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悯冉蹭的站起来,向前一步,厉声说道:“小郑相这是什么意思,西南本就多崎岖山路,多烟瘴,陈辛冉虽不是治世大才,可哪一次不是尽心保卫百姓。”
最末端的戴和平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手指紧紧握紧。
司礼监众人早已对内阁的内讧习以为常,黄行忠懒懒拍着肚子,眼角随意一扫谢病春,却见他难得没有低头,反而目光看向内阁。
他心中莫名觉得奇怪,再一看,发现封斋也是眉心紧皱,神色严肃,见状不由坐直身子,他这般一动,杨宝和汤拥金也忍不住严肃起来。
殿中的气氛,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今日这话便是触怒圣颜,我也要说。”郑江亭义愤填膺地向前一步,面对众人说道。
“在座的想必都知道宁王当年是如何肆虐百姓,这样的人本就猪狗不如,宪宗大义灭亲,这才让西南过上好日子。”
他脸颊清瘦,眼角细长,压低眉峰时,便似一把锐利的薄刀,冷眼扫过众人时带着剔骨削肉的凶横。
“现在呢,我们的百姓说还不如宁王在,可知,现在西南是何种境地了,万岁。”他扭头对着谢延拱手行礼,怒声说道,“万岁看看,这何尝不是在打万岁,打内阁的脸。”“这些事情,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史、都指挥佥事、都指挥同知可是一个个都逃不了干系啊。”
他痛心疾首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还锁着:“今日安南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我们对西南管控不力吗,甚至觉得我们不如逆臣宁王在的时候嘛。”
谢延蹙眉:“扶小郑相起来。”
他神色颇为冷淡,淡淡说道:“不必如此,安南既然并不主动开口,我们也不必多加操心,还扯到西南一干大吏身上。”
郑江亭脸上的悲切微微一僵。
郑樊扶着拐杖的手微不可闻地动了动,随后镇定抬头,恭敬说道:“万岁说得对,西南诸位若是再这般不济,便换个人来,何必扯到前尘往事。”
他颇为严厉地指责着,目光却又不经意地扫过司礼监首位之人。
只见那人脖颈低垂,转着手指上的银戒,神色冷淡疏离。
“是。”郑江亭吃了瘪,退回到一侧。
明笙出声淡淡说道:“大郑相说得对,百姓愚昧,小郑相这么也跟着信了。”
“当初东厂关着的西南官员招供宁王的罪行可是罄竹难书,甚至还有百姓写血书来控诉宁王残暴。”封斋也紧跟着开口说道,“如今不过是西南失利,百姓心中怨愤,谈不上这般严重。”
戴和平莫名觉得站立不安,目光自殿中众人小心翼翼地扫过去。
太巧了,他半月前刚听人说起宁王,今日便又提到宁王。
——那第三个儿子。
他敏锐的感觉是和那第三个儿子有关。
——可,到底是谁?
他只要这般想着,心中的那根刺便搅得他翻天覆地的难受。
“这是不必再说,御花园酉时设宴,诸位爱卿记得赴宴,退下吧。”谢延不愿听他们的口舌之争,淡淡说道。
“是。”众人行礼依次退下。
“宁王乃是不忠不义之人,切莫再提。”郑樊对着郑江亭慢条斯理地教训着。
郑江亭扶着他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是。”
“说起来,掌印是钱塘人,当年西南发生在这么大的事情,不少人都跑去江浙了,掌印那是也该十二岁了吧,可还有印象。”
郑樊的眼角闪过谢病春的大红色大氅,缓缓问着。
谢病春停下脚步,侧首看着郑樊,冰白的脸在冬日难得艳阳天中格外清冷,一双眸子更是疏离淡色,冰冷无情。
“自然。”他转着手中的银戒,平静说道。
“当年宁王一案,老夫现在想起也颇为惋惜。”郑樊长叹一口气,回忆起往事,脸上便露出惆怅之色。
“明宗在世时,宁王何等意气风发,可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人的心,到底是不能被贪欲所淹啊。”
谢病春看着他,手指微微一顿,竟发出一声轻笑。
“阁老说的对。”
他看着郑樊垂垂老矣却又不失锐利的眼眸,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宁王不忠不孝,是罪有应得。”
冷冽如冰霜,敲击如金玉。
殿外众人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他们身上。
郑樊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是,是罪有应得。”
司礼监几人不解其意,纷纷皱眉,黄行忠一张脸格外严肃,内阁中明笙的目光自两人身上扫过,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安悯冉大声说道:“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
戴和平远远站着,满腹心思的低着头,被安悯冉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茫然抬头,随意看向正中的两人。
这一看,他的目光扫到谢病春身上,突然僵在原处。
“是了,说这些做什么,万岁都说了不必自乱阵脚。”黄行忠上前一步,直接把两人分开,大笑说着。
“还有一个半的时辰就要开宴,诸位还是好好休息吧,谁知道那个大皇子到时候会不会出幺蛾子。”
“是,黄禀笔说的是。”郑樊和和气气地开口说着。
一行人很快便又散了。
黄行忠直接推着谢病春走了,封斋看了一眼明笙,点点头,随后也跟着离开了。
空旷的殿外只剩下内阁一行人。
郑樊盯着那个清瘦的身影直到消失都为移开视线。
“爹。”郑江亭不解喊着。
郑樊这才回神,拄着拐杖慢慢吞吞地向前走着:“能对自己下这么狠手的人,是我低估他了。”
“什么。”郑江亭没听清,低头问答。
郑樊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我书房内那把龙泉宝剑也该拿出来打磨一下了。”
郑江亭莫名其妙,摸不清老爷子的脉搏,只好随意附和着:“也挂了一年了,也该打磨一下了,免得锈了。”
“是啊,毕竟那是杀/人的剑。”
郑樊眉眼低垂,走起路来还需要被人扶,可在此刻却又露出不和这个年纪的锐气。
安悯冉早就不耐烦刚才的机锋,司礼监的人一走,立马也跟着离开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和师兄老师一起走了。
明笙这几日并未休息好,眼下青色明显,见所有人都走了,这才朝着外面走去,走了几步扭头一看,只看到戴和平还站在原处。
“你怎么了。”明笙蹙眉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昨天没睡好。”戴和平跟在他身后心事重重的走着,只是快到宫门口时,突然说道,“老师,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明笙满腹心思,一抬眸就看到周家的马车,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随后说道:“还是等冬至之后吧,现在没有什么比冬至的事情还重要了。”
戴和平一个激灵,一颗不安的心瞬间安静下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老师说的是。”
“去吧。”
他打发走戴和平,这才朝着角落里的周家马车走去。
“明相如此繁忙,连着一份和离书都不愿签。”一个冷淡的声音自车帘内传了出来。
————
“你晚上都要吃宫宴了,还要吃我这些啊。”明沉舟笑着打趣着。
谢延的目光还未从折子上离开,只是认真说道:“宫宴都是吃不饱的东西,而且现在大冬天东西都冷了,不好吃。”
“我回来还要看书,到时候饿了就可以吃了。”
谢延自奏折后面探出脑袋,先一步打断她的话。
“我还在长身体呢。”
明沉舟只好把‘晚上少吃一点’的话咽了回去,无奈点头:“那少吃些,免得积食睡不着。”
“好。”
谢延拿出笔在折子上涂涂写写,最后才放到一侧。
“万岁,可以更衣了。”绥阳捧着衣服走了进来。
明沉舟起身准备离开。
“娘娘!”谢延连忙出声把人拦住,咳嗽一声,指了指绥阳身后小黄门上的衣服,故作淡定说道,“这是我的新衣服。”
明沉舟不解。
“前几天才做的!”谢延着急,强调了一句。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悄悄去看绥阳。
绥阳忍笑,小声说道:“原先的衣服小了。”
明沉舟恍然大悟,真心实意地夸道:“万岁长高了,真不错!”
谢延小时候东躲西藏的日子,让他整个人格外瘦小,五岁的人身形却好像一个三四岁的小孩。
等他来到瑶光殿,明沉舟最担心他会长不高,花了心思地给人喂补品,偏偏这人的嘴挑得很,这个不吃,那个不吃,一碗鸡汤喝了几口就不喝了。
谢延不高兴,跳下龙椅,走到明沉舟面前,仰着头问道:“娘娘没发现啊。”
他故意挺直小身板,小脸忍不住皱了起来。
明沉舟比划了一腰部,连忙哄道:“真的长高了,你看都要到我腰间了。”
谢延得意地笑着。
“让我看看万岁到底长多高了。”明沉舟将功补过,笑说着,“我来给万岁换衣服吧。”一行人便连忙带着人去了内殿。
谢延果然长了不少,连着寝衣都短了一截。
“新寝衣还未拿来吗?”明沉舟量着他露出的手腕,高兴说着。
“拿来了,尚服局连夜做出来的。”绥阳连忙递上新寝衣。
谢延早已手脚利索地脱了旧衣服,兴奋说道:“新衣服,娘娘给我穿。”
明沉舟展开新衣服,笑说着:“这么早脱光也不嫌冷……”
她转身时,脸上的笑容愣在原处,目光紧紧落在谢延后背上的花纹上。
那花纹格外眼熟,因为这个奇怪的位置,以至于让她第一时间想了起来。
“怎么了?”谢延见她神色有异,脸上的喜色也跟着消失,不解问道。
明沉舟心中莫名不安,指着他腰间的红色花纹,小声说道:“万岁,背上的是什么。”
谢延扭头看了一眼铜镜,随意说道:“胎记啊。”
绥阳跟着解释着:“是胎记,宪宗明宗腰后背同一个位置,都有这个胎记,明宗之后的皇室后辈中只有宪宗和叛臣宁王有。”
明沉舟猛地扭头去看绥阳,厉声问道。
“真的?”
绥阳也跟着吓了一跳,谨慎说道:“当年认回万岁时,奴婢恰好在宪宗身边,验明真身的是太皇太后身侧的老嬷嬷,老嬷嬷亲口说的。”
“这花纹的源头是明宗生母,据说花贵妃就是以此赐封号,位置形状和明宗腰后一模一样,明宗子嗣只有宪宗和宁王有,但宪宗子嗣中,只有万岁才有。”
“太医说这是天命所授,这花纹和宪宗身上一模一样。”他特意强调着。
明沉舟只觉得一把锤子朝着她悍然落下。
浑身的血在奔腾,心跳好似要耳鼓中跳动,连着呼吸都带着灼热,疼的她手中的寝衣翩然落地。
“娘娘。”谢延惊讶喊着。
明沉舟身形摇摇欲坠,唇色泛着白意。
“不,没事。”她手指微动,缓缓说道,“没事,万岁。”
“早上起得早了。”
谢延不信地看着她。
明沉舟故作镇定,随口敷衍着:“我以为是你学坏了,我听说西南一代有一种草料可以在皮肤上作画,还褪不去。”
绥阳松了一口气,连忙解释着:“这是文青之术,要用针一针针绣进去的,疼得厉害,奴婢怎么敢让万岁做这些。”
“一针针绣进去?”明沉舟头顶一抽一抽地疼,好似魂魄脱离了身体,连着声音都虚弱无力,不由迷茫问道。
“是啊。”绥阳连忙换了一个新衣服,自己给万岁穿上新寝衣,笑说着,“一寸长的银针呢,涂上草药后在火上烤着,然后直接插入身体里,据说一朵小花就要绣上几百针呢。”
谢延听得认真,随口问道:“这么长的针,会死吗。”
“自然,好多人都会受不了疼,有些人会直接死在草药台上,有些人即使在草药台上活下来,但之后还要经历发热发脓,每一步稍有不慎都会死的,非毅力坚韧之人,恐活不下来。”
绥阳每一句明明都平淡无波,可落在明沉舟耳边就像一把刀割得她喘不过气来。
——“疼吗?”
——“不疼。”
谢病春,谢迢。
——“姻缘线怎么只能系一个呢。”
——“是用来找你的。”
原来,那日他在月老庙便已经悄悄告诉了她答案。
原来,他所有的誓言都是骗她的。
原来,他不想和她,一生一世。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始休楼前,盯着那双紧闭的大门,缓缓推开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心跳不知道为啥特别快!!害怕,救命,我睡了,本来想写完这个内容了,再见,存稿箱上线,保命要紧!!你们一定要早点休息啊
安南的历史背调那段,参考了明朝时期的古越南
谢家所有小辈的名字都是走之底!!!哈哈哈哈
第78章
谢病春穿着雪白的寝衣,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书架前,手中捏着一本被翻得纸边都打卷的《史记》,出神间,听到动静不由回头。
门外站着的人形容狼狈,鬓钗凌乱,雪白大氅下甚至勾着草碎,来不及掸去。她站在逆光处,虽不曾看清容貌,却能看到她的目光穿过微亮的光,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