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使馆五十八号人,除了那个棋子,竟然全都是死了。”她打了一个寒颤,“都说他阳与之善,背而阴陷,好狠的手段。”
谢病春却并未有任何异样,只是看着手中的有关太原府的塘报。
“现在看这些还有用吗。”明沉舟见他心平气和的样子,忍不住期望问道,“是有办法了?”
谢病春摇头,合上手中的塘报,平静说道:“郑樊当真是算无遗策,早已严厉约束手下人,这几月的塘报没有一点问题。”
明沉舟丧气地垂下肩膀。
“本来还打算从内部下手,让他们自乱阵脚的,不过郑江亭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可不少,实在不行,就把他们都抖落出来,倒是也能拖上一拖。”
谢病春笑,随口说道:“没有证据,怎么抖落,到时候郑樊反口一咬,这些事说不定就能被摘得干干净净了。”
明沉舟侧首,疑惑地看着他。
“历经三朝不倒,难道其他人没想过这个手段,可你看看,他们成功了吗?”谢病春颇有耐心地解释着,“他初入阁时的那位阁老,可是被列了十宗罪处斩的。”
明沉舟瞪大眼睛。
那位阁老可是被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都这么严重了,你怎么还这么慢条斯理啊。”明沉舟原本稍微安定的心,顿时又开始上火,可一看到他淡定的模样,心中微动,小心翼翼问道。
“你是不是,在等什么啊。”
谢病春赞许地看着他。
“他们也没有证据,若是有早就拿出来了,万岁不会不是前朝皇帝,借着莫须有的罪名杀人的,他们现在一定在紧锣密鼓找证据。”
“我们只要等着,时间越长,水越浑,破绽自然就来了。”
他镇定解释着。
明沉舟眼睛一亮。
“对!对对!听说郑樊已经派人去西南,还要去找当年南国遗民,西南鱼龙混杂,他确实厉害,可耐不住底下万一有拖后腿的呢。”
她扺掌说道。
谢病春抬眸看她,眼波微动。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知道你身世的,我自小一看到他就觉得难受,这下我看到他更难受了,阴森得紧。”
明沉舟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圆凳上,孩子气地说着。
“这么干等着也好急,那还有其他办法吗?”她闷闷问道。
“有。”谢病春抬眸,轻声说着。
“什么。”明沉舟脸上露出喜色。
谢病春看着她,目光沉静温柔,漆黑的眸子含着水蓄着光,好似晕着万千心绪,可在片刻之后又归于平静。
“可我不想用。”
明沉舟一愣:“为什么?”
谢病春垂眸,伸手,缓缓脱下手中的朴素的银戒。
“石以砥焉,化钝为利,这是我的老师亲手做的戒子。”他似乎想起往事,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来。
银戒不过是最简单的模样,连着花纹都没有,却因为佩戴之人的时常擦拭,色泽明亮。
明沉舟的目光落在那个戒子上,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是,我老师啊。”
他轻声说着。
这几日京城波涛汹涌,事情早已从宁王案,牵扯到罗松文身上,原本门庭若市的院子,眼下早已门可罗雀,
自从三日前,安南使馆的那场大火,龚自顺的眼皮就一直跳得厉害。
他站在庭院中来回走着,目光空无一人的门口和紧闭的大门之间来回张望着。
“水心,外面如何。”他看到不远处快步走来的人,脸上一喜,立刻迎了上去。
水琛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他站着,紧跟着走到他面前,脸色严肃地摇头:“外面都是锦衣卫,东厂的人已经把我们的院子围住了。”
龚自顺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东厂的……”
“知道了。”
他最后三字轻得只剩下三个气音。
“不知,但现在外面的流言就是这样,也许只是例行公事。”水琛镇定说道,目光落在不远处,紧闭的大门前,“老师如何了?吃饭了吗?”
龚自顺苦着脸摇头。
“不会有事的,他,他不会任由老师出事的。”水琛安慰着。
“你不知道,自从那日老师独自一人去了西厂,结果看到有人在西厂门口叫骂,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两人说话间,只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大师兄,四师弟。”背后传来裴梧秋气喘吁吁的声音。
“怎么了?”两人一见他大汗淋漓的模样,心中皆是咯噔一声。
“我刚才看到东厂的人快马离城,一打听才知道是去我们书院了。”裴梧秋满头大汗,最后直接伸手抹了一把脸,低声说道。
“那院子,书本,老师可是一直没处理呢,到时候一问一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脸色微变。
“知道,知道什么。”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枯坐了两日的罗松文站在屋檐下,刚正的面容是一片严肃。
“那是你们的小徒弟,是我为我的义子建的梅院,他已经死了,天道不公,让他死在十二岁那年的冬日。”他目光严厉,扫过众人,冷冷说道。
“他出生在春末,我为他取自放游,就是为了让他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墓就在我罗家祖坟,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他性格刚正,一身傲骨,就连说话都是铿锵有力,从不肯示弱半分,不然当年也不会愤然辞官。
三位徒弟看着台阶上的老人,最后拱手行礼:“老师教训的是。”
“不必为我担忧,今年入京本不该耽误这么久,耽误你们游学。”罗松文注视着面前的徒弟,轻声说道,“此番,各自离去吧。”
“老师!”
三人不约而同露出惊恐之色。
“若有人兮天一方,忠为衣兮信为裳。”罗松文目光落在院中的桃树上,轻声说道。
“那年他抱着放游来寻我,我信誓旦旦说会爱他,护他,待他如亲子,可我现在是已经失约一次了。”
“明泽,上来。”他眼眶似有水意,可定睛看去,不过是细碎的春光。
龚自顺眼眶微红,恭敬上前。
“这东西放好,等时机到了,你知道要如何处理。”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手心认真地看了最后一眼,最后缓缓交到他手心,手指用力,狠狠抵着他的手心,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
“去吧,我因为一己私欲强令你们不准出仕,可我看当年万岁确有明君之像。”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忠明君爱小民,你们定要记在心中。”
“老师。”裴梧秋跪在地上,大声说道,“我不走,我要和老师一起。”
水琛和龚自顺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和我在一起又如何,我教你们读书,不是叫你们这般迂腐的。”罗松文眉心紧皱,厉声说道,“都给我起来,去帮我请若清来。”
“老师。”水琛一怔,缓缓抬头,似有所感地喊了一声。
“我便说你是最合适当官的人。”罗松文欣慰一笑,淡淡说道。
“当年宁王一案血流成河,结果让安南势大,西南百姓至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以为这些蠹虫能得了教训,可现在看,他们没有。”
“他们还想借着这些污蔑之话,去图谋更大的,诛杀之心不死。”他摇了摇头,“烈火煎熬,夜夜噩梦啊,水心。”
“钱森死了,我可没死,我没死,那他就不会死。”
“我不能再失约了。”
罗松文目光微微失神。
水琛看着老师花白的头发,坚定的目光,突然落下泪来。
“是。”
他叩首,哽咽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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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宁王案的舆论在京城走了五日始终没有进展,罗松文也跟着进了一趟京兆府,也很快便全身而退。
唐圆行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恭恭敬敬把人送了出去。
名满天下的大儒,桃李遍地,一生刚正不阿,只要审讯官不是找死,不敢轻易上刑,也不敢随意扣留的。
当日审讯是开堂审理的,不少人都围在外面,自然也目睹了全过程。
“罗院长竟然还有一个小徒弟。”
“这么说,我有个同乡说敷文书院确实是五个院子的。”
“对对,罗院长亲徒都是有独立院子的,可以用学田的份额,不过大部分都是不用的。”
“罗松文自诩公正,竟然给自己的亲徒开小灶。”
“你懂什么,敷文书院的院长都身兼学田管理,钱塘乡绅富豪争着捐助,就是为了留住好苗子。”
“就是酸什么,你不看看罗院长教出来五徒弟,哪个不是大人物,还有一个帝师呢。”
“那又如何,还不是有一个短命的。”
一时间人人都在议论罗松文竟还有一个小徒弟的事情,直到暮鼓响起时,京城莫名又有其他小道消息,这才打散这件事的热度。
一件是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说谢病春那个阉人就是那个小徒弟,两人都是二十二岁,且都出自浙江钱塘,最重要的是那个小徒弟眼底就有一颗泪痣,种种巧合太过离奇。
另一件,波澜不大,也不曾闹出大动静,但让一些人瞬间都警惕起来,当初在朝堂是死谏的读书人家人竟然消失不见了。
事情一起落在谢延案头,谢延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
“内臣问心无愧。”谢病春拱手行礼,低声说道。
“入司礼监都是要查底线的。”黄行忠低声说道,“掌印的档案也是经过先帝之手盖过章的。”
杨宝抱臂,阴恻恻地反驳着:“可我听说罗松文在钱塘势力通天。”
“我记得当时管理各地情报的人,你也不陌生吧,若是有问题,也过不了封斋那一关。”
黄兴时期的各地情报统管的禀笔就是封斋。
杨宝脸色阴沉,话锋一转,直逼坐在最后的汤拥金:“汤拥金,你现在不是掌管各地信息吗,怎么不说话。”
汤拥金从椅子上弹出来,手里的大金元宝立马塞回袖子中,苦着脸连连摆手。
“黄禀笔说得对,掌印的事情早已经过宪宗点头,是盖章封档的事情,而且我没事查什么掌印啊,我也没查过啊,不兴胡说的。”
他摇的脑袋都要甩掉了。
杨宝怒视着汤拥金。
汤拥金怂得立刻移开视线。
“少给我撒气,那你的人到底查出什么没。”黄行忠呛道,“这些日子东厂闹得京城人心惶惶,抓了多少人,还去围了罗院长的院子,你知道多少读书人去御史台投信了吗。”
杨宝脸色阴沉:“这事万岁既然交给内臣,内臣自然要查,一点疑点也不能放过。”
“那你查出什么了没。”黄行忠反问。
杨宝眉眼猛地压下,牙关紧咬。
“我听说东厂的人还在钱塘,连着证据都没有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是皇城脚下,不是你们东厂的牢房。”安悯冉皱眉不悦说道,“守着罗院长的锦衣卫赶紧撤。”
“若是他们跑了吧?”杨宝尖锐说道。
“杨禀笔也是赤诚为君之心,手法粗糙,但其心为忠。”郑樊开口,颤颤巍巍地打断这场混斗,捏着拐杖缓缓说道,“老臣前几日又去问了那个仆从的一些内幕。”
他起身,腰背佝偻着,眉眼低垂,垂垂老矣得令人无法心生戒备。
“倒是问出一些信息了。”
戴和平失神的目光一直落在谢病春身上,闻言,瞬间去看郑樊。
“什么?”安悯冉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位宁王幼子也算先皇庇护,腰后背竟然有一个红色花纹,想来万岁也不陌生。”
谢延伸手,伸手朝着后背伸去,目光发怔,手指在黄色的龙袍上缓缓划过花纹,最后又僵在远处。
“掌印大人若是想要自证青白,不妨脱衣一看。”郑江亭紧随着逼问着。
黄行忠蹙眉:“怎如此行事。”
“倒也不是我为掌印说话。”汤拥金也紧跟着蹙了蹙眉,“掌印腰后背是受过伤的。”
郑江亭眼睛一亮。
“这么巧。”
汤拥金慢慢吞吞解释道:“倒也不是巧,是被火烧的,那人,小郑相应该也认识。”
“谁?”郑江亭。
“前任掌印,黄兴。”
汤拥金委婉说道:“偶有冲突,这才失手。”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突然想起,谢病春走上司礼监掌印之位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司礼监的厮杀也是踩着一条条人命上去的。
“这么巧也是后腰?”郑江亭不甘心地追问道,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
“那火来得巧,朝着人的后背来的,还撩坏了掌印身上的刺花。”汤拥金含含糊糊地扯了借口。
“刺花?”郑樊缓缓抬头,盯着谢病春看。
谢延眼波微动,也跟着看向谢病春,背后的手缓缓收紧。
“对,对啊。”汤拥金一愣,下意识缩了回去,目光自谢病春身上一扫而过,小声糊弄过去,“毕竟掌印是做苦力出身的,这事是上了档案的。”
“这么巧,脱下来看看。”郑江亭眼睛发亮,按捺不住,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