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就算拿到册封的宝册,只怕离开东京的那一刻,他就得面对一路的追杀!
有人在阻止报丧的队伍,必然不可能没有后手!阻止队伍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争取来的时间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
大周这边,至少明面上要支持耶律阿齐这个世子,当初册立世子也是受到大周的认可,有大周皇帝盖印的!哪怕是契丹自己这边想换世子,有‘延庆公’亲自说明情况,大周这边也要设置百般障碍,轻易不会准许呢!
所以,契丹那边不想要耶律阿齐顺利继承延庆公之位,对于权力有超出自己身份的追求的人需要做更多安排...譬如说,让耶律阿齐死在回契丹的路上。只要耶律阿齐死了,其他耶律家的男人自然就重新有了角逐的资格。
想要杀一个人,在权力本位的时代不算难,就比如在东京汴梁这样的大城市,哪怕是在天子脚下,所谓的‘首善之地’呢,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也多的是无声无息就死掉的人。问题是耶律阿齐不是一般人,想要杀他自有难处。
耶律阿齐一旦拿到继位的宝册,一来会有审密留哥王特末为首的护卫,再加上大周这边吊丧和派去主持继位仪式的官员、随从、卫兵等等,这样多的人可是一个大队伍!要去杀这样一个队伍中受到严密保护的人,那就不能是‘暗杀’了!
偏偏背后的人无法光明正大做事,只能小股派人...可想而知难度。
另一方面,也会有人阻止他们——契丹内部也不是人人都想干掉耶律阿齐这个世子的!事实上,真要是那样,耶律阿齐也不必回去继承契丹之主的位置了。回去做什么,等着众叛亲离,然后自己‘意外死亡’?
耶律阿齐的母亲,也是如今契丹的女主人,她手上握住的力量并不少,不然过去这些年也无法和耶律阿齐那些叔叔们相持住了。
再者,契丹如今受汉族影响也很大,一部分从属,他们不是耶律阿齐那些叔叔们的人,也不是耶律阿齐这边的,却会天然支持耶律阿齐!不管怎么说,耶律阿齐可是正统,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还有大周的认可!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想要让耶律阿齐死的人必然需要时间做一些安排,来达成目的。这才是他们拖延时间的原因。
“这便是没有兄弟的坏处了。”耶律阿齐语气玩味,他并没有审密留哥王特末想象中的焦虑,相反,他出奇的冷静。他的冷静不是因为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因为他从小这般,对可能到来的危险缺乏恐惧心。
这种特质有的时候并不见得有好处,但在这个时候耶律阿齐觉得还不错,至少能让他保持相当地镇定——越是危险的时候,人越需要冷静与镇定!惊慌失措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而已。
对于耶律阿齐的说法,审密留哥王特末无话可说。这也算是大实话了,如果耶律阿齐有兄弟,那么杀掉他的意义就不大了,因为他死后‘延庆公’的位置会落到他的兄弟身上,而不是他父亲的兄弟身上。
这当然不符合草原上的规矩,草原上对于是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并没有一定之规!事实上,只要拥有这个家族一定的血缘,实权派们人人都是可能的继承者!一切凭实力说话。
但眼下的草原很大程度上被大周控制了,这种控制力是历朝历代少有的,证据就是草原上的‘继承法’也成了大周认可的样子。父死子继,只有在没有儿子的时候,才会考虑兄终弟及...第一继承人、第二继承人等等,安排的明明白白。
中原王朝不喜欢‘意外’,喜欢什么事都有可以预判的空间,喜欢一切按照规矩来。
“不管怎么说,小人先去安排护卫之事...另外,也要疏通东京这边,若是能让大周皇帝多安排些人同回契丹,或许......”审密留哥王特末压下心中的焦虑,脑子开始转了起来。眼下情况还不算最糟,攻防战正开始呢,他们这边也可以相应做些防备。只是敌暗我明的,始终让人有些不上不下。
耶律阿齐没有说话,随自己这位表兄去忙。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些安排都不见得有用!东京这边真不见得在意契丹的权力更迭,或许可能的混乱,有些朝中激进派还乐见其成!
眼下草原确实顺服,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一些人看来是真理,虚弱的草原势力是更符合大周利益的。既然是草原部族的窝里斗,那大周确实没必要插手。哪怕是知道了,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大周会更偏向定好的继承人,一来在东京‘留学’多年,‘汉化’更彻底。二来,这也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规矩,大周作为‘宗主’总是要守规矩的,毕竟这规矩是大周为草原部族定下的。
不过这种偏向是有限度的,明面上过得去的话,大周其实也不介意看人窝里斗...毕竟是人家家事,站在干岸上乐得轻松。
再者,耶律阿齐也很清楚,他那些叔叔既然做了除掉他的打算,必然会在东京这边打点。疏通东京这边,让他们保护他?哪怕真的疏通成了,耶律阿齐也要怀疑那些派来的人里有内鬼!
看看他那些堂弟们吧!他们被送到东京读书都好几年了,由此就能看出许多布置早就开始——草原上的四公四伯都会送世子来东京,有的时候除了世子外也会送世子的弟弟们来,这是防着世子出意外,需要别的继承人。如果继承人身上没有东京‘留学’的履历,想要申请继承位置,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难处。
至于世子们的堂兄弟,偶尔也有送来东京的,但这不是常见情况。
偏偏,耶律阿齐的叔叔们一家送一两个儿子来东京,仿佛是耶律家的人忽然集体爱好汉学了一般!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耶律阿齐觉得自己心上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意识到天上有重重阴云,仿佛是围绕着他的阴谋。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了不起了身份尊贵一些、胆子大一些,真正遇到这种关乎性命、家族的事情,他也会有一种无力感。
仿佛是飞虫困在蛛网上。
又几日,正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是祭死去亲人的节日。此时报丧的队伍还未抵达,但耶律阿齐已经知道父亲的死讯了,便在院子里烧香烛纸钱...在大周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其实也或多或少被‘汉化’了。
会在中元节像汉人一样烧香烛纸钱,看似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其实以小见大,说明了很多。
耶律阿齐蹲在火盆钱,往燃着的焰火中一沓一沓扔着纸钱,这些纸钱都很精美,有圆形方孔的,也有实心的,纸质很韧,上面还印刷了通宝字样,仿的阳世用的银币。
一丛一丛冒高的火焰中是飞出的纸灰,看起来是黑色的,但落下来又成了一种灰白色。
家中从审密留哥王特末到仆从,纷纷噤声,不敢在这个时候触耶律阿齐的霉头...然而,耶律阿齐自己其实并不伤心,就如同他自己早就知道的,他对他父亲并没有太多感情。他知道那个常年卧床,身上都散发着腐朽味道的男人是他的父亲,然而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了。
相比起伤心,耶律阿齐更多是感受到了一种阴谋带来的窒息。
这一天并不是什么好天气,天上有阴云,但也没有下雨——是夏日里很闷热的那种日子,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李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耶律阿齐倒也没有背着他...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对一些人来说还是秘密,但对于相关的人来说却是明摆着的了。相关的人尚且如此,对着李舟这样不相干的人就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李舟看到院子里各种纸扎冥器,从五采衣服到纸马,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见到一些冥器上的文字了,才意识到耶律阿齐那个身体病弱的父亲竟然已经辞世了。至于为什么人死了,大周这边还不知道,耶律阿齐也没有立刻回契丹,李舟稍微想一下也明白了。
报丧队伍没有送密报的人快是正常的。
而且,李舟因为有耶律阿齐这个‘朋友’的原因,对于契丹内部的权力斗争也稍微有些了解。
按理来说,他该为陷入困境的朋友难过的,但在内心里,李舟却是暗喜的——不能够展露在外的恶意这个时候像是潺潺的小溪一样流淌,不够多,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耶律阿齐要离开东京了,他回去之后是要做延庆公的!这意味着他再次踏入东京的机会将会非常有限,也就是几次朝贡,还不一定需要他亲自来。这样的耶律阿齐,势必要断了与红妃的关系。
他得不到的人,终究也没有被他的朋友得到。
至于说,耶律阿齐可能根本回不了契丹,会被缠绕着他的种种阴谋缢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个时候的李舟刻意忽略了这个。
第73章 夜奔(1)
“如何这般多看热闹的...原以为七八月里来玉津园的不多,没想到有恁多人。”张小乙手搭凉棚看了看禽鸟苑周遭的情形,似有些意外。
张小乙是完颜晟身边的随从,他不是从草原上来的,而是完颜晟来东京后侄子完颜钊安排给他的。这人是东京土生土长的,生性又机灵,此时做个完颜晟在东京时陪玩的向导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今次来玉津园玩耍不是他的主意,而是红妃打算来此——这种情况下就可以看出女乐们受优待了,至少对比此时其他女子,她们要有选择余地的多。
伴游,说是陪客人,其实很多时候是客人陪女乐,越是走红的女乐越是能在这种事上掌握主动权。
张小乙人是在汴梁城里长大的,自然不会不知道‘玉津园’的名头。玉津园和金明池一样,都属于皇家御苑,这里主要是用来放养来自各地的珍禽异兽,和后世的动物园一样。
狻猊(其实是狮子)、老虎、麒麟(其实是印度犀牛)、大象、独峰驼、白鹇、孔雀等等此时中原地区不得见的动物,都有在这里豢养。而就像金明池最终成为了对公众开放的公园一样,玉津园也成了此时东京城的动物园。
每年冬天和初冬不开园,三月后开园,观者如云。不过不同于金明池不要门票随便逛,玉津园这个动物园是要收门票的...这倒是和现代的公园、动物园同步了。
如张小乙说的,七八月里来玉津园的不多,这是因为此时天气燥热,白日出门的本就少。另外,四月之后大象会被送到应天府的养象所,方便放牧,九月份的时候送回,大象不在的时候向来是玉津园的游玩淡季。
主要是这时的东京百姓都非常喜欢大象,这时的大象和红妃上辈子熊猫很像,往往是一家动物园的明星动物...所以五月到九月这段时间,应天府的养象所就是游玩旺季了,大家都是去看大象的(养象所算是应天府的动物园了)。
“听说是大理国国主从三佛齐得了一对白孔雀,是为祥瑞,不敢专享,便进贡给了官家。官家向来不信什么祥瑞,但瞧着大理国国主恭敬,也就收下了,还回了不知多少金珠宝贝。喏,如今这对白孔雀养在玉津园,许百姓观看,可不是有许多人来么!”和张小乙说话的是另一个随从。
此时的大理国是大周的属国,国土包括后世云南的一部分,以及缅甸东部、泰国北部一部分。至于三佛齐,则是此时对马来半岛、苏门答腊、爪哇等地的笼统称呼,并不指一个国家,更像是地区概念,类似后世说中东、中南美洲的意思。
大周百姓,如果有地理知识的,大概能意识到大理国是邻着三佛齐的。不过此时的人大多没什么地理知识,所以这么一说,估计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然后依葫芦画瓢说了。
大家都对藩属国送来的白孔雀很好奇...华夏人均白毛控是真的,古代王朝就展现出了对白毛动物的异样痴迷。各种动物的白化子都可以说是祥瑞,献祥瑞的时候向来拿他们充数——不然呢,更厉害的祥瑞,比如真正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龙凤,又或者神奇宝贝,那也拿不出啊!
更何况东京城里人还很爱看新奇,这白孔雀确实是新鲜玩意儿,才放进玉津园,便不顾暑热来围观了。
“这白孔雀也是稀罕...没想到是从三佛齐得来的,按理说国中也有孔雀,却是从未见过白孔雀的。”见红妃看的认真,自己这边理也不理,完颜晟找了个话题。
他只是找话题而已,根本没想过红妃能在这个话题上言之有物。主要是这个话题要怎么言之有物?真认可白孔雀是祥瑞的话,话就不好说了——祥瑞出现在外国,而不是国中,这是上天在暗示国中不行吗?
这话显然不能说。
但完颜晟没想到红妃真的接着这个话往下说了:“那是因为国中有的是绿孔雀,蓝孔雀是外邦所有,而白孔雀是蓝孔雀的白化子。其实蓝孔雀还有一种黑化子,只是模样不讨喜,所以即便是有了,也不入眼,便不为人所知了。”
红妃一直看着围栏里姿态优美的白孔雀,都没有转头看完颜晟,就这样认真说道。
完颜晟其实对孔雀并不感兴趣,最多就是看个新鲜罢了,所以一开始听红妃说这个话只是发怔。等到他反应过来之后就笑了,他不是觉得红妃的话好笑,事实上红妃这样解释他不了解、也谈不上感兴趣的东西,挺没意思的。
感觉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这样的。
他笑是因为觉得红妃很有意思——非要解释有意思在哪里,他是说不出来的,但就是觉得有意思。
而说完话的红妃却一点儿没察觉他的笑点如今奇低,说过话之后就继续专注于围栏里孔雀的姿态了。不只是白孔雀,绿孔雀也被她纳入了观察范围...说真的,绿孔雀确实比蓝孔雀美貌,姿态也更好,但白毛的优势也很明显啊!
她之所以特别来看孔雀,并不是因为对白孔雀好奇。对比起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她见过的动物种类都多的多!如果让她算上从摄影作品、纪录片里看到的动物,那就更没法相提并论了。
白孔雀而已,她上辈子在动物园看到过一次,在国外的一个半开放庄园看过一次,都是亲眼目睹!至于说在影视资料里看过多少次,就没法统计了。
她来看孔雀,是为了真正认真观察孔雀的姿态,这和她曾经走马观花一样的观赏是不一样的——她五月的时候就有打算排新舞了,也确实确定了新舞,而这支新舞眼下的中秋宫宴还正用得上!
这支舞正是《孔雀舞》。
舞蹈动作什么的可以一直练一直精进,但有的时候不只是舞蹈动作的问题,还在于一种细致入微的感受...这是这时候红妃来看孔雀的原因,她想尝试用这种方式令舞蹈更加完美。
《孔雀舞》在红妃上辈子那会儿并不是什么陌生的舞蹈,这一点必须感谢一位舞蹈艺术家,她的代表作正是孔雀舞《雀之恋》、《雀之灵》等等。她跳的舞蹈在她年轻时所处的时代惊艳了一代人,有了‘出圈’的效果,然后就是普通人都知道孔雀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