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心茶水没什么出奇的,也不必说,只是才坐下,便有旁边康王的人来了,想来他也听说了红妃在这边。这种情况下,按理红妃是不能过去的,她是这边主人请来的,此时还在服务时间内,要是康王下帖子了就过去,那算什么?
所以帖子是请这边主人的,这边主人也见机快,知道康王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他也不介意这个,反而高兴能借这个机会认识人!便高高兴兴地带着红妃过去了。
过去后,柴琥这边并没有在打驴球了,而是在赛马。紧张激烈的比赛不耽误休息,边上有‘观众席’,铺了坐席、安了案几,一些宾客就在此观看赛马,旁边还有衣着鲜艳的娘子侑酒。
红妃过来,便让柴琥绊住了,赶了身旁的人走,让给红妃一起的客人挪位置,其实就是给红妃挪位置。
“红妃你来的正好!方才、方才是阿钊他叔叔说的,说这赛马还看得,旁边做歌色的乐工与女乐才真是看不得。本王问说哪里看不得,他便说不是草原上奔马的气势!”柴琥显然有些醉了,说话都有些钝钝的。
红妃顺着他的话去看完颜叔侄,看到了完颜晟的面孔,这才知道完颜晟是完颜钊的叔叔。
无论是之前打球,还是此时赛马,都有人在旁奏乐助兴。助兴的乐队不算大,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琵琶、鼓角、锣,总之都是一些能用在大场面的乐器。这些乐器奏比较激昂的音乐,肯定是没问题的,但完颜晟依旧说没得气势。如果不是他故意挑刺,就是他想要的气势,和现在表现的气势不一样。
没那感觉。
“歌色上你是大家,又常有不同寻常处,奏来一曲,好叫北面来的远客服气!”柴琥如此说,其实也就是自己的场子被人挑了刺,觉得驳了面子,希望红妃帮他撑场面。有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女乐、雅妓这类‘奢侈品’本来很多时候就是这些男人的装饰品,用来长脸的。不然的话,只是追求肉.体上的满足,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钱。
红妃向来将满足这些男人的‘优越感’当成是工作的一部分,‘哦’了一声,淡淡的,让人去自己的阉奴随从那儿取来了‘断肠琴’。
站起身来,左手把着琴,右手端着一只银杯,杯里盛酒。此时在随从的帮助下,她腰上革带已经扣好了腰托,可以站着演奏。
红妃要绕过宾客,去到乐工前面,中间经过了案几旁跽坐着的一排宾客。一口酒饮尽,右手松开,眼见得银杯要落地。将要落地、还未落地时被坐在一旁的耶律阿齐接住了,动作轻巧而不动声色。
耶律阿齐将杯口染着口脂红色的酒杯轻轻放在案沿上,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
红妃忽然一笑而回头:“奏乐使得,只是这马赛配不上我的琴声!”
“这有何难!”柴琥这人也是爱玩又挑剔的,红妃既然不怕挑剔,这个时候也敢顶着压力演奏,给他撑住了脸面。那她表现的傲慢一些,在柴琥这里也就不算什么。
说话时,点了两个自己的护卫,这两人都是骑射一等一的高手,其中一个还是室韦部的,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然后又向宾客道:“今日席中倒是多北客,不若也上场一试,不然配不上红妃的琴,转头她要恼了!”
“哈哈、哈哈!”
完颜晟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红妃有精于嵇琴的名声在外,只当还是在拿乔。更何况,就算红妃善于乐器,在他看来也不可能达到自己的要求,让自己服气——之前的乐工差的也不是技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听惯了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音乐,再听这些汴京城中的乐工与女乐演奏,总差些感觉。
若是别的女乐此时出头,完颜晟或许还能一笑了之,他是不喜欢汴京所谓的官伎、雅妓,但也不至于什么地方都要呛声!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总与一个贱籍女子小处过不去,就是气焰上压过对方,难道就是什么有面子的事了?
只是红妃恰好刚刚下过他的面子,完颜晟就忍不住道:“小娘子倒是口气大得很呐!不见乐声,便先把架子摆起来了...若是琴声不好,难道还要说马赛不好,不值得你使出全副力气?”
红妃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为他气势压倒,只随意道:“客人大约不是懂行之人...女乐立身根本就在舞乐!奴家脾气在姐妹中不算好,如顶真续麻、喝酒猜拳的游戏也是平平!至于猜度客人心思,做个解语花,那也是不能的...只有舞乐之事,好不好不说,却是最‘诚恳’的。”
“不演也就罢了,既然要演,必定用尽全部气力!”
红妃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完颜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也来罢!”不看完颜晟的古怪脸色,耶律阿齐也站了起来。之前众人赛马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这个时候才有随从瞧他意思,牵来了他的宝驹。
“同去、同去!”又有两个子弟也站了起来,都是自信马术的。
完颜钊非常可惜地看着耶律阿齐几个,他刚刚就差跟着喊‘同去’了。只是他好歹记着身旁是自家叔伯,这样直接站到红妃那边还是太不给面子了——只能安慰自己,赛马的人听不到琴了,说不好谁亏谁赚。
数位参赛者已经上马,随着赛道旁的发令者猛然摇旗,便策马飞去。
跑马而去如流星,这个时候红妃才不紧不慢搭上了弓子——群马嘶鸣声一瞬间响起,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是红妃上辈子拉过许多次的二胡名曲《赛马》。
说实在的,这个时候红妃如此演奏,其实是有些喧宾夺主的。按理来说,今天的演奏者应该是给驴球、赛马伴奏的,类似于运动会时总在播放的《运动员进行曲》之类。真要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乐曲上,而忘了看场上的‘表演’,反而不美。
红妃如此,却是让现场变成了自己的演奏会,至于马赛,那才是她演奏的背景,仿佛舞美一样的存在。又或者是她演奏激情的来源,看到骑师们如此努力、如此神采飞扬,如同雷霆闪电一般打马而去,她更能在琴声中融入情感。
如此的喧宾夺主,以至于本末倒置了...但,谁在乎?红妃不在乎,听演奏的人也不在乎,他们难道真的就很爱赛马才起哄这一场的?明显不是啊。
第67章 云胡不喜(1)
不同于红妃之前在众人面前拉过的二胡曲,一般是她从流行歌曲中扒的谱子,《赛马》却是经典的二胡曲!而且还是以曲中二胡演奏技巧全面而典型出名的——也是这个缘故,定级、比赛中,这首曲子是常客。
凡是学二胡的孩子,都拉过这曲子!
这样的曲子,拉的好当然好听,拉的稍微差一些就会流于平庸。红妃上辈子其实并不太喜欢《赛马》这首曲子,不是曲子哪里不好,单纯就是不在她的喜好区。二胡的曲子她总爱那些或缠绵悱恻,或沉郁悲怆的,《赛马》不在此类。
但此生她倒是喜爱起来,若能这样简单明快,谁又不愿呢?一气呵成,质本天然,是她演奏这首曲子时的心态。
不是她在拉琴,而是她将自己交给了琴,交给了面前赛马的人。
人人都在争先,马儿也在追求极致的速度!越来越快,没有停歇...若是世事也能如此单纯就好了。
跳弓是强硬而富有弹性的,颤音是一以贯之而又层次分明的,快弓、拨弓在其中,将气氛推到高潮——来啦,快活、热烈啊!赛马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想着远处的目标就可以了。
生动热烈,红妃的眼睛看向远方,是比骑师们目标更远的远方!好像这里没有困住她的边界,真是如大草原一样的广阔世界!
完颜叔侄所坐的位置正好只能看到红妃的背影,她站在那里演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初夏的天光落在她身上,正好将世界分成了两部分,一半是她眼前的天光大亮,一半是她身后的影影绰绰。
明媚于外,挣扎入骨!
本来已经半醉的柴琥眼中异彩涟涟,待红妃演奏完毕,他忍不住对刚刚挑剔的完颜晟‘嘴欠’,明知故问道:“完颜兄以为如何呢?”
完颜晟微微敛了敛眼中的光,笑道:“在下哪里还有话说...师小娘子名副其实,倒是在下小觑天下英雄了。”
此时骑师们赛马完毕,拔得头筹的是耶律阿齐,柴琥过去和他接触不多,今次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在早就准备好的马赛彩头上又放了两枚指环子,都是从他自己的手指头上撸下来的,道:“这指环子没甚稀罕的,也就是上头嵌的绿宝有些说头,给耶律世子添彩!”
说到这里,柴琥自己都笑了,与左近道:“这原是父皇还在时,西域进贡来的,也只有西域才有这样好的绿宝!本王还记得,当初一同进贡的有红花、画毯几样。父皇喜节俭,于这些奢华外物并不看重,立时便散了去。宰辅相公、宗室近支、后宫,还有看重的近臣,人人有份!”
柴琥身位幼子向来受宠,他不说大家也知道,分宝的人少不了他一个。
“都说好时候不再,就连物件也一年不如一年!喏,南边来的翡翠、象牙、翠羽之类,可不是没有旧年好了!西域来的好东西也是一样,如今再寻这样好的绿宝,比之当年也难许多了!”
“不过,耶律世子、完颜世子家中都能分润西域商道的好处,这般小玩意儿大约也算不得什么了。”
其实话不能这样说,北边的游牧民族在丝绸之路上并不见得有多好的地理位置,具体要看各家的分布。四公四伯里头党项李家、吐蕃六谷部折逋氏等几家地盘才在丝绸之路上,能靠这个豪富!
至于其他家,地盘更大,更靠近中原,或者燕地、高丽,和西域固然有往来,却也和大周没什么差别。
耶律家和完颜家就是如此!
不过,对于一些并不关注大周以外地方的汉人来说,混淆这种概念也不奇怪。柴琥虽然是天潢贵胄,也不属于不学无术那一类,但他学的多是诗书、闲雅游戏事,至于草原上四公四伯如何划分地盘,又各自有些什么营生——他真的不知道,又或者知道却装作不知道,都很正常。
当下也没有就这个问题挑柴琥的错,就连红妃也出于‘职业素养’道:“如今还能见这样绿宝,就还是好时候,什么时候不再见了,再说罢——再者,这些死物再难得,难的也是别人,总不会难到大王身上。”
这是实话,也是好话...虽然以女乐们的业务水平,这种程度的捧人只能算是入门水平,但柴琥就是高兴!
一样的话,一样的事,由不同的人来本来就能有不同的效果。
红妃这样女孩子对外轻易没个好脸色,也不能指望她长袖善舞、每一句话都挠中人痒处的,难得这样一回才显得珍贵呢!柴琥听后大笑:“红妃这话说的好啊!”
柴琥一高兴,就没有吝惜的道理了,红妃回去的时候后面就有康王府的人将礼物一车一车地往撷芳园送去了。
众人散去,完颜晟骑马跟到了红妃身旁,道:“今日师小娘子所获甚丰啊...康王还原本未请娘子呢,可见娘子也是个精明的——这般多的财货,不枉费娘子如此辛苦了。”
完颜晟在红妃身上看到了很矛盾的东西,她有着这世道身为女子的命运,却吊着一口气不肯认命!明明都气若游丝了,那一缕气息却比别人都强韧...他为此甚至有些恼怒了!身位‘商品’就该有身为商品的自觉,不是吗?
这样挣扎,他都要替她感到难堪了!
而之所以有这样的‘同理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完颜晟本身就是一样矛盾的人。身位完颜家的人是他的命,一方面他天然就在权力漩涡里,和所有完颜家的男人一样,他也是渴望染指权力的!但他又很清楚,自己缺乏魄力与才能!
他是一个爱惜性命与当下优裕生活的人!
他不知道选择野心会有怎样的好处与危险,但当下躺平非常舒服这一点却是非常确定的。过去他也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问题,甚至看看那些权力斗争中失败的兄弟们,如今的狼狈样子,他还能沾沾自喜一番。
至于心里的不甘心与失落压抑,或多或少都被他忽略过去了,他让自己不要去想自己走上另一条路后可能的未来。
但他终究还是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可能的‘如果’的,人就是这样,对当下保守的选择有着这样那样的叹息。在年岁渐长,再也不可能再做一次选择时,唠唠叨叨:如果当时如何如何,那现在就是...这样。
所以这个时候看到还在挣扎的红妃...甚至不能说是挣扎,红妃分明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明明是一个物件,却拒绝这一点。完颜晟今天才和红妃打照面,却是一下将这点看在了眼里。
他会特别看不过眼!
红妃不知道完颜晟这种无来由的恶意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觉得刚刚她驳了他的面子,所以才要没事找事,这时候来挤兑她?
换做别人或许就息事宁人了,红妃却不!她早就决定要顺从自己的心意活着了,才不要因为这世道的恶意就妥协!
坐在马上,红妃不笑也不怒:“完颜公子这样的人竟也俗了...”
这话说了,算是贬义,但红妃又不接着往下说,竟是让完颜晟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不回心里不爽,回了又显得小题大做——再者,就这一个‘俗’字,没头没尾的,回的话又要怎么说呢?
见完颜晟不说话,红妃就知道他的段位了,大约是身份贵重,平时也没和人耍嘴皮子的机会,这方面就是个青铜。于是红妃顿了顿,接着怼他:“公子是草原上的大贵人,衣锦绣、餐珍馐,行动坐卧从来不计较钱财...这般金尊玉贵奉养长大,才有了视钱财如粪土的气魄,才有了所谓的‘贵人气度’!”
“若是公子来汴京进贡官家,得了官家不少回赠赏赐,有人说‘这般多的财货,不枉费公子如此辛苦了’,公子如何去想?”红妃漫不经心的,甚至没怎么看完颜晟,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到别的方向。
若是真有人那样说,完颜晟当然会觉得羞辱!官家给予的回礼确实丰厚,经常超过进贡的宝物的价值。但这些东西别说是对大周官家了,就是对完颜家也是不值一提的!财货上的进贡与赏赐,重点本来就不是财货,而是维持双方上下尊卑关系的象征!
“这如何能做比!”完颜晟有些生气了。
“如何不能比?”这个时候红妃才转头定神看向完颜晟:“公子大约是不知道女乐如何长成的罢...其实与贵人没甚两样,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图的就是有心气!养得奴家这般,所花费的,用金子照着打一个一般的大人儿都绰绰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