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姚东桦气急败坏揪它脖子时,它就死命扑腾咯咯乱叫,把李氏闹过来。李氏就会说“你一个大男人跟只鸡较什么劲”,末了再往它食盆里添把米。
李氏越看这鸡越觉得喜欢,亲切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金珠”。
姚周氏拄着拐棍下车。见到姚星潼后,她那口返老还童的气儿似乎是泄下去了,又拄回了拐杖。
“去去去!什么烟不烟的,哪有人叫这名字,风一吹就散了呢,晦气!问完赶紧回来!”她推开门,朝里面气吞山河地大吼一声:“姚东桦!你再抓那只鸡看我不把你俩一块儿烫烫炖了!”
李氏直觉这事儿十分机密,她没叫被人,自己溜到林绣娘家门口,抬手笃笃敲门。
林绣娘八成是睡了,她敲了好一会儿,才裹着外衣睡眼惺忪地过来门口,从门缝往外看,其实黑乎乎啥也看不见。她声音懒洋洋的,“谁啊?大晚上敲门装什么孤魂野鬼呢哪儿坟里爬出来的回哪儿去!赶明儿给你上柱香!”
“林大妹子,这么晚找你真是不好意思啊。”李氏把姿态放得很低,一口一个“大妹子”。
这样一来,林绣娘反倒不好意思了,李氏毕竟是县令夫人呢。她开门让李氏进去,给自己找补:“我以为是别人呢,原来是夫人您,实在对不住啊,说话糙了点儿。”
“小事儿,林大妹子一个人住,警醒点儿也是该的。怪我这么晚跑来扰你睡觉。”
林绣娘往桌上点了盏灯,把小屋照亮。之前到了晚上她们家是不点灯的,费油。小针出嫁后家里情况好些了,也舍得点灯了。
觉得问一个人而已,没必要铺垫来铺垫去费时间。李氏坐下来,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哈大妹子,是我家星潼托我问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步烟的?”
不等林绣娘开口回答,她先做贼心虚地说:“兴许是她才从南岭回来,见到和你相似的人,顺带着让我问问。看走眼了也正常——哎,说不定是帮你寻到亲人了呢,你之前不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从外头逃过来的么,可能你亲人没死,一直在寻你呢。”
她叭叭叭一连串说下去,生怕叫别人知道姚星潼入狱一事。
灯下,林绣娘倒水的手顿了一下。
水流半透明的影子戛然而止,然后又缓缓倒入杯中。
林绣娘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现在,她从残存的一点空气中,艰涩出声:“不认识。我不认识步烟。我家人,都已经死完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的,不可能有假。”
看来她不知道姚星潼发生了什么。李氏松了口气,“我就说嘛,是看错了。”
她捉住林绣娘的手握了握,奇道:“你手怎么抖啊,冷么?”
林绣娘笑笑,神色有些勉强,灯下看,唇色发白。她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白天劈柴累的吧,没缓过来,还抖呢,您不说我都不知道。夫人您喝水。”
李氏接过来喝了一小口。水里没泡茶,有点喝不惯。“哎,一直没问过你呢,你祖上是哪里人?你当时是从哪儿过来的啊,听口音,是南边儿那块的吧。”
“长浦人,靠南了,口音是有点儿像。”林绣娘胡乱编道。
该问的问完了。没问出点儿什么,李氏不大高兴。当时时间这么宝贵,姚星潼用母女俩好不容易团聚的时间跟她说这个,结果一点用没有,那不是白白浪费了么。
不过她又有点自在。要是林绣娘一迭声说认识,再要见姚星潼问详细情况,那可就不好办了。
她起身告辞。
林绣娘也没留人。把她送出门后,长叹一声,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瑟缩着肩膀靠在门上,一点点滑下身,最终蹲下,缩成一团。
这么久过去了,她隐姓埋名,把自己活成一个粗糙的农妇,还是要被人发现了么。
步烟。
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分离的时间比她们相处的时间还长。
林绣娘低头看看自己粗糙干裂的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没日没夜捏着针线布匹,她的关节变得粗大,几个捏针的指节磨出厚厚的茧子,给她的手罩上一层天然的防护甲,哪怕再做活儿时不小心扎一下,也扎不破那层茧子。
手背上凸起几道青筋,像是青色的蚯蚓,弯弯曲曲地盘踞,看着让人恶心。
小指的割伤没好。上次杀鱼时不小心割破的,挤了很多血,嚼一点草汁敷一下草草了事。现在那地方像是张开了小嘴,露出里面粉红发白的血肉,伤口边缘已经变成干巴巴的红褐色。
林绣娘努力在回忆中翻找,却再也想不出这双手曾经是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她们都夸她手好看,灵巧。那应当是像偶尔在洛鹤县经过的大家小姐那样吧,玉葱似的,又薄又嫩。摊开在太阳下照,光线跟要透过掌心似的。
她能想起别人的手,但再也想不起她自己的。
兴许早在多年前的雨夜,她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走投无路委身于山间猎户时,那双手就跟着苏锦枝这个名字一起,被冰凉的雨水冲刷进泥泞的沼地里去了。
林绣娘一点点站起身,抹掉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水,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回屋里。
今天肯定又是个不眠之夜。她想。
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又响起敲门声。
在夜色中一圈圈晕开,像是敲在她心上。
林绣娘蓦然停下脚。后背升起一阵毛骨悚然。
她听到敲门的女人在叫她:“锦枝小姐。”
***
韩府后院。
顾栾看着微醺的韩子赋,问:“冉树呢?她怎样了?”
“死了。小姚被抓当天,在上书房前头咬舌自尽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到乱葬岗找了整整两天,才把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天热,都臭了。给她立了个坟,在西郊。孤坟。你卖我个面子,别去她坟上吐口水。”
说着,韩子赋捂住脸,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顾栾看见带着酒气的眼泪顺着他指缝往外流。
“我不吐口水,我去给她上香。”顾栾道。
他推掉韩子赋递过来的酒,正色道:“现在要务缠身,不可饮酒误事。韩大人,我今天偷摸跑过来,不是为了看你饮酒的,是有正事儿。”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韩子赋把顾栾不要的酒吞下,“这‘武神赦’可是专门给你设的。瞧瞧,皇上多疼你,为了让你现身,特意给你设了个节出来。”
陈元基说到做到,没过多久就在朝堂上正式提出“武神赦”,又在京城到处张贴告示,生怕顾栾看不到似的。
韩子赋脸上挂着两坨醉酒的红,哈哈道。自从姚星潼给被抓走后,他干脆寻了个病假,在家不去上朝了。他做不了其他的,家里有老有小,他不能因为一个姚星潼公然上书反抗,一是没用,二是他不想让一家人都被拖累。
所以只能拿病假为借口,以此来默默表达自己的反对。
顾栾出现在这儿,他是不意外的。就冲两人在南岭腻歪那劲儿,在牢里关着都能偷偷抱着分青团。现在姚星潼命悬一线,顾栾要是能坐视不理,那才是怪了。
不过顾连成这个人,多少让他有点儿失望。
“韩大人别取笑我了。这是明摆着给了我一个火坑,指着对我说,看,坑给你准备好了,我看你是跳还是不跳。”
顾栾无奈道。要不怎么说陈元基毒呢,他不强迫人,他让人自己强迫自己。
把“赦免任何一人的任何罪过”的条件一摆出来,就是故意让顾栾心动,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去赢下姚星潼。可是他要打败多少人,赢的路途有多艰辛,可想而知。能不能赢下姚星潼另说,他自己能不能撑到最后都是个未知数。
“那你要跳吗?”
“当然跳。他给星潼指明了生路,我还能不去做这个引路人啊。不仅如此,我还得好好谢谢他,不然我就得跑去劫狱劫法场了。”
韩子赋迷迷瞪瞪的双眼慢慢聚焦,“你来找我是想干什么?”
顾栾也不虚着,有话直说:“想让您出面帮个忙——其实也不用您真的出面,就是能不能帮忙找个能打的死士,让他前面帮我打一打,最后输给我,好让我赢。需要用多少钱,您尽管告诉我。”
“你不是认识那个很厉害的老爷吗,他手下都是能人,不比我找的靠谱?再说,你还真打算亲自上场啊,不能找别人替打么?”
“武神赦时皇上会亲自在一旁观摩,每个进场的人,哪个底细不是要被查的清清楚楚,所以我这边的人不能用。再者,他亲自去看是想看谁,不就是想看我么,天子提要求,我不得满足他这个愿望啊。其实我能打过,找人托底只是怕万一受伤,星潼见了心疼。”
顾栾笑嘻嘻的,又给韩子赋斟了杯酒。
“您说帮不帮吧。其他人我也不认识,也不熟,想来想去,也就您了。”
韩子赋将他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不帮?我可是小姚他干爹。”
顾栾震惊:“什么时候认的?星潼她叫你干爹了吗?”
韩子赋嘿嘿一笑,“没呢。我自己单方面认的。”
第64章 . ⑥④算命的 辰火四蹿,云水消散。凤落……
墨无砚不在客栈, 留信说去找林绣娘了,顾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鸾鸟木牌在他手里。只要不太过分就行。
顾栾在客栈中百无聊赖。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忙的, 毕竟武神赦越来越近了。可是却越发空落落,浑身的力气使不到手脚上, 倒是齐乎乎往他脑袋里跑。
他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又一个梦。
有时梦到姚星潼娇笑着向他奔来,足上缠着金铃,叮叮叮脆脆地响, 跟跑过一地春天似的。他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搂住, 一低头,发现腿边多了俩小孩儿, 笑嘻嘻地喊他爹爹;
有时又梦到两人重回南岭,竟是站到了雪山顶上, 有披着羽毛的神仙给他们俩结月老红绳,姚星潼对他吃吃的笑, 唇红齿白的, 别提多好看了;
还梦到陈元基重新得了苏慕菱,过来给他们跪地道歉, 还下了废后之令, 崔家全部罢官, 崔含霁被禁足, 永世不得踏出冷宫一步……
净是些好梦。
美的他都不想睁眼了。
可饭还是要吃, 剑还是要练。功夫一刻也不能懈怠,毕竟武神赦说难听了就是生死场。哪怕他提前找了死士当托,也并非万无一失——万一那死士临头反悔不想死了呢?或者死士技术不精,还没等到他上场就先被人一刀结果了呢?又或者陈元基精明, 拿更多金钱二次收买了死士呢?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必须确保自己有不用托也能赢的实力。托只是给他多了一层保护罩,随时可能被突破,只有他把内里修炼的无坚不摧才保险。
是以,顾栾用冷水浇头,湿了上半个身子,抓起墨无砚从南岭带来的宝剑,逼迫自己不断砍杀空气。
由于从小没有师父教导,全靠自己对着书瞎摸,顾栾的一招一式乍一看都有迹可循,对应着破解之法,可真正交起手来才会发现,那些招数不过是披了层规规矩矩的皮,实际上有不少是野路子。
平时觉得这样不好,狠是狠,但缺了几分正统。可现在一想,倒真能成为他获胜的关键——他的招数大家都没见过啊,一交手,马上对方就会乱掉阵脚,正是他一击取胜的时候。
为了救一人,平白搭上这么多条性命,人人却还都觉得这是恩赐,凭着命堵上一口气,幻想自己会被老天眷顾,成为最终的赢家。
陈元基是出于恨设立了武神赦,无数人却因为爱而争先恐后。讽刺的同时,顾栾倒也觉得合情合理。
天黑了,可以趁这会儿出去走走,透透气,顺便买点儿好吃的。
顾栾冲掉一身的汗,换上另一身衣服,把自己打扮成灰蓬蓬的洗衣婢,往短剑荷包里装一把脏兮兮的铜板,上街了。
街上人不算少,大约是为多了个节日而高兴,总觉得不管是什么节,都要提前做做准备,欢欢喜喜地迎接它的到来。
顾栾买了份驴肉火烧,又要了碗糍粑。付钱的时候,看着那边缝挤满污泥油渍的铜板,摊主犹豫了一下,估计很久没见过脏成这样的钱。再看看顾栾的打扮,哦,原来是个给人洗衣为生的穷苦女人,一闭眼,接了。转头赶紧拿帕子擦手。
顾栾在心里笑。墨无砚也真是个怪人,连这种钱都存着。也正好,跟他现在的身份很搭。
填饱肚子,不急着回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记下好玩的摊点,准备以后带姚星潼来玩。
走着走着,衣角被人扯了扯。
顾栾瞬间警觉,上半身依然保持着微笑往前走的样子,手却如铁爪似的,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想偷他的钱?这贼是有多想不开。
他一转身,连带着被他钳住的人一起,闪进屋后黑影中。
“哎呦,疼疼疼疼——”
“贼”弯着腰叫唤,还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扒拉顾栾的手指头。
“这点儿本事还想出来混……”
话说到一半儿,戛然而止。顾栾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老头,只见他干瘦如柴,脑袋秃了大半,两只眼睛不光无神,还罩上一层发黄的白翳,多半是瞎了。
嘴巴也干瘪着,说话有些漏风,可能门牙嫌跟他吃不饱饭,先溜为敬了。
顾栾不由得松了手,奇道:“您这还是个老人家呢。别说我,哪怕是别人家没做过工的嬉皮嫩肉的小姐,狠狠劲儿也能把你踹个四爪朝天。”
老头心疼地揉着手腕,很是无奈:“睁眼说瞎话,谁说要偷你钱了!我是想给你算个命。什么人啊这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胳膊差点给我扯脱……”
听他这么说,顾栾抬头往方才被抓衣角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一处破破烂烂的布,上头音乐能看到八卦图。布的四角各有一块石头压风,中间放了只破碗,里头稀稀拉拉几枚铜钱。
还真是个算命的。
不小心闹了大乌龙,顾栾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说话时都软了几分:“谁叫你不说清楚,还说我直接动手,你这不也是直接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