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不说话,姚星潼只当他是不想,又笑笑说:“娘子若是觉得麻烦,便算了。岳母前阵儿不是说,过年时二姨家的表妹要来么,还吩咐我们带她在京城好好玩玩。我的身份怕是不太方便,到时候还得麻烦娘子你带去。娘子想好要去哪里游玩了么?”
顾栾把沉香木镇纸移开,将画卷了起来,收到柜子里。
他边整理,边在心里呵呵,表妹丫头正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又不是十五六岁等待出阁的黄花闺女,有什么可避嫌的,八成是不想跟他一块儿带孩子。
而且,书房现在就剩他们两个,除了他的呼吸声,就是姚星潼喋喋不休的说话声。
顾栾心里烦躁,想要安静。
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姚星潼一张一合的嘴唇上。
刚饮过茶的嘴巴是红润的樱桃粉。因为饮水多,一点也不干燥,水亮亮的,真像樱桃那层光滑的表皮。
咬一口,那双唇就会闭上了。就安静了。
姚星潼肯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知道的话,恐怕早就闭上嘴,呆呆地不知所措了。
姚星潼大半心思还在那副卷起来的画上。她之前也看过顾栾不少画,却没有哪一幅如此吸引她。
剩下一半心思在表妹身上。高氏是家中长女,下头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在朝为官,整日在翰林院修订文书;大妹妹嫁给南方酒商,就是这回过年要回来探亲的;小妹妹远嫁蜀中,三五年不一定能回来一次。高氏特别重视亲缘关系,尤其疼爱这个侄女儿,听季婆说简直要到了溺爱的地步。顾栾觉得无所谓,姚星潼却不敢不重视。
她略一思索,找出新话题:“没想好不要紧,离表妹来还有好些时候。娘子,你不是爱吃鲜花枣泥酥饼么,我那日将你吃剩的吃了,大概品出了其中配方,多试几次就能做出味道差不多的酥饼,这样以后就不用走这么远——唔!”
顾栾的脸在她面前忽然放大。
喋喋不休的小嘴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每一字都在撩拨顾栾的心弦。终于,他忍无可忍,低头在樱桃上咬了一口。
果然安静了。
成熟的樱桃异常甜美,带着茶香。
宛如甘霖降落在他干涸滚烫的心田。
他冷静了,心绪却又更加凌乱。
唇上冰凉柔软的触感让姚星潼迟疑了好一会儿。是完全崭新的感觉,很奇异,等她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才反应过来顾栾在亲她。
顾栾在亲她!
娘子吻相公,不是稀奇事。可事实上,她们俩都是女子!
意识到这个事实,姚星潼的指甲掐进肉里。说好的不会行男女之事,怎地又忽然来吻她……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惊愕,姚星潼拼命忍住没有把顾栾推开,而是轻轻向后仰头,和顾栾分开一寸距离,用黏糊糊的声音问:“娘子,怎么突然……”
“小姐,姑爷,银耳炖梨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阿林才到书房外,便脆生生地喊。书房内的两人俱是一个激灵,赶紧分开。
姚星潼整个人都在发红,耳尖更是已经红透。
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快步迎上前,接过阿林手里的托盘,迈着小碎步移到桌前,把银耳炖梨呈给顾栾,摆放好勺子。
炖梨旁两只拳头大的木罐。一罐是枇杷膏,一罐是蜂蜜。
姚星潼声音都在抖:“不知娘子喜不喜欢吃枇杷膏。若是喜欢,可舀两勺放进炖梨里划开一起喝了。娘子最近声音总是沙哑,喝了能润喉……娘子快趁热吃了罢。书房有些热,我去换件薄点的衣服……”
说完,她就溜出门去。
阿林奇怪地摸摸脸,“小姐,书房热么?书房不是比卧房凉么?”
顾栾执起勺子,眼睛却看着书房门,不咸不淡道:“热。”
***
姚星潼跑回卧房,把自己关在里面。
顾栾肯定是疯了。看样子还疯的不轻。
明明是顾栾先说的不会行男女之事,还义正言辞地嫌她矮,说什么长不到八尺不会圆房。她现在依然是七尺出头,怎么就先亲上了呢。
也不提前打声招呼,给她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行吧,她们这也不算男女之事,顶多算女女之事。
姚星潼用力甩甩头,逼自己清醒一点。
顾栾为什么要亲她?
想了半天,桌上的花叫她揪秃了,也没有思考出所以然。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顾栾又不按常理出牌,想起来亲一口,便凑过来亲了。
大约是觉得,怎么着也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办的婚礼招的赘婿,下面不举不能用,上面想亲总得要亲几口。
可是顾栾不是嫌弃她么……
顾栾最近好像还挺喜欢她的。有时候还会抬手摸摸她的头,架势像是在撸季婆喂的一只胖头橘猫。
姚星潼心乱如麻。
束胸好像也束缚不住心跳。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像是要突破胸腔到外面来。
听说亲吻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要是顾栾以后也时不时抓她来亲一口,那她的心脏哪里受得了。
万一亲着亲着摸了呢。摸到她下面光秃秃什么也没有,那不还是完蛋。
姚星潼心慌意乱地四处瞎想。
她拿出本以为要弃之荒野再也不见的木头鸡,重又扣在腰上。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默默念叨。
手不自觉地放上嘴唇,在被顾栾碰过、咬过的地方来回轻轻擦拭。
说实话,慌乱之中,姚星潼根本不记得顾栾嘴唇的触感是什么。只记得那种感觉并不难受,反而有点前所未有的舒适和畅快。
她一直惧怕亲密关系,又始终渴望。
在屋里呆了近两刻钟,哪怕是凤冠霞披也能换好了。姚星潼带着一颗混混沌沌的脑子,低头含胸,贴着墙根,磨磨蹭蹭往书房去。
遇到扫地的婢女,她满面通红扭头就走,仿佛她跟顾栾亲亲被婢女看到了。
婢女无辜的摸摸脸。脸上光滑一片,姑爷见她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往日仿佛要走很久才能到的书房,不一会儿便到了。她不敢从正门进,先偷溜到窗前,从支摘窗露出的一角窗缝中往里偷窥。
书房内只剩顾栾一人。
桌上重新铺了画纸,顾栾拿了新的圭笔,蘸好墨,对着空白的纸愣神。
姚星潼绕到书房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咬咬下唇,自欺欺人地想,顾栾作为京城第一美人亲她一口,怎么也算不上她吃亏。
再者,婚都成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亲一口怎么了。顾栾神色如常,她这样瑟瑟缩缩,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姚星潼浮现出她冲进去把顾栾抓起来再亲一口的画面。
反正是顾栾先亲的。
她抬手,往门上轻轻扣了三下。
“干什么?”
方才想象中的色胆包天在听到顾栾声音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姚星潼两手绞在胸前,手指不住地扣弄衣领上的盘扣。
“娘子,我,我出去一趟,你看可以吗?”
说完,姚星潼狠狠地锤了自己的脑壳。
再抖,她的本音都要露出来了。
“去哪儿?”
姚星潼锤脑壳的手重新放回领口抠扣子:“那个,杜堃新在京城置办了一处住所,邀我去,去参观……酉时之前,肯定回来,不然让娘子拿我是问。”
书房中一片沉寂。
片刻,传出顾栾的回答:“去吧。”
姚星潼如蒙大赦,拔腿就跑。
她需得与顾栾分开,冷静冷静。
***
除了郡府,呼吸到新鲜空气,姚星潼才感觉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做好的心理建设在听到顾栾声音的同时全盘崩塌。
初次与人亲密接触,她反应有些大。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几步。
到杜堃家参观什么的只是她临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说辞。前几日杜堃来信说有望于年前在京城置办好住处,开春再去学堂听学时,便能和姚星潼一道儿了。
姚星潼前日已经书信告诉他,不用再因为她在学堂的事操心,顾栾已经摆平了。杜堃回信说,他当官的亲戚已经跟洄源书院的人说好了,现在再说不去,恐有些出尔反尔,故意麻烦人的意味。
姚星潼只好往家中去一封信,拜托姚东桦在县中好生照顾杜家的生意。
但具体是几日乔迁,信中并未明说,只道带全部修缮完毕,请姚星潼去喝乔迁酒。
快到年根,想来就在这几日。反正她现在也没别的去处,到杜堃家门口蹲着吹吹风冷静冷静也好。
按照信中的地址,姚星潼穿过五六条小巷,离开城中区,到偏西的地方,找到杜堃置办的住处。
姚星潼到的时候,杜堃正往里搬运一只木匣。
“诶,星潼,你怎么来了。”
见到姚星潼,杜堃整张脸盘亮堂起来。
门前摆着几只箱子。杜堃随身带来的两个婢女只有十二三岁,另一个老妈子已经头发半白,均没什么力气,搬箱子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气儿。
姚星潼帮忙搬起一只,随口糊弄过去:“猜你还没搬迁好,在府中也没什么事做,便想着来帮帮忙。”
杜堃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我就不跟你讲谢谢了。你先搬那只箱子吧,看天阴了,恐要下雨下雪,先把重要的箱子搬进来。”
他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便用下巴点了点一只特别用蓝布系了蝴蝶结的木箱。
姚星潼应声,放下手中的箱子,搬起杜堃说的那只。
因为只有杜堃和几个伺候他的丫头老妈子住,宅子不大,一进一出,刚好。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院、后院、书房、客堂、前堂、睡房、厢房……一个不少,排列的十分精巧。
箱子很重,姚星潼穿过前院便开始觉得手臂酸痛。她忍不住问杜堃:“杜兄,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好重。”
杜堃好像没听到,还带着她往里走。
姚星潼又跟着走了几步。箱子在前面挡住她的视线,看不到脚下的路。正在装修的房子遍地杂物,她不小心踢上一只折叠小凳,被绊了一下,手中的箱子顿时脱了手。
落到地上,箱子摔散一面,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看杜堃把它说的这么重要,姚星潼以为是古董之类的易碎贵重物品,正要捂脸自责,发现箱子里是一摞一摞的书。
书摔不坏。姚星潼松了口气,对杜堃房间喊,说书散了。
杜堃说把书捡起来抱书房里就行。
姚星潼蹲下身捡书。书不能淋雨,难怪杜堃要她先搬这个。
只是,捡着捡着,姚星潼发现不对劲了。
这些书,好像哪里不太正常。
《韩子高秘史》《齐桓公与竖貂》《易牙煮子》《春厢秘史》《龙/阳十八式》……
全是在讲古代前朝断袖之事!
姚星潼深感窒息。
想不到,杜堃竟断袖断的如此彻底,小黄书明晃晃的拿进来,还专门用一只箱子单独装带。
见她迟迟不进书房,杜堃出来,心中了然。他随手拿起一本《宜春香质》,当着姚星潼的面哗哗翻,一脸正色道:“很好看的。”
姚星潼瞋目结舌。她下意识想抬手捂眼,随即想到这么做可能会刺激到杜堃内心的敏感地带。毕竟,她作为杜堃断袖的唯一知情者,得给他一点慰藉。
“是么……我没太看过这类书,不是很懂……”
“看了就懂了。”杜堃随便拿了几本塞到姚星潼手中,“我这里有很多,你拿几本回去慢慢看。”
仿佛接到烫手山芋,姚星潼瞬间慌了:“不用不用,平时课业很多,怕是没有时间,给我也是浪费。这种书不易买得,杜兄还是自己收好吧。”
不知怎了,往日聪颖过人不点就通的杜堃今日像是块实心的木头桩,死活不肯接姚星潼手中的书:“给你怎么能叫浪费。你别被它们的名字迷惑了,不是什么香艳话本,单看情节也很好看的。”
姚星潼欲哭无泪:“好吧。过几日我便还回来。”
她把书放到桌角,接着帮杜堃搬东西。
小宅已经装修的差不多,今日搬运的是最后一批东西,笔墨纸砚书籍,装饰屏风插花摆件之类的。几个人一起动手摆好,再洒水将地面打扫干净,就能住人。
婢女端来一盘切好的苹果,两人像之前一起坐到屋檐下听雨一样,一人拿一根筷子,插苹果吃。
苹果新从鲁地运来,冰冰凉凉,脆生生,咬一口汁水四溅,果香顿时充盈整个口腔。
“过年还回县里么?”杜堃问。
姚星潼“嘎嘣”咬下一口苹果:“看老爷夫人怎么安排。府里能用的人少,若是宾客繁多的话,我得留下来帮忙。”
“请零工不行么,非要你来做。”杜堃气哼哼的,“林小针跟黄淳年后成亲,你不来就看不到小针出嫁。”
姚星潼赶紧把苹果咽下去:“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林小针是林绣娘的女儿。
十年前南方闹饥荒,林绣娘带着女儿从外地逃难而来,靠一手美妙琴音为生。
林绣娘长相不是很出挑,但皮肤雪白,气质端庄,说话细声细气,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柔软。一开始有人猜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后来得知不过是农夫的糟糠之妻,纷纷失了兴趣。
不过还是有不少男人垂涎她一触即碎的脆弱美,想娶她回家做妾。可林绣娘说自己已经丢了一个女儿,怕改嫁之后剩下的女儿林小针跟她过去受委屈,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一分钱掰两半花,把林小针拉扯大。
为了不让母女俩被欺负,曾经连鸡毛蹭鼻子都要用手绢挡着连打几个喷嚏的林绣娘,在岁月这把杀猪刀中,逐渐演变成了举着菜刀从村头追到村尾连吼带骂只为杀只鸡的泼辣女子。
出于某种内心深处的共鸣,李氏很可怜林绣娘,便让姚星潼跟林小针一起多玩玩。
一来二去,杜堃也成了林小针的哥哥。
“当时县里都在传你到京兆尹家做赘婿的事儿,她跟黄家的婚事自然没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