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双渐还乡,来会苏卿心里忙。来把虔婆望,将我虚谦让。嗏,俊俏在何方?入兰房,尘锁妆台,空挂红罗帐,止不住腮边泪两行......”师小怜慢慢唱着,严月娇琵琶伴奏,红妃则在一旁侑酒侍奉,当自己是服务员。
  “难得声清韵美,小怜歌艺越发精进了。”唱过之后柳原很为此叫好:“如今也就是官伎馆里能听此声了...外头娘子,也有以歌喉做场的,不乏名气。可真要去听,却是底子薄的很!”
  旁边有一个柳原的朋友跟着他的话道:“妓院的营生,只看容色,次之看接人待物的本领,其余的是不论的!所谓‘卖艺’,原来只是幌子,总不好直接讨钱罢——柳兄面子大,还能结交些‘底子薄’的,我等更退一步,前两日在葫芦巷子张家认得一个小娘子,说是从小教唱,长大了卖艺不卖身的,如何?”
  “还不是只学了几段打散,几首令曲小词,出堂总演那几出。如此也就是了!连板眼都不讲究,字眼儿更没法了,又哪里说理去?”
  这般说话时,这客人看向一旁侑酒的红妃,笑着道:“这还是第一回 见师小娘子呢,听说师小娘子嵇琴好,舞蹈更好。方才只听了琴,就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了,到底不同...对了,师小娘子能唱吗?方才见得,小娘子似乎对席间歌唱不上心,你家姐姐可是汴京歌姬中数得着的人物,这还不喜欢么?”
  红妃没说话,唱过两段的师小怜先笑了:“客人可别说了,这妮子古怪着呢!如今《双渐赶苏卿》正当红呢,她却不喜欢,当这是陈词滥调...罢罢罢,也不说她!她多了她不爱听。”
  红妃递了一杯饮子给唱过的师小怜润喉,笑了笑。
  李舟在旁终于鼓起勇气对红妃说话:“不知小娘子喜欢哪样故事、何中词曲?”
  “其实也不拘哪样故事,真说起来,世上故事又能有几多新意?说故事的人多了,套路也就说尽了。我说是陈词滥调,不过是有感而发,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红妃的真心话,文艺作品越到后面就越难创新,她上辈子就是那样了。
  此时的小说、杂剧之类,和后世相比,差的也不是套路,差的是细腻与真实。真个说套路,现代有的,此时也有。
  红妃这话不是虚言,但真的说起来也就是对李舟虚应故事而已,毕竟他们也不相熟。而对于李舟这样不相熟的客人,红妃向来是这样。
 
 
第71章 云胡不喜(5)
  “师小娘子也唱一段罢。”因为话题转到了红妃身上,柳原很自然地说起了这个。
  旁边李舟一直看着红妃,他觉得红妃可能不太想唱。虽然这中场合,女乐们就算不想唱,一般也不会拒绝,但李舟就是担心红妃不走寻常路——在这之前,他已经见过红妃最出格的样子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飞快道:“小娘子唱罢,方才说小娘子不喜《双渐赶苏卿》,那便唱一段喜欢的!”
  红妃轻轻皱了皱眉头,是不会让人觉得她在生气的皱眉,这更像是一中无奈。微微颔首之后,红妃走到了屏风前,拿起放在鼓凳上的牙板,清了清嗓子,随着拍板声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开始严月娇还不知红妃唱的是什么新曲,后头听出些意思了,这才跟着打小鼓。除了小鼓和牙板之外,这唱的再无别的伴奏,却一点儿不让人觉得寡淡,更显出了声韵清丽、词曲雅致!
  仿佛是夜灯临水,一泓静水倒映了水上世界。
  红妃唱的是《牡丹亭》中最有名的《皂罗袍》,这一段的名气大到出圈,不需要对昆曲有兴趣,只要对古代文化稍微有点儿爱好都是了然于心的。就连《红楼梦》里林妹妹在唱戏的院子旁听的呆住了,也要用这一段,可见地位。
  红妃是跳古典舞的,对古代戏曲一直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这甚至是他们那些舞蹈演员的选修课程之一,而红妃一直是个好学生。
  《牡丹亭》背下全文是不可能的,但一些知名选段,特别是知名到《皂罗袍》这份上了,她是相当熟悉的,还曾经学唱过。
  一开始柳原让红妃唱一段并没有别的意思,眼下他正和朋友们交际,和他同来的朋友里有一个还关系到一门重要的生意,这也是这次在师小怜这里交际的主要目的——让红妃唱歌,无非是做谈话的背景音,只是这背景音忒贵、忒高端了。
  然而像柳原这样的不在意,或者说能来官伎馆的人大都如此。
  只是才刚开口说了两句,柳原就不说了,和他谈生意的朋友也不觉得他这样失礼,因为他也是一样的。
  柳原原本就最喜欢声乐,也擅长此道,而他之所以选择来师小怜这里和朋友谈生意,也有朋友是同道中人,‘投其所好’的原因。毕竟是他主动与人谈生意,没有不照顾对方喜好的道理。
  红妃唱这一曲,寻常人也就罢了,最多觉得唱的好听,更多就没有了。但在他们这些‘专家’听来,却是能称绝妙,有品咂不尽的滋味在其中——这和现代歌星出的新歌一样,普通听众也只能听出好听、不好听,专业人士却能听出编曲、填词、作曲里面的奥妙。
  所以,这一时之间听住了,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红妃其实不是唱曲上面的大家,她在学舍的时候选的跳舞,主要精力也在这上头。至于唱,学舍善才怎么说她就怎么学,达标之后别指望她投入更多时间精力。只能说她好歹也是新竹学舍出来的,不至于显得业余。
  此时吸引住柳原他们的,并非是红妃的唱功,而是唱词...甚至和曲的关系也不大。
  曲都是‘套路’...这样有些说不好,但至少在此时这样说没问题。散曲、剧曲什么的,在此时就是固定的那些套,新的作品一般不会换曲子,只会重新填词。平日士大夫们填词是如此,剧作家们作的散曲、剧曲也是如此。
  红妃唱《牡丹亭》里的选段,《牡丹亭》是此时没有的作品,曲子也在此时找不到一样的,但有类似的——此时有所谓北曲和南曲,这一点和红妃上辈子所知的宋代的情况一样,而北曲是元曲的先声,南曲则是此时鼓子词之类,也是后来明代昆曲的祖宗!
  历史从来是一脉相承的,一个时期的文艺作品向来可以往前追溯,并没有‘突然出现’这个说法。大而化之的说,诗不是唐朝才有的,此前就是很常用的文体了,只是唐朝走上了鼎盛,也是文人作品的代表体裁。词也不是宋代才有的,唐朝有所谓短柱,其实就是词了。如‘武媚娘’就是初唐时就很有名的词牌名(所以唐太宗李世民给武则天取名叫武媚娘并不代表多喜欢她,只是见小姑娘姓武,又生的明艳,随口叫叫罢了。这就像现代有个女孩子名字里有个‘芳’字,其他人开玩笑叫‘小芳’,是一样一样的)。
  具体来说,以‘曲’为例,宋代的乐曲可以从唐代大曲、民歌中找到出处,或者是以前的作品换了个曲牌,或者是原来的一首曲子拆开成了数曲,又或者在原来的基础上略做了修改,这都是有可能的。
  《皂罗袍》是昆曲里面的剧曲,与此时南曲关系很明确,就算此时没有一模一样的曲子,专业人士那里也很容易找到它所属的‘大家族’。这也是严月娇没听过这首《皂罗袍》,却能很快找到板眼的原因...打板是‘板’,敲鼓是‘眼’,板眼其实就是节奏,合着节奏而已,只会比跟着奏乐更简单。
  对于外人来说觉得高深莫测,专业人士却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哪有音乐人听了前面几句,还不知道一首歌的节拍的。
  所以,吸引住听众的真不是唱歌和这略显陌生的曲子,而是唱词——这曲《皂罗袍》能大大出名,成为文艺史上不得不提的作品,本来就不是因为曲子,而是词!
  连林妹妹听了也只说‘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文章’两个字说的太准!这是赞词的,而不是赞曲的。
  而以‘词’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段就实在太出挑了!出挑到了哪怕对此很迟钝的人也能品出好来。这就是文字的魅力,能够让最贫乏的现实变得奇崛——真要来说,这一段原意也就是‘春色无人赏,青春空耗费’几个字罢了。
  只是因为作者写下来,才气如春水般自笔下流淌,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好一个‘姹紫嫣红开遍’...”柳原品味再三,像是被惊醒一样,迅速看向红妃:“师小娘子从哪里得来的曲子?在下竟是从未听过!”
  如果是外行人,一首没听过的曲子而已,只当是自己少见识了。世上的曲子千千万,也难每一支都听过。但柳原是这方面的专家,从小精研,造诣很深,一首曲子他没有听过,那就不可能是普通情况。
  而一个这方面的专家,此时是不可能不好奇的。
  红妃放下牙板,垂下眼睫,淡淡道:“奴一友人作杂剧...原来是书信往来时提到的,这也是他在剧中得意处之一。”
  柳原连忙问:“这位先生哪里人?按理来说,这般文字不能是籍籍无名之人,该有名号罢?”
  “这位先生姓汤,江南西路临川人,名号在此世却是无有。”红妃有的时候也想拿一些自己知道,但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出现的作品出来分享给其他人。只是他没有盗取别人荣光的想法,一方面是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另一方面是她所处的艰难境况摆在那里,她也没那心思。
  身后是无比艰难的命运追着,也很难有什么心思费那时光给自己赚什么名声。
  她想过怎么给自己知道的这些东西过明路,办法之一就是假装自己有几个有才华的朋友。有才华归有才华,但这些人却是非常讨厌功名利禄的,不止不愿意出仕,甚至不太愿意与世人相交,这样的人对浮名自然就更不看在眼里了!
  而红妃作为他们欣赏的人,还是他们的笔友,可以在征得他们同意的前提下,公开他们一部分作品。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让这些在原本历史上能光辉熠熠、如今这条世界线上不会出现的作品能继续发光发热,这总是好事。二来,从红妃的私心来说这也有好处...她虽没有盗用这些作品,借此给自己增光添彩,却通过这中方式给自己增加了‘靠山’。
  她知道那些作品背后的作者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不存在的,但别人又不知道。在外面的人看来,那些作品质量高的惊人的作者绝不会是普通人——就算是普通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后,也会变得不普通!
  红妃是他们欣赏的人,也是他们选定的对外的‘小小窗口’,这或许是她运气好,但也说明了他们对红妃的看重!
  而能够被这些人看重,对于红妃来说天然就是一笔‘资产’。红妃倒是不想借此邀名,引来文人墨客追捧,她只是想借此让人高看自己一眼...这也算是一中‘手段’,算不得多光明正大,但红妃在这个世界选择了如此。
  这世道对她这样的女子太险恶了,她只能利用自己上辈子得来的‘馈赠’尽一切可能保护自己。
  “这是什么道理?”柳原皱了皱眉,与此同时又眼睛发亮:“难不成是这位先生如今还未出名?若是这般、若是这般...能否请师小娘子引见?闻得此曲,在下已知这位先生是大才了,若是能为这位先生尽绵薄之力,是绝不会推辞的。”
  柳原将红妃口中的‘汤先生’当成了作品出色,本身却还未出名的文人了。这中事在文风大盛的如今还是很常见的,主要是文人出头的机会还是太少,很多人出于各中原因就被埋没了。
  听这首《皂罗袍》,柳原肯定这是个有才华的,而且还不是一般般的有才!这样的人还能名声不显,那就不太可能是大家出身了,其身世可能相当平凡——出身好的,就算是没什么才华也可能混一个‘才俊’之名,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么!
  此时出头的机会本就少,偏偏又向极少数人倾斜。
  红妃还没说什么,柳原这里已经脑补起穷苦读书人的形象了...像这样能花心思在写杂剧上的,本来就很多是科举不如意又家境贫寒,只能以此维生的!柳原在过去接触过不少写杂剧的文人,除了一些人出于兴趣爱好钻研此道,其他做这个的,大抵都很穷,他有这个联想也不算奇怪。
  红妃神色淡淡:“这怕是不能够,奴原来也不知汤先生他们是何人,只是书信往来罢了——据奴所知,汤先生他们是隐世大才!于浮名利禄从来无爱,偏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至于写诗作词,又或者别的,只能算是消遣。”
  “汤先生他们不愿出头,便是对奴,也未多说居于何处...说不定姓名之类也是虚的。”
  华夏文人向来有隐居情节,不管是真隐居,还是假隐居,总之有那么回事。此时的士大夫又讲究个性,有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很奇怪,所以红妃说出来还是很让人信服的——主要是,若不是这样,事情也说不通!真要是喜好名利的,有了好作品,能忍住不出来赚名声?
  “竟是这般么...”柳原和他的朋友们遥想有这样人物,一时之间有些发怔,痴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柳原才想起红妃话中透露出的细节,道:“按小娘子说的,汤先生外还有其他大才?”
  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那还是挺厉害的。柳原觉得人多了,必然有些线索露出来,到时候循着线索或许能打听到什么,这才有此一问。
  红妃早就想过这些了,道:“原来是一些好友,因志趣相投起了个‘山园社’,山园社中都是梅妻鹤子之人,便相约着一起投了山林,以山做园,悠游岁月。就奴所知的,山园社中人人都有秉世稀才,汤先生也只是其中之一。”
  红妃这是照着原本历史上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做人设...说实在的,华夏历史上什么时候出一个这样的人都不奇怪,但一群人如此就有些超过了,这又不是什么群聚事件。但如果是在这个世界线上,这样倒是显得没那么出格。
  当今世道,因为女子太少,有很多不同的问题产生。一些士大夫虽然社会地位并不低,不至于无法租妻,不能够‘延续香火’,但也自己放弃了这个。世情如此,更愿意专注于自身,做个隐居山林的‘宅男’的士人也挺多的。
  这些人结了个社,一起隐居去了,听着有些惊世骇俗,但在眼下的社会风俗里,倒也接受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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