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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你说星潼过去也不短时间了,怎么还不见顾金贵肚子有动静呢。”
姚东桦敲着二郎腿瘫在躺椅上,手里抓一把瓜子,磕一颗,吐两片皮儿在地上。
李氏在一旁绣小兔子玩儿,听到姚东桦说这种话就脑瓜子嗡嗡疼。
她把绣了一只的兔耳朵往针线笸箩里一丢,“说多少次了,人家是顾小夫人!什么金贵金贵的,有本事你当人家面叫,看你那细脖儿上支着的脑袋能还能热乎几天!”
“小夫人小夫人的,在外头喊喊就行了,在家也端个官腔,怎地不见你在家叫我县老爷呢。再说了,顾家就是我们老姚家烧高香盼来的贵人,金子似的,可不就是得叫金贵么。要是星潼争点气,像我一样,让顾金贵肚子大起来,生个带把儿的,顾老爷不得乐死,到时候我们就装着去贺喜,顺便提上一嘴我官职的事儿,啧,咱说不定也能到京城里过下半辈子。”
姚东桦心里美滋滋地想,仿佛康庄大道、白鹇官服马上就在他眼前。
“你这是卖孩子呐!”
李氏气地想一巴掌打他脸上。
她在姚东桦背后站着,手抬起,在空中抖索半天,最终垂下了。她要是打下去,姚东桦保准要去找老太婆告状,老太婆这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拿拐杖抽她是小事儿,万一给气蹬腿儿了,街坊邻居都得戳她脊梁骨。
在梁朝,家里有老人是福气,老太婆在全县年龄数一数二,不少人羡慕他们家。
李氏不止一次腹诽,这福气给你们要不要。反正她是快受够了。
“你瞧瞧你说的,卖孩子?我这是卖孩子么,我是委屈咱们有限的儿子,为老姚家在官场的未来创造无限的价值!我们老姚家一代一代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到我太爷爷那代,在县里混出点名头,可一连四代下来,一直止步于此,我心里不甘呐。好在星潼争气,搭上顾家的顺风车——顾家在京城名堂不小,结个婚皇上都得派人出动,找准时机,请亲家公美言几句,嘿嘿……”
跟这种人没法讲道理。这会儿开始把姚星潼当宝了,仿佛当时因为姚星潼乡试没过嫌她给姚家丢脸的不是一个人似的。
只知道怎么从自己孩子上榨好处,一点也不担心她作为赘婿,在顾家吃不吃的好,睡不睡的香,会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李氏在心里啐了声,只觉再与姚东桦共处一室会窒息而亡,喊上二姨娘生的丫头福鲤陪她上街逛逛。
因为后来姚东桦纳的小妾们生的清一色全是丫头,也断了一群女人宅斗的心思,相互间竟是保持了长期的相安无事。李氏瞧着丫头们的细眉杏眼,老是觉得像是看到姚星潼,身为主母,总是下意识多照顾照顾。
福鲤便是家里除了姚星潼外最大的女孩,前不久许配给杜堃表哥,家里做酒生意的,人挺老实。
抬头看看天,整个头顶阴沉沉的,透着点灰蒙蒙的亮,八成是要落雪。福鲤拿了两把油纸伞备着,默不作声跟在李氏旁边,跟她错开半个肩膀的距离。
她不喜说话,爱埋头干事,四姨娘的两个小闺女老是抢她的衣服首饰,也不知道吭声。李氏起初嫌她,现在再看,倒是已经许配出去的几个姐妹中嫁的最好的,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确实是傻人有傻福,不声不响捞了个好男人。
李氏唠叨的毛病又犯了:“福鲤啊,以后嫁过去了,毕竟就不是在自己家,是到别人家生活,离得也不算近,娘家人不好给你撑腰,嘴头上还是得学着毒一点。也不怕你笑话,就看我跟你祖母——婆婆们一个个的,都是人精变的。”
“主母,福鲤嘴笨,不会说话。”福鲤憨厚地笑笑。
“不会你学呀。她要是叫你扫地,你就偏不接扫把,转头上街给她捏个扫帚样的糖人孝敬她,看她吃还是不吃。”
福鲤觉得好笑,捂嘴发出细细的笑声。
“你现在听着好玩儿,真摊上了,比什么都有用。”李氏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一巴掌,嗔怒道。
“福鲤记下了。主母,兄长到现在也没回个信儿,听杜家公子说,今年是不回来了?”
她观摩着李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一干妹妹里,就数福鲤跟姚星潼关系最好。自打入京,姚星潼就没回过家,林家妹子结婚都没回,好几个月了,她心里挺想的。
眼见着她也要跟别的男人走了,不一定能在出嫁前看跟哥哥见一面,杜家表兄家业在南方,日后能不能再见也是未定之数,想来入京前送别竟是最后一面。
“不回便不回,我进京里瞧她。”
福鲤想问能不能把她一块儿带上,话在舌尖上滚了几滚,给咽回去了。
两人一道儿走上集市。快过年加上快下雪,街上抢年货的人乌乌泱泱,两人顺着摆摊后面的小路走才不至于被人撞翻。
“鲤鱼咯!现打现冻的鲤鱼咯!”
“糖糕黏,黏福气入肚喽!”
“新逮的老母鸡,天天早晨一个双黄蛋,准的很!要不要,给你便宜,这个数。”
……
李氏见那只母鸡长得挺好看,珠圆玉润,脖子上的毛蓬松柔顺,挂一圈白点,乍一看像串珍珠,瞪着两只滴溜溜的圆眼睛偏头看她。
不知怎的,三目相对,竟对上眼了。
“福鲤,别家养猫养狗的,咱们养只鸡怎么样?”
福鲤会意:“主母要是喜欢,我去把它买来。”
“回去叫人来买吧,你好歹是咱家小姐,哪有小姐上手捉鸡的。”李氏不让她去。
“不碍事,之前林家婶婶跑了鸡,是我帮忙捉回来的呢。”
说罢,福鲤上前找小贩买鸡。
那是鸡笼里剩下的最后一只,小贩怕下雨,急着回家,把价压的挺低。
李氏付了钱。小贩帮忙把鸡脚绑到一起,把翅膀掰到背后递给福鲤。
福鲤接过来,手法异常熟练,一看就是帮忙捉了不少只作案潜逃的鸡。
在外头逛了一会儿,李氏心里憋着的气渐消。出来采买只是借口,这会儿拎了只鸡回去算是交差。问福鲤有没有什么想买的,福鲤摇头,两人就准备打道回府。
谁知,避着人群走了没多远,异变突生。
那只鸡跟抽风了似的,忽然开始拼命挣扎,两条捆一起的脚和脑袋相互配合,一挣一挣的,翅膀在福鲤手中乱抖,还意图偏过脑袋去啄福鲤的手。
福鲤吓了一跳,手上劲儿一松,母鸡挣脱束缚,扑棱扑棱连飞带跑往集市里头窜。
一只鸡而已,跑进混乱集市上哪儿捉,白费力气。李氏心道今天真不走运,喝口水都能塞牙缝。福鲤却已经冲出去,目光紧随母鸡,左躲右闪地张着手捉。
怕她一个弱女子被别人冲撞了,李氏“嗨呀”一声,抬脚跟上。
鸡在集市里乱飞一气,从这头儿快要跑到那头,两人到底是比不上有翅膀的,追的气喘吁吁,母鸡还是在她们前面一丈远的地方晃悠。
堂堂县令夫人带着女儿当街追鸡,李氏恨不能当场掘地三尺把自己给埋了。
终于,母鸡没想到两个女人有如此惊人的耐力,先跑累了,在一处小摊儿边蹲下。
李氏对这只鸡的好感全无,抬腿在它肥肥的鸡屁股上踹了脚。她叉着腰,大喘气抬头,对上一双浑浊老眼。
她心里一惊。
已经到了集市的另一头,通往郊外方向,人流量最少,除了进城出城的一天也见不到几个上街采买之人。甚至不能叫做“摊儿”,因为实在太过简陋。
地上一片布做的八卦阵,用石子儿压住四角防止刮走,一支脏不拉几的竹筒,零零散散落着几枚铜钱,上头刻着的符箓已经模糊不清。老头身着一身破衣烂衫,好几处露着棉花,一顶瓜皮帽扣在头顶,写两个大字:算命。
最令人震惊的不是这番叫花子似的打扮,而是那双眼睛。眼球上布满棉絮一样的东西,疙疙瘩瘩,把瞳仁全部遮住了,乍一看上去,像是只有眼白。
福鲤已经重新将鸡虏获,在一旁歇气儿。
出于某种私人原因,李氏对算命的都没太有好感。这老头大概是新来的,她第一次在县里见到。
“夫人可知我为何瞎了一双眼?”老头忽然开口。
李氏一直以为他看不清,冷不丁叫他喊对性别,还知道她是夫人,本来想捉了鸡就走的脚顿住,被下蛊了似的,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为何?”
“因为泄露天机,老天爷不想让我再看,瞎啦。大事儿看不了,不过给人看看命数还是准的。”
这句话一出口,李氏竟真从老头身上看出一副仙人模样。
她见过不少算命大仙,这种范儿的还是头一遭。
鬼使神差的,她在老头面前蹲下,“冒昧问一下,您是因为看了什么大事儿,才……”
老头也不忌讳别人提他的瞎眼,可能是把这当成了一种荣耀,“也不算什么秘密,说来都知道。前些年跟北边儿打仗的时候,顾将军带兵被困忘魂岭。”
嗬,还是跟自己亲家有关的。李氏赶紧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中间的弯弯绕绕将才谋略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当时是成败在此一举,皇上叫去的八卦先生们算来算去,连占星台的人都说此战无望,顾将军势运衰弱。到最后就剩我啦,两方征战可是大事儿,哪能随便乱看。”
“但人家那边儿还在苦苦坚持,要是战败的命数传到他们耳朵里,士气不就落了么。我一咬牙,想着说不定能看出点儿别的,就睁眼了。”
“果然,顾将军不是死到临头,而是枯木逢春啊!但那之后,我这眼,就不行喽。”
好家伙,为国捐眼。
接下来就水到渠成了,皇帝大喜,派人传信儿,说此仗必胜,将士们心底憋着一股劲儿,冲出重围,绝地反击,甚至一举将仇敌逼退到寻仙关外。
这一战十分有名,李氏都七七八八听了不少,只是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蜿蜒曲折。
他说的煞有介事,李氏顿时肃然起敬,不由自主地信了他的话。
“高人,您刚才说,现在看不了大事儿,但还能看命数?”
老头一脸严肃地点头。
李氏忙不迭取出荷包里的碎银放进竹筒,一列铜钱中,亮闪闪的碎银格外诱人。
“高人,我想请您算一卦。”
“给谁?”
李氏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女姚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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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呢?”
姚星潼裹上厚厚外衣,问小芮。
“阿林刚刚陪小姐去书房了。姑爷可是要同去读书?”
“嗯,现在就去。”
两人穿过小院,到书房。书房中原本只有一张书案,后来姚星潼也时常到这儿读书,便将书案旁的文案挪出一寸,当作小型桌子,和书案依然是挨在一起的。文案上摊着一摞书和笔墨纸砚,最中央的一本打开倒扣在桌面上,是姚星潼昨天看到的页数。
顾栾把长发束的规规矩矩,在脑后盘成漂亮的髻,正垂眸悬腕,细细描摹一张仕女图。
姚星潼怕惊了他,轻手轻脚拖出小凳,温声道:“娘子画的真是好看。”
闻言,顾栾手腕顿住,笔尖距纸面不到一寸距离,吸饱了染料,一颗红色朱墨滴挂在笔尖摇摇欲坠,看的人悬起一颗心,生怕落下来毁了一张画。
“喜欢你就拿去。你好生念书,我去街上逛逛”
说罢,随意将笔扔在案上,招呼走阿林大步出去。
顾栾这几天不知道抽什么风,大过节的不在家呆着,天天往街上跑,搬回一堆一堆无用的东西。
奇怪的是,高氏好像对此也无动于衷,似乎很支持顾栾出去乱花钱。
姚星潼盘腿坐下,将书翻过来,低头看书。
书是顾栾曾经用过的,空白处稀稀拉拉记者几个字的随笔,龙飞凤舞的,有的书页上直接标上“胡扯”。
对比之下书上的方块字都变得可爱了许多。
她曾经以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不然也不会三番四次过不了乡试,连秀才考核都差点不合格。
现在才发现,不是她学不会,是没被逼到那份儿上。
春闱在即,届时会有一批新人入朝,原有官吏顺带着调整,会举行吏考。顾连成就是瞅着吏考的便利,跟官员们打了招呼,让姚星潼破格参加吏考。
每年像这样借用家庭之便花钱直接参加吏考的人不少,多为科举不过的世家子弟。但为了防止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朝廷里插一脚,搞得到处乌烟瘴气,朝廷有规定,通关系参加吏考可以,但考过后能被分到哪儿就不是能人为操纵的了,得在卷子上亮真章。
有些能力的,可以担任譬如水部九品、祠部八品等有实权、干实事、长经验的官职;不行的,去帮着整理书架、誊抄典籍云云。
说白了,就是一场难度系数比正式科举低的考试,外加不管作答多少正确与否一定能过的基础保障。
本来她是要在洄源书院再读半年,秋天再考。可顾连成前不久找她,让她今年春天就去。
姚星潼不想当佛经誊抄员,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功夫,看了不下十遍,倒着背不敢说,正着绝对倒背如流。
要是当时科考也能像现在这样,早就是举人了。说不定还能混个贡士当当。
“少年不知勤学苦,老来方知读书迟。唉。”
姚星潼最后瞥一眼顾栾的摊在桌面上的笔,笔尖沾着朱砂染料,在画中美女眉心落下一点红痣,尚未干透。
接着捧起书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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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繁华,过年期间铺子不打烊,反而比平时更热闹。小孩儿三五成群,拿地上的雪滚雪球打雪仗。一个个穿着大红的新衣服,你追我赶,远远看过去像梳头的山楂在白糖里打滚。
大人们怕给孩子冻着了,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严严实实,有的小孩儿被裹的连腿都看不见。
顾栾轻轻抹掉额前碎发上沾着的水。屋檐下的冰溜溜没有打干净,表面新冻上的一层融化,一滴滴慢慢往下落,在地上的雪中砸出小小的坑。一颗不长眼的冰溜溜往顾栾头上滴了一滴,立刻就被报复性甩过来的小石子腰斩,只剩秃秃一坨冰疙瘩黏在屋檐上。
阿林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生怕石子不长眼,打到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