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雪勉强装出喜笑的模样,嗫嚅道:“那……那也没什么了,那就罢了,当我什么也没说,世子吃面吧。”
她明明退怯了,谢狰玉却不舒服了,提醒她,“确定没有?可别又不识好歹,浪费我一番好意。”
胭雪还是摇头,“嗯……想不起来,还是不要了。”
谢狰玉冷哼道:“不要就算了。”
第58章 不喜欢。
听着谢狰玉满嘴冷嘲热讽的拒绝, 胭雪独自埋头吃着面,只是心里难受的紧,怎么也咽不下去, 偏偏为了不让谢狰玉看出异样,还要做出那碗长寿面好吃喜欢吃的样子, 强迫自己吃进去。
谢狰玉在旁面无表情的看着,实际上知道她此时应该觉着委屈难过, 可他说的也都是实情,既然不打算帮她报仇,又何必骗她。
他也不希望她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段鸿是朝廷命官, 如今也是下一吏部尚书的人选之一。
他可以让人弹劾他, 让他不敢大肆宣扬家事, 刘奇的死和胭雪的逃走, 这闷亏段鸿只能默默吞了。
要怪只怪刘氏一门家道中落太早,娘家扶不起来,如今他女儿段淑旖与谢修宜成亲, 就是与高氏站在一起。
他会将高峰的势力连带段家一一拔除, 却不会独独因为她,就莽撞的去为她针对段鸿。
虽然无情,但这就是事实。
胭雪本以为她与谢狰玉的关系亲密如此, 已经到了他会答应她这种愿望的程度,然而谢狰玉的回应还是叫她措手不及。
她愣怔往嘴里不断塞着长寿面, 脸上还火辣辣的,谢狰玉没打她没怎么她,那些言语就跟耳光扇在她脸上。
她紧赶慢咽,抚摸着心口好不容易把面条咽进去, 在泪水从眼角快要低落在碗里时,被一只手夺过她的筷子丢在地上。
谢狰玉从她身旁站起来,好好的气氛硬是都成这副局面,“吃不下了就不吃,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胭雪本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慢慢的也许就会好了,但谢狰玉一说,眼泪便跟开闸般停不下来。
“我,我也不想哭的,只是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珠,玉手打湿了,眼角的泪还不断涌现,最后没办法只好背过身去,不让谢狰玉看见觉着生厌,掩耳盗铃的自己偷偷的用衣角擦脸。
她还善解人意的声音颤抖的道:“世子陪我过生辰,我,我本是应该高兴的,这,这是怎么就哭了,我也不知道。世子别恼我,我,我很快就好了。”
她整理好情绪,回头飞快的朝谢狰玉怯懦的笑一笑,又赶紧把地上的筷子捡起来,“我吃饱了,不吃了。”
谢狰玉:“……”
他盯着胭雪,冷声僵硬道:“你今日生辰,那些话便当做没听过吧。”
胭雪站在一旁,拧着手指,低着头轻轻的“嗯”了声,听得出来鼻音里颤抖的哭腔。
谢狰玉从未哄过谁,从来都只是旁人讨他高兴博他笑,他身份尊贵想给谁面子就给谁面子,不想给谁面子就不想,到了房中人面前也是一样。
他沉默着,胭雪站他便陪着她站。
等胭雪好些了,脸上的妆花了不少,好似庭院里被雷雨吹打散落在地的片片残花,颓靡而冶丽。她轻声说:“世子今夜可要回自己屋里歇息,我去给世子整理床铺……”
她起身往外走去,恍然惊醒般的谢狰玉才呵住她,待胭雪扶着门框,躲避他的目光,侧着身欲掩欲避的站住,谢狰玉依然用黑漆幽深的眼珠看着她固执的道:“我不去别处,就要留在你这。”
胭雪张了张嘴。
谢狰玉眼中生出侵略的微微怒意,“怎么,你不愿意?”
胭雪愁皱了细细的眉弯,眼眸似有盈盈水色,不敢惹怒他,“不是,我没有。”
很快守在外面的红翠跟绿珠收拾了房里的东西,还送来了热水供二人清洗共浴。胭雪因谢狰玉狠狠拒绝她的事,给谢狰玉擦背时都有些分神,谢狰玉若有所觉她的不专心,并没有多说什么。
等留在胭雪房里,上了榻才叫她收回心神放在他身上。
事后谢狰玉让人送来了足足一大箱京都时下名贵的珠宝华服、金叶子当做她的生辰礼物,算是作为昨晚生辰夜里他拒绝帮她报仇的弥补。
他以为胭雪应该会很高兴,她见识浅薄,又一无所有,不就是喜欢这些吗,金银珠宝,华服美衣,她想要的,他都可以给她。
可后头每日与胭雪在一起,谢狰玉都能感觉到她心不在焉,他体谅她是生辰受了委屈,所以不与她计较。
直到他发现他给胭雪的那些华服美衣,她一件也没穿,金簪玉钗一个都没戴,他便意识到她还在意那件事。
谢狰玉一声冷哼,胭雪便惊的为他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抖,出神的思绪也渐渐回笼,“世子怎么了?”
谢狰玉:“为何不穿戴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不喜欢?”
胭雪想不到他还会在意这事,一提便想起那晚,已经不如当时那般难受了,轻声否认道:“不是……世子送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谢狰玉像是一定要从她那里得个说法,直直的俯视着她。
胭雪只好说:“我看那些衣服,好些都跟贵女穿的一样,我这样的身份,只怕不配……怕惹人说闲话。”
谢狰玉轻描淡写的道:“你只在静昙居穿,也不曾出去,如今都知道你是我的人,谁会对你多嘴多舌。”
胭雪垂眸不回话,其实那些好看的衣服她是喜欢的,去年这时候,她怕是已经高兴坏了,现在她没那种看见好看的衣服一定想要拥有的想法了。
她知道谢狰玉给她那些,也是一种补偿和安慰,她事后想想,确实她的仇与谢狰玉没有半点干系,他能将她从刘家带出来,就已经尽到了他与她的情分,换作旁的人,胭雪不敢保证他也会那么对待,但能感觉得出,他不会再多管闲事。
她现在就觉着,这些好看的金簪玉钗,华服美衣再好,也填补不了她内心中的渴望,她到底渴望什么,胭雪也是迷惑的,她就只知道自己想要的应该不只是这些表面的、肤浅的东西。
谢狰玉却把她这种沉默,当做她在烦恼自己的身份,不够格穿这些。
“你尽管穿,没人会说你。”
谢狰玉在一只脚踏出门槛之前,回头对胭雪道:“你若是不想穿,那就放着,还想要什么东西,就让红翠绿珠帮你去跟管事的说。”
能给她的,他会尽量给她,只要她不再提段家那档子事。
“姑娘想要什么?”红翠来到她身旁打量着她脸色。“那些衣裳若是不喜欢,可以让绣娘再拿些新的来给姑娘挑。”
胭雪苦恼的摇头,“不是的,那些我都喜欢的。”
美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她想要,想要……“红翠,你说,像我这般大的女子,不管是贵女,还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她们都在做什么?”
红翠与绿珠对视一眼,听见胭雪苦笑着道:“我如今恢复身份无望,段府也回不得,从我知道自己身份起,就一心想要为自己为我娘沉冤得雪,但是这些都不可能了。失去了这个目标,我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二人脸上几分动容,绿珠寡言少语,却也主动安慰她,“姑娘怎么这么说呢,虽说我和红翠二人,贵女了解的不多,平常人家的还是能说道说道的。”
“姑娘身世坎坷,能坚持到今日,已经是不容易,这份坚韧的心性就叫我觉着钦佩,换作一般人,早已丧失了信心从此萎靡不振下去。”
胭雪脸上不大好意思的问:“我当真是你说的这样吗?”
绿珠红翠点头。
胭雪被夸,觉着羞涩,她有些话不敢和谢狰玉说,怕惹他笑话,此时只有红翠绿珠在,才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我以前在段府,小时候不知道爹娘是谁,他们告诉我,我爹娘都死了,府里看我可怜才把我养大……”
她缓缓跟她们说起从前,这些,些许是谢狰玉不会听的,她那些过往的不堪说出来,也只不过是侮辱了他的耳朵。
可就在胭雪说话时,窗户边站着一个人,是半途而返的谢狰玉,他大概是落了什么东西,回来取的,听了屋内的谈话声才慢慢放下脚步。
见红翠与绿珠注意到了,眼神警告她们,不要声张。
胭雪深呼吸一口气,说:“……春日惊蛰之后,我学会了走路,不到三岁,就学人家干活,府里的家生子也有不少,都不得靠近主子们住的地方。我人小,便跟着那些比我大的,他们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那些孩子累了饿了还能喊一喊爹娘,等他们带吃的回来,只有我没有,唯一一个看着的宋妈妈,也只有在保证我不饿死的情况下照顾我。他们说,我生来就是下人,我的主子就是段府的主人,我这一生就是主子的,主子叫我生,我就生,让我死,我就死。我不能不愿意,因为这些都是我命不好,托生成了奴才。”
“我听了他们的话,好好干活,我尝过穿不好吃不饱的日子,被其他孩子骂野种,没人要的赔钱货,克死爹娘的玩意儿,他们人多,我又是一个女孩,说不过也打不过,于是就想着快些长大,等哪天能到主子跟前去服侍,换个好日子,好前程。转机在几年之后来了,我被第一次喊去小姐身边伺候,浑身穷酸,粗俗如同烂泥,和富贵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小姐一比,很,很无地自容。可是小姐第一次见就不喜欢我,她说我盯着她看的眼神,太恶心了,但是段夫人一定要我留下来伺候,小姐只能忍着我,倒也挺难为她的。”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小姐,当时觉着她怎地那般漂亮,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的一言一行怎么和人就那么不同。我还想,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小姐嫌我脏,我便每日都努力的打理干净自己才到她身边去,但凡小姐有一点不满意,我便为之忐忑,怕被罚,怕被小姐赶走,可是无论我怎么讨好,她都不喜欢我。因着这个,我才明白,有的人,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怎么讨他好,都是无用的。”她这时陷入回忆中,脸上的神情仿佛也回到了当时。
胭雪说的口干了,舔了舔嘴皮,继续道:“我以前也不过生辰,生辰要与家人同过才有意思,可我家已经没人了,便从来只记自己的岁数。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在阴差阳错下进了王府,还留在世子身边,虽然没有名分,但日子已经远远与小的时候不同了,这些都是我想都不敢想的。那晚世子虽然回来的晚了,还是赶在我生辰之前陪我过了,我说这些倒不是为了抱怨,而是觉着自己运气还算好的,也没有不满足的地方,如果有,也只能怪我没那个福分罢了。你们说我心性坚韧,其实也是因为以前受过磋磨,死过一回,便觉着什么事,都不如死了难受。”
她说死过一回,红翠绿珠都没有多想,以为胭雪是说法出了问题,是将磋磨比喻成历经的如死一般的劫难。
“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让你们觉着烦了。”她面露歉意,红翠绿珠摇头,悄悄看向窗外,不知听了这么长一番话的世子怎么想。
要说可怜,做奴才的哪个不可怜,她们也是爹娘不要了卖给世子的,只是身世确实比不上姑娘坎坷。
她们苦是苦了些,却也能跟着其他人学东西,红翠与绿珠一个身手不错,一个打探情报最好,就不像胭雪说的那样,十几年来都是奴颜婢膝看人脸色。
她们有用,上面便会嘉奖她们,是以听完胭雪说的这些,根本不会耻笑看不起她丝毫,反倒心生同情。
“姑娘如今一时不知道做什么,不如再好好想想,无论如何日子还得过,急也急不来。”
胭雪点头,似是说完那些话,心情也舒畅了,“刚才我想着想着,便想明白了。你们说,万一我向世子提起,想请他给我请个老师,他会答应吗?”
她不好意思的道:“我也认识不少字了,是不是该读些书了?我就是觉着肚里没墨慌得很,我又不好麻烦世子,他整日天天在军营,也没得时间教我。”
窗外的人没出声,红翠和绿珠不敢轻易答应她这个,胭雪根本没有察觉到外面的人影,还在异想天开的与她们说:“我听说绿珠会些拳脚是不是,绿珠你怎生这般厉害呢……”
日头照射的练武场,徐翰常瞪着远处的靶子,最后将弓丢给身旁的人,负气道:“不比了,比什么比,爷又不是弓箭手。”
他跑到靶子前拨弄两下,又回来,对拿着帕子慢斯条理的擦汗的谢狰玉道:“你今日气性怎么这么大,来人,给他数数都射坏几个靶了,后面的人还射不射了。”
季同斐刚从家将处练完功过来看看,见徐翰常骂骂咧咧的,旁边谢狰玉不像往日那般跟着斗几句嘴,反倒冷着一张脸,寡言的不大正常。
他勾着徐翰常的脖子同沉默的谢狰玉拉开不少距离,直觉谢狰玉的心情不佳,“怎么了?”
徐翰常也意识到不妥了,跟季同斐嘀咕,“不知道,一来就抓着我射箭,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从靶子下捡回来的长箭拿给季同斐看,原本好好的箭像是被人用外物,从中硬生生的将它们都分开了。
季同斐一看就知道,这是直接对着靶子,用新的箭将靶上的箭给一分为二了,像这样的徐翰常手里还有一把,季同斐微微变了脸色,“这般生猛,谁惹他了?”
徐翰常耸肩,看见谢狰玉拎着弓箭走过来,当下二人齐齐防备的往后退,“有话好说。”
谢狰玉仿佛刚从那种无人敢惹的阴唳状态出来,面色不再难看深沉的好似罗刹,他抬眼盯着徐翰常与季同斐,对两人说了几句。
听了谢狰玉的话,徐翰常跟季同斐二人神色从疑惑变的惊奇。
季红霞在黄昏中往鱼塘里洒下一把鱼饵,倚着长椅懒懒的回应她弟弟,“你在说什么呢,京城内的女先生统共就那几个,如今都在别人府上教学着,我到哪儿去给你找人。都说在别人府上,我给你找了,那不是从别人哪抢的,得罪别的府怎么办。”
能当先生的女子,自然也是出身不凡,半路有可能家道中落,或是宫中出来有些学识的,这些女子品性都很高洁,可能一生都未打算成亲,就如同道姑般,身边养着两个童子。
有名望的便会被请到贵人家里给家中的贵女教学,条件苛刻也难求,有的好的会常驻别人家里,一直到生老病死,贵人家里自然会为安排人给她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