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这东西值钱,就更不必说了,红妃不是没见识的,早收过更值钱的礼物。
所以,她看重的不可能是这对磨喝乐,而是送磨喝乐的人。
磨喝乐明明是给小孩子的玩具,这个时候师小怜却是摸了摸红妃的头:“原来二姐也长大了...”
见红妃疑惑地看过来,师小怜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捂着嘴笑了笑。道:“二姐去瞧瞧小於菟罢!”
当年师小怜抱来的那只光灿灿的虎斑猫,早就很老了,没有了过去的精神。最近更是活动的时候很少,周娘姨有养猫的经验,知道这是小於菟快要走了。因为这个原因,师小怜和红妃每天都会陪它玩会儿。
今后就是想要陪伴都没有机会了。
见红妃去了,周娘姨才后知后觉,诧异地看向捧着茶碗,似乎不拿这当回事的师小怜:“娘子,小娘子这般...可是、可是...?”
话没说透,但双方都明白意思了,师小怜也轻轻点了头。
“娘子就不说说小娘子么?”周娘姨有些不解了:“如今小娘子才多大,不说被人蒙骗了,就是在铺房前传出这事来,也不好啊!”
“不必。”师小怜神情淡淡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捧着的茶碗,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又似乎是没有,轻声道:“此事很不必如此,二姐又没有遇见歹人,这样也就罢了。至于个中的苦辣酸甜,她自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是。”
“有些事,她也该自己个儿经历起来了。”
“这可奇了,娘子又没见过与小娘子好的人,怎么就知那不是歹人?”周娘姨有些好奇。
“也说不准那是不是歹人,只知道不会太坏。”师小怜摇了摇头,不太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但还是道:“瞧那人送来的物件就知道了,好歹是要用心用银钱的,这就很不坏了。”
“这如何说呢...”周娘姨有些不赞同:“于那些有钱的官宦子弟,这也不算什么,只是使钱罢了。”
周娘姨看惯了权贵巨贾为了女乐们一掷千金,对此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对于那些手上钱没数的人来说,花钱本身并不代表什么。
相比起周娘姨,本身就是女乐的师小怜却是更具敏感性,道:“娘姨你不懂,事情不是那样说的。使了这钱不见得是好的,可若是连钱都不使,还能指望什么呢?我见过一些行院子弟,一惯能在贱籍女子身上做体贴功夫,行院里的娘子心向着他们,以为遇见良人了。他们不使钱,也情愿与他们交心...最后大都没得好结果。”
师小怜承认,钱财不是一切,拿不出钱来讨好女乐的男子里,也有真情似火的。但师小怜不愿意去赌那一点儿可能性,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妹妹也不用去赌——她们说的好听是女乐,实际也不过就是一群贱籍女子,她们是赌不起的。
对方如果不吝惜钱财,那么哪怕没有真情,甚至连怜香惜玉的心肠都没有,至少能有钱!将她们当成是一个昂贵的商品的话,有钱至少不会令她们的价值折损!
师小怜做女乐也这些年了,见过的事情不能说少了——类似‘杜十娘’的故事在她这里并不是故事,而是活生生发生过的。
红妃不知道师小怜短暂的时间内为她忧心过,同时忧心也决定让她亲身去经历一些事...有些事她非得自己去体会,至于是好是坏,是甜是苦,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师小怜知道的是,无论什么结果这都会成为红妃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她该长大了。
红妃陪着小於菟玩了一会儿,又陪着师小怜吃饭。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两人稍微打点一番,再带上严月娇一起,就一起出堂去了。红妃如今经常独自出堂,但身为女弟子,她跟在‘姐姐’身边学习眉眼高低也是少不了的。
“月娇,秋茶花递与我来。”红妃正对着一个柴窑淡天青釉三足尊插花。旁边是严月娇拣择花材,做她的助手。
眼下这场茶坊聚会,是一个名叫‘桃花社’的文学团体的内部聚会,其中有人是官员,有人是有官身却没做官的隐士,也有人单纯是勋贵子弟,几代财富养出了富贵闲人——这不奇怪,他们这些人不用去想生计相关。除了肩负家族重担的,日常都是闲事多过正事、雅事多过俗事,长久下来,天然就是加入各种文学社团的主力。
这年头大家也是爱结社,干什么都得有一个‘社’,搞文学就更是如此了。
“说来也是巧,师小娘子今日戴的冠子乃是鱼魫冠,好应景!”围桌而坐的一文士注意到了红妃头顶戴的冠子。
此时女子流行戴冠,红妃她们成为女弟子时就要戴象牙的山口冠,平日里如莲花冠、元宝冠、花冠等等,戴的也很多。冠子精美,同时戴冠可以省去不少梳髻、簪钗的麻烦,当下非常受女乐欢迎。
冠子命名有根据外形的,有根据来历典故的,也有根据材质的,不一而足。鱼魫冠就是根据材质而来,这种冠子用了鱼枕骨做装饰,而鱼魫就是鱼枕骨——适宜做冠子的鱼魫大都产于襄阳、汉阳、鄂州,红妃今日戴的鱼魫冠,鱼枕骨就是襄阳货色。
而且是最高级的那种,洁白晶莹,一斤好要三十贯钱呢!
主要是鱼枕骨本身就不算特别贵,天花板比较低...下色的鱼枕骨几贯钱一斤,上等的要十几贯,追求顶级也就是几十贯。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也不少了,可对于生活奢侈的女乐,鱼魫冠再好,也就是‘家常穿戴’的水平。
红妃今日穿戴也确实朴素,天水碧色衫子浅交穿,露出内里一点儿蜜合色抹胸,揉蓝色四破裙子整整齐齐系起,整个人浅淡的像是一泓秋水——如今流行百迭裙,裙褶越多越好,虽是费料子,可年轻女子不在乎!哪怕是没多少闲钱的女司良籍女子,也耻于裙裳布素,裙子上没褶儿!红妃穿四破裙,也就是比仅合围的裙子宽绰些了,在此时便是素淡节俭。
节俭是很好的品质,但未免与女乐的身份不符。而事实上红妃穿四破裙也不是为了节俭,是图四破裙轻便,同时四破裙也有四破裙的好看。
四破裙束着,垂坠下来少了许多累赘,也没有了打褶后膨胀起来的弧度,越发显得腰细腿长、气质清纯秀雅。
这般素净,戴的首饰自然不能繁复,所以红妃今次梳的是单髻、戴鱼魫冠,除此之外就只有腕上一对碧玉镯子、耳垂上扎一对碧玉耳堵。
如此,当她走进茶坊阁儿里就令众人眼前一亮了——红妃本来就正当红,大家看到她的时候未免有一种‘盛名之下无虚士’之感!一等一的‘坏脾气’在前,还能让人趋之若鹜,这就不只是她有一等一才艺就能办到的,非得加上如此美貌才让人觉得有说服力。
至于文士所说戴鱼魫冠是‘巧’,则是因为今次桃花社起社,由头是一盆鱼魫兰的缘故。
鱼魫兰属于秋兰的一种...兰花在古代本就受文人墨客推崇,梅兰竹菊并列称作‘四君子’,在它们身上赋予了拟人的品格。而鱼魫兰在此时,则是站在‘兰花’这一品类的顶点,是绝对的奇品!
提到特别贵、特别稀有的花,时人总是容易先想到牡丹,牡丹中有姚黄魏紫。姚黄为王,魏紫为妃,不要说买来一盆养了,就是买一朵它们的鲜切花,也是一支千钱!这可不比那些簪戴的首饰,鲜切花戴过半日就不中用了!真对比起来,比什么玉的、翠的首饰都要靡费了。
但这只是普遍为人所知的罢了,真要说有什么花儿特别值钱,是说不准的!事实上,很多种花都有自己的高价品类!只不过因为比较小众,又或者是养育、运输等方面有困难,属于有价无市,所以不是涉足其中的人,根本就不知道。
鱼魫兰就算是这类了。
鱼魫兰产自福建路,因为其稀有珍贵,为时人所贵,是福建路的贡品之一,因此鱼魫兰也有鱼魫大贡的别称——贡品并不意味着稀有珍贵,做贡品的东西多了去了,一把扇子、一朵像生花、一盒香粉、一瓶麻油...贡品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只是质优有名,其实产量并不少,普通人也有机会享用。
但鱼魫兰不属此类,在兰花这一类目里,它属于白兰里的‘奇品’,比上品的济老、马大同、灶山、惠知客等还要更稀罕珍贵一层,所谓‘品外之奇’!真要说起来,兰花里面称得‘奇品’的也就是鱼魫兰和金棱边了,只是金棱边是紫兰之属,花色深紫...兰花本来就被赋予了高洁清幽的品质,总和‘紫色’没那么相合。由此,金棱边和鱼魫兰放在一起,文人墨客也就更偏爱鱼魫兰一些了。
一盆鱼魫兰甚至不是钱的问题,爱兰的士大夫中有穷的,但有钱的更多!但身家丰厚的也难求到一盆鱼魫兰!
鱼魫兰难得,桃花社的社首得了一盆,因为这盆花起一次社也不奇怪...《红楼梦》里的公子小姐能为白海棠起社,文人墨客为一盆白兰起社又有什么?
既然起社,那就要作诗写词,桃花社还是个文学团体来着——这次作诗写词的主题是‘兰’,也没有限韵什么的。而说定了这些,众人便自由活动了,既可以凑到一起去看那盆珍贵的鱼魫兰,也可以喝茶谈书、品竹弹丝。
除了那盆鱼魫兰,主持这次集会的人还准备了花器和花材,让人插花给众人观赏。因知道红妃插花不坏,便让她在这时担了这份差事。
红妃调整好配花的形态,对对面的文士微微颔首,接过旁边严月娇递过来的手帕擦手,然后才扶了扶头上的鱼魫冠,道:“是好巧,不过也幸亏有这鱼魫冠,不然难道真要去簪鱼魫兰?有这冠子,也算是稍稍弥补遗憾了。”
鱼魫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其颜色洁白澄澈,有剔透之感,甚至传说花朵掉落水中能与水色相融,让人再寻不到——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哪怕是纯净的白水晶掉到水里怕是也难有那样的效果。生活在自然界的花想要如此,未免违反自然规律了。
但洁白澄澈剔透是真的,而这就和鱼枕骨很像了。
红妃斜对面是陶小红,听红妃说这话她就用一把团扇掩着嘴笑了起来:“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红妃你也说这话?鱼魫兰贵重归贵重,总不至于你也得不到罢?记得过去在学舍时,无论插花合香,还是做别的,你都是最不在意所费之物贵贱的。”
“按你那时所说,死物哪有高贵低贱!若是得用便是好的,若是不喜便是不好的。价值高低是别人说的,却不能框定你的想法...怎么,如今多的是人亲近你,你真正能挥金如土,反而俗了?”
面上笑盈盈,内里却是陶小红在挑衅红妃,上眼药呢!
红妃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对于她的‘挑衅’不止没有生气,反而有一种满不在乎。
“这话别往外说,说出去了,外人还当学舍没好好教导我们...这世上有剪下牡丹簪花的,哪有折下兰花簪花的?”红妃说话时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刚刚插好的一瓶花,里面有秋蕙做配花:“兰花气味幽芳,一茎一花,不似他花,爱花之人谁肯去折?折后,一丛幽兰也就没法看了。”
牡丹、芍药、梅花、菊花...拿来插花和簪戴的花都是能够‘爆盆’的,一株开数朵,花期之中甚至满满当当都是花,成为花球。这种情况下,剪下几支本身并不算什么,甚至为了花木看起来能更加疏落有致,主动‘修枝剪花’是很有必要的。
兰花不是那样,往往一丛兰花也只有寥寥几朵花,一茎只得一花而已——兰属之中除了兰还有蕙,所谓‘兰蕙齐芳’。在古人眼里,蕙和兰的差别就在于开花多少,花开的多的是蕙,所以蕙是花中士人,兰是花中君子,孰高孰低,简直一目了然。
说是因花开得少觉得兰花清高也好,单纯的物以稀为贵也罢,总之在一众花中,兰花显得超然起来。
因为兰花的特点,开花之后基本没人舍得折去,折去之后盆景也就没法看了。因此,插花、簪戴,很少见有用兰花的!平常大家不怎么用兰花,暗合了这一取向,但因为成了常理,反而很少去想为什么不用兰花。此时陶小红忙着以此挑红妃的不是,就更没想到这上头了,一下说错了话、漏了馅儿了!
陶小红本打算臊一臊红妃,让人知道她也就是会装!却没想到红妃的嘴巴没打到,她先自打嘴巴了,一下脸涨得通红。
红妃并没有因为她也是撷芳园的,就递□□给她下,但也没有追着打的意思,说完后就不看她了,而是将插好的瓶花放在案上给众人看。
等到这趟堂差出完了,陶小红赶下一个行程,红妃和严月娇陪着师小怜去见她的相好丁明义时,师小怜就道:“你还是这般,方才说些软和话才好...在馆中时也就罢了,现在在外行走还是这般,就是让外人看笑话了。”
师小怜并没有一定要红妃和花柔奴、陶小红她们搞好关系的意思,本来就是相看两厌的人,何必呢!再说了,也没那个必要!官伎馆中的女子,既有情同姐妹的,也有势如水火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都知都是不管的!
她只是希望红妃在外能表现的稍微‘和善’一点儿...对于很多客人来说,红妃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不好亲近了,若是再搞不好和其他女乐的关系,总会让人觉得这人太难搞。眼下她正受欢迎还没什么,等到她有朝一日不再这样受追捧了,就很容易惹人厌恶。
“挑事的不怕被人笑话,我怕什么?”红妃并不是不懂师小怜的顾虑,但她根本不会去想所谓的‘以后’!以后能不能舒坦,那是以后的事,尚且说不准呢!而现在要是忍让了,她会心里不爽,这却是一定的。
师小怜也没有硬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自己的路只能自己去选。别人的路哪怕再康庄大道那也是别人的路,没法用来强行引导另一个人...更何况,做女乐的真有所谓的‘康庄大道’?这种事师小怜自己都不信。
师小怜与丁明义同游,红妃和严月娇连跟着都没有,转头自己去逛了,只当是歇息。
等到丁明义送师小怜她们回了撷芳园,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师小怜今天还有客人,但并不需要她出堂差——是熟客打算在她这里开酒席,开酒席之后还要在也这里玩叶子牌。
眼看着丁明义走了,严月娇才道:“丁主簿有意与娘子铺床...娘子怎么拒了?”
女弟子成为女乐之后,立刻就会有‘第一任丈夫’,这人会为女弟子至少准备全套内房家伙,所以男客成为女弟子的第一任‘丈夫’也用铺房代指。之后的历任‘丈夫’就不要求准备全套家伙了,但在送出的诸多‘聘礼’中,也必须有一套簇新铺盖,其中价值在其次,关键是其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