不得闲!一来,人家有闲了才能往这些地方来。二来,官伎馆、妓.院这些地方说的再好听,想要支撑下来也得想法子挣钱,而消费的旺季就是过节的时候,又怎么能错过呢。
但这些节日里有一个是例外,那就是小年、除夕、元日这三日。
年前年后这三个节日离得不远,传统上都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各种节日活动也是围绕着家庭来的。特别是除夕和元日,因为没什么‘生意’,官伎馆和妓.院在此时也会歇业,便是有客人也不做生意的。
小年这一日虽然还开门,但说实在的,生意也很淡,大家只当是放假,松散的很。这种时候,除了一些客居在京城中的官员,因为没有带家人来京任职,在家呆着也没意思,其他哪有人会来官伎馆!
红妃这一日照常起床,很珍惜这样清闲的日子,照例做了早课,赶着午餐的时候去了师小怜那里。
去的时候师小怜正在和周娘姨抱怨昨晚祭灶的事,有道是‘男不圆月,女不祭灶’,这天底下别处祭灶,女子都要避开。唯独行院里是女人当家,小年这一天祭灶送灶神,需要都知主祭,其他人助祭。
这一点上行院里的女子可积极了,总要赶个大早祭灶,比其他普通人家更早...而什么样的大早能比子时刚过更早?
这样的事对官伎馆来说有个优势,她们日常应酬到很晚,过了夜半再睡也是常事,都不用为了这事儿特别去熬夜。
“昨夜为了祭灶,忙乱了一回,倒比平日睡的更迟了!”这样说着,看着旁边殷勤侍奉的严月娇,又看看从外走进来的红妃(显然是做完了她固定早课的样子),感叹道:“到底是小娘子,年纪小,睡得迟些算什么!一觉醒来又是容光焕发、精神百倍了。”
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我如今是不成了,少睡些时辰,脸色便泛黄了。”
严月娇在一旁笑着趋奉:“娘子哪里的话...娘子如今望去,似双十年华、风姿绰约呢!”
师小怜也二十好几了,这在红妃上辈子是正当年轻,辣妹一个。只要生活在城市里,尽可以再游戏人生几年,说自己还没玩够。但在此时,这个古代社会,却也到了要感叹年华已过的年纪。
不过女乐保养的好,又能敷粉施朱,总不容易看出年纪就是了。
但师小怜感叹这些,也不完全是无病呻吟——女乐不用如何劳作,又时常保养没错,但长期化妆(那可是含铅的粉!),以及昼夜颠倒、饮酒颇多的生活还是给皮肤带来了不小的的负担。在师小怜这个年纪,真个素着脸儿时,确实容易蜡黄脸色、没有精神,显得苍老了些。
正说着闲话呢,院外有人送来今天的份例菜,因为今天是小年,份例菜比以往更丰盛了些。
摆饭用餐,红妃动筷子的时候忽然发现师小怜注意着隔壁院子的动静,有些不解。似乎是注意到了红妃的不解,师小怜回过神来后道:“今日并无份例送去花大家院子。”
红妃‘啊’了一声,反应过来。
花小小明年就不在籍当值了,也就是说,今后她得搬出撷芳园。而按照官伎馆里的旧例,不当值的女乐在最后一年下半年就会进入半退休状态,即使还住在官伎馆,忙着的也是各种告别。和馆中姐妹告别,和这些年来的客人告别。
而真正标志着这个女乐‘不属于官伎馆’的事件,则是小年这一天的这份份例菜。从这一天起,份例菜就不会送过去了——在官伎馆中,别的待遇或许和身份高低挂钩,只有份例菜是平等的,凭他什么身份都是一样的。
由此,份例菜就成了女乐是官伎馆一份子的象征...红妃她们也是成为女弟子之后才有份例菜的。之前如孙惜惜,虽然也能蹭一顿饭,但那是占馆中便宜,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菜色。
等到女乐离开,也是从撤去份例菜开始。
师小怜说这个,当然不是舍不得花小小这个邻居...事实上,她烦花小小烦的要死!有花小小在,总给她找不痛快,有这样的邻居不知道要受多少气!眼下花小小要搬出撷芳园了,她开心的很呢!
特意说起这个,其实是为了红妃。
她兴致勃勃地与红妃谋划:“花大家住的院落很是不错,当初是她做成了‘如夫人’才搬去的,也算是馆中最好的院子之一...如今眼看着花大家要搬,院子就该空下来封上了。等到明年中秋后,你们这些女弟子就该离开雏凤阁了,另分地方住!”
“若是二姐你能搬到这院子住,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个院子不只是位置好、房子好,还和师小怜做着邻居呢!姐妹俩做邻居,确实没有更好的。
红妃也觉得这不错,但还是有些疑虑:“恁样好院落,我人小,轮得着么?”
师小怜一听就捂着嘴笑了,有种小姑娘的可爱:“二姐平日聪明,怎么此时又犯了呆症?馆中虽说论资排辈,可从来也不只是论资排辈。这样的好院子断然不会空置下来,总得安排人住下,到时候谁来住?论谁也敌不过二姐你啊!”
四个女弟子,其他三人肯定是没法和红妃竞争的。至于其他女乐有想要换院子的...凡是自己独占一个院子的,只要不是原本的院子太差,这种时候也懒得大张旗鼓换院子,搬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麻烦事。
有动力换院子的多是一些两人合住一个院子的。
但话说回来,这些女乐会安排成两人合住,本身就意味着她们不红,在官伎馆中没地位。这种时候,就算她们资历再深又如何?师小怜看得分明,并不觉得她们有机会和红妃争!要师小怜说,这些女乐就该自己知情识趣一些,别冒出来,不然只会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听师小怜和红妃说这个,严月娇也在旁凑趣:“娘子说话有理!日后姐姐定能与娘子做邻居!”
说说笑笑中吃了一顿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师小怜人坐在堂下,听严月娇作小唱,边指点着她——严月娇在她身边学习,除了眉眼高低,肯定也是指望着修行伎艺的。师小怜的本功是唱,也正适合指点她。
除了女乐,外头私妓虽也学舞,却大多没有火候,更专注于吹拉弹唱之类。
小唱是此时众多‘唱’艺中的一种,也是最受士大夫欢迎的一种。此中伎艺常见清唱,就算配乐也往往是箫管、红牙板、小鼓之类乐器,任取其一伴唱,清雅的不行。
因为配乐简单,就越见艺人功底!一般没两把刷子的艺人,都不太敢在正儿八经的场合作小唱!不然就算唱了,也吸引不了人,反而会被挑出诸多演唱上的毛病。
严月娇小唱,红妃在一旁拿一面羯鼓,伴着节奏拍打。这样的节奏可以帮助严月娇找到韵律的拍子,至少此时她还是挺需要这个辅助的,完全的清唱还不够水准呢——红妃的本功不是‘唱’,但也学过唱,再加上跳舞也需要对节奏的了如指掌,此时帮着敲鼓也是轻轻松松。
教唱了一回,师小怜觉得严月娇掌握了这段歌曲,便挥挥手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了,冬日里难得的有这样的好日头,又兼得闲,去玩罢!”
严月娇说到底也才十几岁,哪能没有一点儿贪玩的心呢。师小怜这样说,她自然动了心思,拿眼睛去看红妃。
红妃点点头,起身道:“月娇爱蹴鞠,我也爱,我去取个气球来!”
“就依姐姐。”严月娇眼睛发亮,等着红妃拿气球,又看看自己和红妃的衣着,笑眯眯道:“我与姐姐今日都穿的爽利,踢气球也便宜!”
不一会儿,红妃就拿了一个‘五角’气球来——此时蹴鞠用的气球和红妃印象中的足球已经非常像了,里面是猪牛膀胱充气做的内胆,外面则是数片皮革缝成的圆球,这些皮革内缝,不露线角,这不是‘足球’,又是什么?
这样的气球又叫做‘砌作球’,正是从外球皮革砌缝得名。
而所谓的‘五角’气球,‘五角’是品牌名,也是这种球的特征。此时砌作球的种类已经很多了,各家都有自己的特色,譬如‘梨花’‘虎掌’‘侧金钱’‘六叶桃’‘六如意’之类的名头多的很!
有的只是为了叫起来响亮,有的则是表明了球的特色。
‘五角’是后者,说的是外边砌缝的皮革每片都是五角形,共用了十二片皮革,缝的圆圆的。
这球当初是红妃选的,红妃记得上辈子见过的比较‘朴素’的足球就是黑白块儿组成的(后来有了很多花哨的样子,据说是有什么科学依据才改成那些样子的,红妃也不懂),这些黑白块儿,黑的是五边形,白的是六边形,因为这个缘故,红妃看‘五角’气球总觉得亲切。
拿了球来,红妃便与严月娇两人对踢,做个‘白打’(不比赛,只是踢花样,早先两人对踢就叫做白打。不过此时踢花样,从一人独踢,到数人轮踢,都叫做白打了)。
在学舍的时候学的东西是又多又杂,其中杂项不可胜数,主要原因就是各种游戏项目太多了!女乐常见要陪玩的,这些东西自然也得学,有些学童若不是为了二加之礼时呈演能够过关,说不得学这些的时候要比学舞乐更加用心!
毕竟从实际来说,学好这些东西在日常中的作用可能比才艺不上不下更有优势。
处在这么个环境中,红妃自然也学过蹴鞠。她因为勤学舞蹈的关系,身体柔韧有力、灵活而反应快、控制力强,只单论‘白打’这种踢花样的玩法,她是很出众的,这一点看教习蹴鞠的老师的评价就知道了。
而严月娇,她所在的妓.院,女孩子们学蹴鞠的也多,这一点和学舍中的学童没有什么不同...这又和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不同了,很多对于学舍学童来说是‘末艺’的功课,对于私妓人家的小娘子来说却是主业。
两人就在院子中央空地上踢球,缝了彩色丝带、专给女子踢的气球就这样在空中上下翻飞起来,中间从不落地,丝带飞舞,煞是好看——‘白打’的营生,无论是球在一个人脚下、身上,还是两人踢来踢去都可以,只有一点,不能落地!
红妃用胸背作了个‘大过桥’,又将球送到了严月娇那边。严月娇也不怯,一个‘斜插花’的花样做出来,球落到了脚下,踢了两脚后又传递给了红妃。两人你来我往,各种花样动作都能做,如‘巧膝蹬’‘下珠帘’‘凤衔珠’之类,一一做来,风范十足,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专业的‘女校尉’来了。
此时女子踢球和男子一样风行,既有专业的女子球队,也有女球员加入齐云社这样的全国性‘蹴鞠会社’。和男子一样,女球员如果技术水平出色,也是可以评等级的!而在球员等级中,校尉最高,男球员最高可以做校尉,女球员自然可以做女校尉。
其实何止是红妃、严月娇这样的行院女子,事实上此时女子无论身份高低,都喜欢踢球,也都能踢上一两脚——这个风俗在别的地方或许还不一定,但在男女都酷爱追赶时髦,风气也开放活泼的京中,这是一定的!
此时正逢着师小怜的一个熟客被馆中下仆引进来,这人是蜀中人士,叫做程士昭,一个人在京中做官,并无家小在身边。所以小年这样的日子也没在家过节,而是四处走走,不知怎得走到了撷芳园这里。
程士昭这人就是个爱踢气球的,他加入的可不是齐云社,而是比齐云社更有逼格的‘圆社’!
齐云社是此时全国性的、最大的蹴鞠爱好者会社,这里有着众多蹴鞠好手没错,但要真论风流,还得数圆社!因为圆社入社不止要求球踢的好,还要求球员本身长得漂亮,踢起球来有观赏性。更严苛的,甚至还会对球员本身身份做一定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