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河流慢慢悠悠来到云南时,年岁已经迈入初冬。
谢病春早早就披上大氅,明沉舟自小就怕热,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夹袄,眼疾手快地自己跳上岸。
这次靠岸的码头停在偏远的地方,还需要再走一日行程才能入城。
“那座山好高啊。”桃色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群,惊讶说道,“现在是秋天,山顶就都是雪啊。”
“那便是玉溪山。”有路过的客商笑说着。
“哦哦。”桃色仰着高山,只知道连连点头。
明沉舟大手一挥:“你们今日都去玩吧,我要去一个秘密的地方。”
她拉着谢病春的手,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
“知道知道。”
桃色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不妨碍她也跟着配合地眨眨眼,拉着柳行英景,推着陆行识趣地离开了。
谢病春心中了然。
“等等,陆行留一下。”明沉舟开口把陆行留下,“要劳烦你等会驾个车。”
“夫人打算去哪?”
陆行去不远处的车马行买了车马,这才笑问着。
明沉舟仰头想了一会:“就靠近一条大河,然后有一个大祭坛的地方。”
陆行一愣,随后看向谢病春,小声说道:“那是原先南国族人最后的地方。”
明沉舟惊讶。
“南国不是灭族了吗?”
“只剩下几人了,他们丢了栖息之所,又丢了传代书籍,和灭族有何区别。”陆行见谢病春脸上并无异色,这才低声说道。
“那他们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陆行摸着脑袋摇了摇头:“上车吧,码头距离那里也颇远,走走估摸要半日。”
马车上,明沉舟把手炉塞到谢病春手中,还跟着揉了几下他的手,哈了几口气,不解说道:“你穿的也不少了,这手怎么就热不起来。”
“不碍事。”
谢病春笑说着,把人提溜到椅子上坐好,柔声说着:“山路晃,也不怕摔着。”
“你当时去那里是去做刺花的嘛。”
“恩。”
“为什么要躺在祭台上。”
“不知道,那个人把我放上去的。”
“那你为何又要跑?”
谢病春看着她并不说话,漆黑的眉眼在晃荡的日光下软的人满心话都在不知不觉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的眉目依旧清冷,可神色俨然温柔,哪怕只是对着一人。
“跑就跑了,好端端跑到天寒地冻的河里做什么。”
明沉舟爬上他的膝盖,先下手为强地亲了他一口,这才继续问着。
“你今日收到钱塘的信了?”谢病春冷不丁地问着。
明沉舟侧首看他,吐了吐舌头:“我才不告诉你。”
“那我来也不告诉你。”
谢病春一本正经地说着。
明沉舟大惊。
“你怎么这样?”
“太过分了。”
“谢迢!”
“谢病春!”
谢病春冰冷的手穿过腰身,落在她滚烫温热的的手腕上,吐出的气好似带着霜冰,落在耳畔冻得人一个激灵。
“我不记得了。”
他声音带着一丝软软的求饶,听的人耳朵发红。
明沉舟低头,只是握着他的手腕。
“不说就不说!怎么还搞美人计这套,我和你说,我可不吃。”明沉舟义正言辞地说着。
谢病春轻笑一声,缓缓收紧手臂,低声说道:“真的吗?”
清淡的吻带着淡淡的梅花香落在耳边,随后是滚烫的脸颊上。
冰冷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让他毫无阻碍地碰到柔软温热的唇。
缠绵深情,虔诚爱意。
马车内瞬间升腾起暧昧的气氛,幸好外面是颠簸的马蹄声,这才掩住奇怪的声音。
“咦,我没走错吧。”
马车一路颠簸,半个时辰后外面传来陆行奇怪的声音。
“我差点没认出。”陆行环视着周围,笑说着,“这个阴测测的祭坛是谁这么厉害,直接改成姻缘树了。”
明沉舟闻言,连忙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记忆中那张花纹复杂的阴森祭坛,要把她淹没的高大野草,在深秋日光下悉数消失不见,目之所及是一根高高的树干,四周用绳索拉着,数不尽数的红布挂满枝头,连着绳索上也缠满了红色,到处都是远道而来的男男女女。
“这是?”明沉舟惊讶地看着面前截然不同的场景。
“求姻缘吗?灵得很。”
“童叟无欺啊,两文钱一块红布,一文钱一根红线。”
两人还未下马车,原本在路边蹲坐的人立刻就围上上来。
“我这个可是去玉溪河里洗过的。”
“我这个便宜得很,两根三文钱。”
“我这个,我这个没啥……”
一个与众不同的怯弱声音,明沉舟不由低头看着梳着两个小啾啾的小女孩,长长的红绳乖乖地垂落下来,可爱稚气。
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拎着一个比自己身形还要宽的篮子,细声细气地说着。
明沉舟突然笑了起来:“那我就买你这个,给我两根。”
小女孩一愣,吓得吸了吸鼻子,没想到好事竟然落在自己头上,高兴极了。
“祝夫人和郎君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她连忙夸着。
明沉舟捏了捏她的脑袋上啾啾,长长吐出一口气:“真会说话。”
只是谢病春一下马车,还未开口,原本围着她的人顿时如鸟兽散,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明沉舟看得直笑。
记忆中可怕阴冷的地方却在今日成了祈求姻缘的地方,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每个人神色虔诚,态度真诚,遥望着远处的雪山,期望一份珍贵的爱情。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夕阳下的那截树干被层层红布包裹着,山顶的风烈烈而响,所有的风鼓动着那些红绳,好似人世间一簇簇眷恋的痴念。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明沉舟仰着头,沉沉地看着面前飘扬的红布。
十年前的冬日,她便是在这里捡到小乞丐。
十年后的冬日,她要认真系上两人的红布。
这是她喜欢的人啊。
年幼的她带着他在雪地里奔跑逃命,重逢的她借着他的羽翼心有所想,最后,她只求……
“谢迢。”明沉舟认认真真地在一侧的绳索上系上红线,扭头去看对面站在红布飘摇下的修身而立的玄衣男子,
长长的红布拂过他冰白的脸颊,苍白的唇色也染上一丝红意,微微侧首,身后拨开落在脸上的绸缎,面如美玉,巍峨如山。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明沉舟怔怔地看着他,眼尾被红布照出鲜红之色,却又在清冷的秋日日晕下带上笑意。
谢病春抬眸看他,漆黑清冷的眸光完完整整倒映着面前之人,好似要把人卷入这个红尘欢海,至死不休。
“我们回钱塘吧。”
作者有话要说: 属于这个时代的掌印和舟舟的故事彻底结束了,这个正式的结局是我深思熟虑决定的,写的时候有很多碎碎念,但到最后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下章写平行年代的,就是宁王成功登基的故事,臣女和皇子的故事(我没理解错吧?
第97章 番外四
宁王初登大典的那日,后宫终于迎来一名小皇子。
“想要一个小妹妹。”唯一的公主盯着面前皱巴巴的小孩,也跟着皱着脸,噘嘴抱怨道。
“弟弟也挺好的。”大皇子谢迎是长子,如今已经十二岁了,背着手,故作深沉地说着,“妹妹太吵了。”
“你放屁!”小公主见他映射自己,不由喷着口水怒叱着。
“就是。”
二皇子谢远自两人中间挤出脑袋,伸手去摸小弟弟的脸,只是脏兮兮的手还没碰到,就被大皇子抓了回来:“不许碰,你也不许喷口水。”
十二岁的大皇子一手抓着八岁的二弟弟和五岁的小妹妹,一脸心累地把他们都拉了出去。
“娘。”
“娘!”
两个小祖宗不合心意就哭闹起来,原本还安静的内殿立刻热闹起来,丫鬟嬷嬷成群涌了上来。
最安静得大概就是睡在摇篮里的小皇子。
小皇子来的正值明宗久病难愈,是最为激烈的半年夺嫡斗争时期。
他差点被人下了寒毒,幸好被人及时发现,这才平平安安在今日这个大好的日子降落。
“他此番降落人间亦是艰辛,千里迢迢而来,也算全了我今日结果的响应,就叫谢迢吧。”新登基的帝王抱着怀中的小孩,对着妻子温和说道。
谢迢在娘胎时受奸人所害,早产出生,体弱多病,但幸而他命中坚韧,几次三番都平安度过,这才平平安安长到五岁。
小皇子五岁那年,他的大哥被册封为太子,二哥被封为平王,三姐为安宁公主。
唯有这位自小安静的小皇子,因为体弱,又因为皇后不舍,便一直留在宫中,养在膝下。
“拖到六岁也该拜师了,万岁是打算让他跟着几个兄长姐姐一同学习,还是另请老师。”皇后坐在一侧,有些担忧地说着。
“他身子不好,心里却有些傲气,怕他熬坏了身子,又怕他跟不上学业。”
谢迢不爱说话,可性格极好,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人时,明亮又温和,简直能把人看的心化了。
前头三个小孩都是皮猴子,一天不闹出几个动静都说不过去,可现在来了这么一个省心的,帝后的一颗心自然是克制不住地偏了,就是连着吃食衣物都要多花一分心思。
“我的好友,敷文书院的罗松文终于被我说动了,打算入京,他身边有几个弟子依我看是做官的好料子,放在京中磨炼几年,就可以下放了。”
皇后心思一动,手中的扇子也跟着转了转。
“你是打算……”
皇帝翻着手中的折子笑说着:“只是我那个好友收徒极为严格,到时候让迢儿自己去试试,你整日把他拘在宫里,幸好他是个好脾气的,要是远儿,还不把你的殿顶掀了。”
皇后长叹一口气,哀怨说道:“是我不愿嘛,你这个好儿子,整日就捧着书,也不知道像了谁。”
是了,谢家就没一个爱读书的,就连万岁,太子谢远,都是被太傅逼着去读书的人。
唯有这个小儿子,好似天生就爱读书,从小最喜欢的就是听人给他读书了,偏偏记性又好,不知怎么就自己给自己启蒙了。
万岁笑眯了眼,大言不惭地得意说道:“就是像我的,我到时亲自带他去见时迁,到时候给他炫耀炫耀我儿子,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读书的事情,人嘛,识字就行。”
谢迢去见罗松文的那天天气不好,大雨磅礴,雨雾朦胧,可万岁等不及去见故友了,便夹着小儿子出门了。
谢迢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车上,一言一行都极为端正,一侧是给他讲故事讲的口干舌燥的万岁。
“你怎么迷上听这种话本了?”万岁心事重重地放下话本,借着喝口茶润润嗓子的动作,岔开话题企图和小儿子谈心。
谢迢抬眸,羽翼一般的睫毛扬起,露出漆黑如玉的双眸,跟着漫天雨雾一样湿漉漉的。
“是不能看吗?”他细声细气地问道。
万岁的声音都忍不住柔了下来:“能,怎么不能,你若是喜欢,爹就让你去养几个读书人,专门给你写,每天都给你写。”
谢迢摇头:“是二哥给我的,我就是看看。”
万岁原本笑得跟朵花一样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粗声粗气说道:“就知道是谢远整日不学好的小混球,整天逗鸟溜狗,搞这些荒诞事情,回去我就给他加功课,败家玩意。”
谢迢眨了眨眼,冰白的小脸还带着稚气,捏着手指,继续说道:“那书生后来转世,凭着红绳找到那个小兔子妖了吗?”
小孩子总是带着大人没有的执着,脑子里总是回响着这个问题,便坚持不懈地问着。
万岁连忙翻看了几页话本,最后点头,高兴说道:“找到了,找到了,两个人最后开开心心在一起了。”
小谢迢这才心满意足地抿唇笑了笑,眼尾的那点红色泪痣被睫羽微微遮挡,雪白的脸颊鼓起,还带着稚气,便多了一份难得的可爱天真。
万岁看的心痒,伸手掐了一下谢迢的脸。
——我儿子,也太可爱了吧。
他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一本正经地想着。
“爹,我今日要去拜师的人,很厉害吗?”谢迢掀开帘子,悄悄看了眼窗外。
漫天大雨借着夏日的风直接把他吹得满脸都是雨,雨打在车顶上叮咚作响,两侧的柳树被吹得柳枝都要被挣断一般。
刷上桐油的帘子不过是刚刚掀起一点,马车内就飘进一阵水汽,书页哗啦啦作响。
万岁连忙拿出帕子给儿子擦脸。
“不厉害,嘴毒得很。”他把总是吃不胖的小孩抱在膝盖上,笑说着,“他若是骂你,你就骂回去。”
谢迢乖乖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柔顺地垂落着,被人用力地揉着脸也不动弹,只是含含糊糊地说着:“不能口出恶言。”
万岁一噎,随后讪讪说道:“他没事。”
小谢迢脸颊被揉的红扑扑的,闻言只是睁开眼,漆黑的眼珠好似精雕细琢的珠玉,含着光,浸着水,在漫天风雨中依旧沉静温和。
“不可以的。”
小孩子说不出大道理,但还是坚持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