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也没多想,只是摇头好笑道:“二公子如今看着是越来越沉稳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他越来越像故去的世子爷了,也就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才露出些小孩模样。”
赵锦绣听到这话倒是又变得沉默起来,半晌才低声说道:“能一直小孩子挺好的。”
就像她。
这么多年把自己压抑着,束缚着,也是来了雍州才找回一点以前的样子……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天空是很好看的蓝色,她在金陵很难见到这样湛蓝的天空。
盯着那朵朵白云,她轻声说,“等回去之后,就很难再见到这样晴朗辽阔的天空了吧。”
“主子……”
明初看着她的侧脸,原本含笑的脸收敛,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她想劝她,却听少女笑道:“走吧。”
她始终是要回去的。
金陵才是她的家,她的祖父、她的弟弟都在金陵,便是再享受这边的日子,她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她有她的责任,“趁着还在这,就好好玩一阵吧。”
这是她最后和明初说的话。
*
半个时辰后。
赵锦绣和姜唯母子登上去青山寺的马车。
青山寺位于城外一座名叫“凤凰山”山峰的半山腰处,这座寺庙历史悠远,早年只是一座小庙,得步行上山,这些年香火旺盛又因为这里所求很灵,便有人出资把寺庙扩建了一番,又修葺扩宽了这条山路,如今倒是能直接骑马上去了。
马车一路到寺庙门口,许是因为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上香的人倒是不算多,门前的迎客僧看见那马车外挂着的牌子立刻迎了过来,等姜唯三人走下马车,他便垂着眼帘朝人合十一礼,“谢夫人。”
“大师。”
姜唯回礼,又问,“住持在吗?”
她这些年出门都是来青山寺,听住持讲佛经,自己也会摘抄一些佛经让寺庙的僧人烧给谢春行。
迎客僧道:“在的,您且随我来吧。”
姜唯又是颌首一礼,而后一手牵着谢回,一手握着赵锦绣往里头走,等进了寺庙后,她便停下步子,转头问身边的赵锦绣,“瑶瑶,你是随我一道去住持那听经还是四处走走?”
赵锦绣对佛法实在不通,也不感兴趣,今日过来一是为了陪姜唯,二来是想给谢池南去祈福,此时便说,“嫂嫂去吧,我四处走走。”
姜唯也没意见,只温声和人说道:“也好,你若觉得累了便让寺中的师父领你去禅房休息。”有明初陪着她,姜唯也不担心,便只交待了这么一句就领着谢回和玉如朝住持的房间走去。
赵锦绣目送他们离开又让明初问了一句哪里可以祈福,也由人领着去了。
……
等祈福完。
跪在蒲团上的赵锦绣让明初去捐钱,自己抚着裙摆站了起来,正想去外面等明初,迎面却撞见一位胡须花白的僧人,赵锦绣朝人合十一礼,想避到一旁请人先走,却见那僧人直直盯着她腰间的那块玉佩。
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来的神情,赵锦绣心下一动,压抑着狂跳的心脏,握着那块玉佩问他,“大师可是见过这块玉佩?”
第62章 “谢他,尽我可能感激他……
赵锦绣此刻心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激动。
这是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她如此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位僧人是见过这块玉佩的。
这么多年,她曾被无数人盯着腰间看过,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名满金陵的平阳郡主居然会戴这样一块一看就不怎么名贵的玉佩,甚至还有人特地为她送来不少价值连城的玉佩, 以求博她一笑,可她却从来都没有收过。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以至于后来看到那些人眼中的困惑连问都不想问了。
可这次——
看着眼前这位僧人,回想他眼中即使一闪而过也还是被她及时捕捉到的诧异,那是不同于旁人的困惑, 那是……一种奇怪亦或是诧异的神情, 仿佛不明白这块玉佩为什么会在她的腰间。
这一个认知让赵锦绣怎么压抑都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和那狂跳不止的心脏。
她甚至忍不住又朝人走近一步, 勉强按捺着情绪又问了一遍, “大师是不是见过这块玉佩?”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本该在燕京的人会来了雍州, 也许是先辈在雍州住过?亦或是这位大师从前去过燕京?
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她只希望他能告知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即便只是说一声这块玉佩的主人叫什么也好,总比她这么多年大海捞针要好。
外头的朝阳打进屋中, 照在赵锦绣的身上, 也让她脸上的希冀和激动一览无遗,她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尤其是在面对外人的时候, 更是从未有过,可这实在不能怪她, 她苦苦寻觅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点线索,这让她怎能不激动?
那位僧人听到这话,正要开口, 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法相大师。”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僧人和赵锦绣一道回头,便见一位穿着青衣的青年从外走来,青年手握一卷佛经,衣摆随走动而微微晃动,他清隽的面上和从前的每一日一样,并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清冷的气息,只是看到在殿中的赵锦绣,青年却是明显愣了下,原本还无情无绪的一个人此时抬起的脚步却停在半空,直到听到一声带着明显诧异的“林公子”,他才回过神。
林斯言重新放下脚步。
没想到她会在这,他轻轻抿唇,垂下眼帘朝人略一颌首,算是打了招呼,而后继续往前走。
赵锦绣同样没想到会在这碰见林斯言,只是见他一脸不愿多谈的模样,她也就收了心思,何况此时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收回落在林斯言身上的目光重新去看那位名叫法相的僧人,第三次问他,“大师,您见过这块玉佩,是吗?”
几乎是这道声音刚落,林斯言就猛地停下了脚步,他似是想回头,却与法相大师的目光先对上,看到他眼中的疑惑,林斯言却只是抿唇阖眼,什么都没说。
两人这一番互动并未落于赵锦绣的眼中。
她只是急迫地看着僧人,等着他的回答,而她也终于等到了僧人的回答——
“阿弥陀佛。”
头发花白的僧人朝赵锦绣合十一礼,而后语气温和地同她说道:“可否请施主把玉佩交于贫僧看下?”
赵锦绣自然求之不得,她忙答应一声,等把玉佩解下就双手呈给了僧人,眼见僧人接过后拿着玉佩看了正反面,她那两只好看的手因紧张而握得有些紧,想开口询问见僧人眉头紧锁又只好暂时按捺住,是等人抬起眼帘,她才急不可耐地问道:“大师,怎么样?”
“抱歉,是贫僧眼花瞧错。”
法相语气歉疚,待说完便把玉佩递还给她,见少女一下子变得落寞的眼眸,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斯言,见他只是敛眸不语,又问道:“这块玉佩对施主很重要吗?”
赵锦绣没说话,她只是接回玉佩,握于手中。
她握得有些紧,被玉佩上的棱角刮到手心才回过神,垂着眼帘哑声道:“很重要。”
法相问,“是……故人所赠?”
“不是。”
赵锦绣想跟从前似的笑着说话,可她低眉看着手中的玉佩,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她只是有些失望,有些难过地轻声说,“我六岁那年不幸落水,曾被人所救,这玉佩是他的。我找了他十年,从燕京到金陵,本以为能从大师口中探寻一些踪迹,没想到……”她嗓音喑哑,因希望破灭还流露出一抹无尽的疲惫,却是不愿再说了。
法相见她这般亦有不忍。
他又朝身边青年瞥了一眼,见他虽沉眉不语,握着佛经的手却露出微微跳动的青筋,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那一向慈悲的眼中也不禁怀了一抹诧异,深深看了他一眼,他重新手握佛珠,转头问赵锦绣,“倘若施主有一日找到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
赵锦绣一愣,她抬起眼帘,撞进僧人那双包容万象的眼中,是沉默了一会才说,“谢他,尽我可能感激他,还有……”想到当年响于耳畔的那道清冽的男声,她终于再次展颜,与他说,“还有,告诉他,我很好。”
“主子。”
明初回来了,远远瞧见这番阵仗,她有些惊讶,走过来同法相一礼后轻声问赵锦绣怎么了。
赵锦绣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她把玉佩重新系到腰上,又跟法相合十一礼,“先前叨扰大师了。”而后又和站在一旁始终不语的林斯言道一句“林公子再会”便领着满眼困惑的明初往外走去。
等到她们主仆走后。
法相看了眼身边抬目凝望少女离开身影的青年,问他,“为何不说?”
“原本也不是一路人,又何必重提旧事,自扰麻烦?”青年侧脸冷峻,蜷起的手指线条却因紧绷而泛了白,不等僧人再说,他已垂下眼帘,把手中佛经递予人,“您要的佛经。”
*
另一边。
谢池南也终于快到雍州大营了。
看了眼不远处的新兵队伍,他稍稍勒了下缰绳放慢速度,同身边的谢平川说道:“父亲先进去吧,我过去排队。”他说话的时候,汗珠从额头滚落,他抬手随意揩掉,脸上笑容不减。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跟自己的父亲赛了一次马,以前年纪小,纵使神离也有战马血脉,可他始终不敌父兄的骑术,如今倒是能够与人并驾齐驱了。
他心里高兴,那张俊朗面孔上的笑意也浓,那双桃花眼更是亮晶晶的,像是闪着光。
谢平川闻言也勒紧缰绳,他回望了身后的少年一眼,薄唇微张,似要说什么,最终却也只是吐出两字“小心”。
谢池南颌首一笑,嗓音依旧清朗,“您进去吧。”
谢平川便什么都没再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继续驱马往前,其余亲随也朝谢池南抱手后跟了上去。
目送他们离远一些,谢池南才轻轻拍了拍身下的神离,继续往前。
军营门前靠右手边的夹道上浩浩荡荡站了一排人,估摸快有百余人了,远远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他们皆扭头朝身后看去,几乎是瞧见那匹英姿勃发眉间一点朱砂的黑马,众人便知道是谁来了,一时间,原本安静等候的一群人顿时都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如今世道好了许多,朝廷也没有再像从前似的强制征兵,此次来征兵的年轻人都是心甘情愿来的。
对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而言,战神谢平川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此时看到从前仰慕的战神就离自己这么近,他们怎能不激动?几乎是自发的,看到谢平川过来的时候,他们就立刻挺直腰板,异口同声喊人,“将军。”
本以为谢平川不会理会他们,未想到中年男人一牵缰绳,竟是直接勒马停下了。
穿着黑衣的男人依旧高坐于马背上,他低垂着一双狭长的凤眼看向他们,神情还是从前的冷肃与寡淡,却不会让人觉得居高临下和傲慢,甚至在他的注视下,众人只想把腰背挺得更直,以此来得到他的认可和夸奖。
“你们都是大汉的好男儿,此后大汉安危荣辱皆系于你们身上了,望你们勤勉互助,报效国家。”
短短一句却让众人心中激荡无比,注视着马背上的谢平川,他们个个脸庞微红,震声应是,即使等到谢平川驱马离开,他们也还没有收回目光,直到前面传来报名官的声音,“好了,全都站好,一个个过来登记。”
他们才慢慢收回目光,重新站好。
可因为谢平川的出现引起的激动终究是没办法让他们再像之前那样保持冷静和沉默了,尤其是站在后排的人仗着报名官在最前面,便纷纷说道起谢平川早年的英勇事迹,说着说着,免不得又说起近来城中传播甚广的一个风波。
有人窃窃私语,“话说,你们都听说没?这次那位谢家二公子也报名新兵了。”
“自然听说了,我去报名那日,他正好离开,我虽然没见到他,可旁边议论他的人却不少,他这样的贵公子怎么也来报名新兵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他觉得直接进军营不好,过来走个形式,那这次第一岂不是……”有人说到这,忽然一顿,冲前面明显打扮优于他们的一个穿苍色锦衣以玉环束发的年轻男子说道:“许兄,要真是这样,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这次征兵,来得不止是家中困难过来征兵拿补给的男子,还有不少家中条件不错特地来谢平川手下历练,挣功名和前程的富家子,这位许亥便是他们之中最富有的一位。
他们这里有许多人都不是雍州本地人,为了报名雍州大营几乎早半个月前就已经到了,许亥也是其中之一,他出手大方,这阵子和他同住一个客栈人的开销几乎都是他出的,也因此,虽然还未进军营,但许亥这边明显已经组了一个以他为首的小圈子。
许亥家中做的是镖局生意,自己能力也不错,这次报名也是听到风声,新兵第一名有机会进玄甲营,他们问的这番话,他早几日前就已经想过了,不过想到谢平川的为人还是肃着一张脸说,“安北侯为人公正,做不出这样的事。”
想到谢平川的为人处世,众人倒是都点点头肃了容色,没再说这个。
“何况——”
许亥抱手凝望前方的军营,夹在手肘之下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薄唇也跟着抿成一条直线,他嗓音沉沉,说,“这军营里的人恐怕都不会太欢迎这位谢二公子。”
他来得早。
当日东市发生的事也有所耳闻。
对于外面那些百姓,原谅谢池南只是口头上的事,不管是个什么情况,对于他们那些人而言,原本也没什么大碍,可对雍州大营的人而言,失去谢春行带来的痛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此轻易地原谅谢池南?
毕竟谢春行才是与他们并肩作战许多年的战友,才是他们诚服认可的少将军。
谢家人能够原谅谢池南,那是因为谢池南始终都有谢家的血脉,可在这军营,却不一样。
他在军营受到的磋磨,只会比从前还要多,不过许亥还是十分惊讶的,惊讶这位谢二公子居然会选择这样坎坷的一条道路,毕竟他要真想当官,原本还能有更便利的选择,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