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算命,他听说过一点皮毛。真正能看透天机看透运势的大师,“贫”“瞎”“鳏”中多半要占一到两样。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所以要拿自己的富贵去换。
这也是为什么他见到老头是瞎子后当即放手的原因。
虽然有人专门装瞎子假装自己是高手来骗钱,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顾栾觉得还是尊敬一点儿比较好。
他问:“这么多人,你谁的衣服不拽,单拉我的。真巧,我是个穷洗衣服的,家里有个不能干活的男人,怕是拿不出几个铜板。”
“那些大富大贵的官人们咱也不敢伸手。”老头嘿嘿笑着,可惜眼睛漏不出精光。他伸手朝顾栾比了个“一”,提出条件:“大家都穷,我也不问你要多。一块烧饼,给你算一次,怎么样?觉得值就接,不值就散,少吃一顿也饿不死人。”
还非要给他算命了。把晚饭吊在他这一棵树上,顾栾觉得这算命的很有骨气。他摸摸荷包,到附近烧饼摊儿上买了一块夹了肥猪肉的烧饼,撒上芝麻葱花递到老头手上。
老头接过来,却不急着吃。他低头闻闻,闻到肉香,很响地吸溜一声口水,然后用油纸小心地把饼裹好,揣进衣服,忽然睁大眼睛,抬头向顾栾的脸。
顾栾一开始觉得这么黑能看见什么啊,恐怕连他鼻子嘴长哪儿都看不见吧。
刚想说要不换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转念一想,这人都是个瞎子了,换到金銮殿里头的琉璃灯地下也是两眼一抹黑。
遂不再言语。
渐渐的,他笑不出来了。
明明看他的人是个瞎子,他却生出一种被穿透的错觉,仿佛底裤都被扒了。
这种感觉其实不很舒服,他索性闭上眼睛。
好在老头没盯他看多久,很快将眼珠转到另一边,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烧饼,低头咬了一大口,说话都有点含糊不清。
“辰火四蹿,云水消散。凤落梧桐,凰陨易水。你这命,说好,那是极好的;说不好,也真不好,处处有凶险。”
“全看眼前这一劫。”
第65章 . ⑥⑤预备备 一股凉气从脚底上窜,直冲……
一股凉气从脚底上窜, 直冲她的天灵盖。
林绣娘脚上生了钉子似的,往前迈不进瓦房,往后开不了柴扉。
她苦涩地想, 这地也太邪门了,才刚提了一嘴, 人转眼就到,都不给她留一个难眠的夜。
外头的人还在敲门,小声而凄苦地喊:“锦枝小姐,你是锦枝小姐吧?我是阿烟啊, 你肯定记得对吧?”
不用回头看林绣娘也知道, 那人正拼命推门,想把门缝推大一点, 好看看里头站着的到底是不是她口中的苏锦枝。
林绣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步烟也没死。
再推下去, 她这扇破门就快撑不住了。睡在园中的大黄狗嗅到生人的味道,又见主人呆愣在原地, 登时判断门外站着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人, 从地上爬起来,身子往后撤, 屁股扬高, 露出锋利的牙齿, 喉咙里发出低低地怒吼声。
大黄狗的反应让林绣娘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才好, 这样僵下去总部是个办法。要是大黄狗吵起来, 全县人都要打着灯来看她的笑话。
她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说:“谁是锦枝小姐,我不认识。阿烟又是谁,我也不知道。”
步烟只道她是长期担惊受怕惯了, 一时不敢信人,锲而不舍地拍门。不敢用力,手掌在门上轻轻击打,不至于吵着邻居。
还把脸贴在门缝上,撅着屁股往里头使劲,说当时果然没有看错,又说他们寻了她多久,可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絮叨着絮叨着,她心里那股劲儿慢慢地,凉下来了。
门内毫无动静。从门缝里看,林绣娘直挺挺地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给他们开门的意思。
他们总不能爬墙。那像个什么样子。
步烟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好像不是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而是真的不愿意让他们进来。
这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被步烟硬生生从脑海中抹去。身体的自我保护机能让她略过希望填满又转瞬落空的痛苦。
渐渐地,她说不出话来,变的哽咽。
林绣娘注意着身后的动静,知道步烟是被伤着了。
她曾经很喜欢步烟来着,觉得她又年轻好看,又活泼伶俐,不像她,闷葫芦一个,到哪儿都不讨喜。
她任凭泪顺着眼角往下滑,却逼着自己,再往步烟心上插刀:
“你如果真当我是你口中的什么锦枝小姐,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听话滚的远远的,而不是在这里忤逆她的意思。”
死了,都已经死了,她不想再和苏家有关系。就让她带着小针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吧,千万别再卷进那些要命的风波里了。
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而且定位如此精准,半点弯路不走,直接上她家敲门。
步烟一怔,含着泪,手慢慢从门板上拿开。
他们无意间遇到姚周氏和李氏,两人正相互搀扶着往城外走。顾栾曾经交给他们一卷画像,是姚家人跟顾家人的肖像画,她很快就把两个女人跟画上的人对应到一起。
既然是姚星潼的亲人,是要多多关照的。她动用自己仅有的权力,派了几个人一路尾随,暗中保护婆媳俩。回去给墨无砚汇报,墨无砚干脆备了辆马车要跟去。亲自护送,让所有人知道她们俩的重要性;那位林绣娘也在洛鹤县,他来了好几天了,得抓紧去对对,到底是不是苏锦枝。
来的路上,步烟设想过很多久别重逢的场景。
苏锦枝会哭着嫌他们来晚了吧,或者不计较主仆身份紧紧拥在一起,再或是向他们诉说自己到底经受了什么苦难,说不定要和他们一块儿给死去的苏家人报仇。
但万万没想到,苏锦枝不想认他们。
她说“不认识”的时候,语气生硬冰冷,完全没有独居女子深夜被人敲门的恐慌,一看就是故意这样说的。
步烟更加笃定,一定是锦枝小姐。纵然她声音变得比从前沙哑,说话比从前冷硬,口音不再带着南岭的绵软,步烟也知道,她就是锦枝小姐。
她宽慰自己,不管怎么样,人好歹是找着了。
“小姐,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一直没出声的墨无砚忽然越过她,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阿枝,把门开开吧。没别的意思,就当是老朋友叙叙旧也不行吗?”
***
最近崔含霏出门越来越频繁。叶金又找了个空子,溜出来呼吸新鲜口气。他烦躁不堪地想,什么丞相公子,呸,要是他有胆,就一把刀干翻崔含霁,然后逃之夭夭。
可惜他不仅没胆,还穷的叮当响。上路万万少不了钱,他偏偏连块纹银都没有——崔含霏一块铜板都不愿给他。
没办法,只能持续忍气吞声。
溜着溜着,猛地瞧见一个熟人。
杜堃。
杜堃刚从糕点铺子买了鲜花饼来。他低头在香喷喷的酥饼上咬一口,而后皱皱眉,小声嘟囔一句:“也没多好吃啊,甜的腻死人。”
叶金赶紧背过身,装成普通过路人往回走。
因为曾经欺负过姚星潼的关系,他跟杜堃一直不对付。在他还是侯府门客时,两人半斤八两能斗个差不多,后来他灰溜溜进姚相府,地位一落千丈,杜堃取得压倒性胜利。再后来,他每天在相府端茶送水扫地剪草,学堂也退了。
没走成。杜堃眼尖,一眼瞅着他了。
晦气啊!怪不得他早晨右眼皮狂跳!不宜出行!
杜堃大步追上,一把扯住他肩膀,那块肉被扯得生疼。
“放手放手!”
杜堃把他摔到墙上,倒是没有因为之前的不快而难为他。“朝廷搞什么呢,我早听说星潼回来了,结果一直没见到。是不是你那宝贝爹又把她弄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杜堃每天吃饱喝足的,说话都比他气足,这会儿动起手来,指定是他捞不到好。叶·大丈夫·金有气无力地说:“你还不知道啊?她被抓了,现在在牢里关着呢。”
“啊?你再说一遍?”
杜堃惊掉了手里的饼。
叶金无比听话地又说了一遍。心里难免沾上点得意,好啊杜堃,你不是处处要压我一头么,消息灵通这块儿你可实打实输了。
杜堃一开始不信。转念一想,叶金确实没有骗他的理由。而姚星潼又的确莫名其妙在回京后失踪了。
思来想去,杜堃说:“不行,我得见见她。”
叶金小声说:“见什么啊,都快死的人了。”
“闭上你的狗嘴,你他娘的才要死了!”杜堃一声爆喝,“再退一万步,不正是因为时间不多,所以才要抓紧时间见一面吗!你可知她为何被关在牢里?又是谁关的她?”
“你别想啦,是皇上关的她。应该是犯了什么机密性错误吧,不然不会只是偷偷关着,早就大白天下了。”
“皇上?你确定?”
刚被捡起来的饼第二次被惊掉。
杜堃条件反射地怕了。皇上的话,好像有点困难……
不过他跟姚星潼这么多年的交情,他现在时不时还在心心念念……
叶金郑重其事地点头,还并起四指,“定康侯爷亲口说的。我在府上也听到了。”
他之前也动过去见见姚星潼、可怜可怜她的念头,不过很快就打消了。
“那可是皇上!皇上诶!他要谁死,谁都得死!”叶金压着嗓子大呼小叫,“得亏我不计前嫌这么好心地告诉你,她在永巷,在深宫里,你连宫门都进不去的!”
说完,叶金只想赶紧溜。他可不想跟曾经的冤家在一块儿呆太久。
“对,你就像我一样死了这条心。别想了,没那可能。”
最后强调了一遍,他拔腿就跑。
叶金跑的时候没太担心,看杜堃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八成到此为止了。
他一口气窜出两条街,拐弯,回头看杜堃有没有跟上来。
结果一回头,“砰”地一声,撞上一人。
好家伙,怎么还是杜堃!
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么!
杜堃直接拿伸手揪起他衣领,下了大决心似的,“给你钱。你想办法把我带进去。不干别的,只见一面。”
***
姚星潼对着墙闭目养神。
她天天对着那块墙角,每天来给她送饭的狱卒怀疑她是不是想靠念力把那堵墙看出个洞来。
他们这班狱卒一共三个人,外头送饭来的时候,一开始是三个人抓阄,谁抓到那张空白的阄谁就去给姚星潼送饭。
本来这活儿不算重,哼着歌走两步就到了。但经过抓阄加持,好像送饭变成了一项又累又烦谁都不想干必须得抽个倒霉蛋来干似的。
谁也不想当倒霉蛋。偏偏一连三次都是他抓到空白阄,坐实了他就是倒霉蛋。
所以再后来,索性阄也不抓了,活儿落到他一个人头上。狱卒心里越发憋火,总觉得自己被排挤,低人一等了,又看到姚星潼一声不吭地对着墙坐,一个忍不住,发火了。
“看看看!坐坐坐!你搁这儿修仙呐你!”
姚星潼给他一个后脑勺。
狱卒拿铁棍把牢房敲的咣咣响,“哑巴啦你!看见你就晦气!”
他一生气,把准备递进去的餐盘又抽了回来,倒扣在地上。“有种就一口也别吃!饿死也算不到我头上!”
“我不安静,你希望我每天吵闹么?那样你会更烦了吧,说不定还会找理由揍我。”姚星潼对着墙角淡淡地说。
她许久不开口,猛地说话,倒把那狱卒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狱卒开口就要骂。
姚星潼一张嘴把他的话给堵回去:“让我说话的人是你们,不让我说话的人也是你们。刀在你们手上,所以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你不觉得自胡搅蛮缠吗?”
“胆子不小!你给我闭嘴!”
“你让我说话的。”姚星潼回击的有理有据。
这人每天在她面前吵吵,今天又倒了她的饭,为了感谢这份“大恩大德”,她不得如了他的心愿,给他说两句听么。
在此之前,姚星潼从不知道自己说话会如此冷静而恶毒。她先被自己震惊了一下,随即感受到莫名的快感。
“你知道他们武神节都能出去喝酒看耍么?!就我不能!要不是多了一个你得顿顿给你送饭,爷爷我也能跑出去看热闹!恩将仇报的白眼儿狼!”
狱卒骂咧咧地,突然没来由地委屈起来。这是新节啊,皇上亲自提的啊,还安排了武神赦,肯定有好戏看!
结果他去不了!
他不能打姚星潼,就往里狠狠吐了口痰。又用铁棍重重锤了牢门,金属碰撞的沉闷声音在囚室里回荡,震的人耳膜发疼。
外头远远传来喊声:“诶,皇后娘娘有交代,别把人打死了!”
狱卒喊回去:“知道!要你们在这儿放屁!”
他一边呸呸骂人,一脚踩过倒在地上的饭菜,
姚星潼闭上眼睛,心脏狂跳。
果然,激怒一个人会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惊喜。
从她进来开始,她就一直默默地数着日子。武神节,应当就在三天之后。
按照狱卒的说法,那时候整个皇宫的防卫都会松懈,直接看守她的,应当只有外面三人。
她觉得,这便是她的绝处逢生了。
***
顾栾不大高兴。
而且越想越气。
看老头巴巴扯他裤脚要给他算命,他还以为是从他身上看到金黄,看到紫气东来——不是说神算子能看到人身上成形的气运吗?
结果呢,人家是专门上来给他泼冷水的。
老头说“全看眼前这一劫”的时候,他自然是想到了武神赦。真刀真枪拼命嘛,肯定会有输有赢,老头说的也算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