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看。”明沉舟大声夸着,“我给你找个扇子来。”
谢病春站在门边,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摇着头:“不必了。”
“要的。”明沉舟眼见着半个身子都要栽到大箱子里,终于从里面掏出一个扇子,在手心哗啦一声打开,得意说道。
“一来钱塘就给你买了,刚好今天用上。”
伞面格外简单,不过是寥寥几支寒梅,可扇骨却是难得的墨竹,与众不同中偏又带着出挑的文质。
“花了我三两银子呢!”明沉舟把扇子塞到他手心,仰着头笑问着,“特意给你买的,喜欢吗!”
谢病春捏着手中的扇子,垂眸看她,低头在她唇间落下轻轻一吻。
“喜欢。”
他声音一向偏轻,总像含着冷冽之气,却又莫名在夏风中微不可微的融化着,听的人耳朵一痒,泛上红意。
“咳咳。”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声。
明沉舟这才回神,扒着谢病春的手朝外看去。
“马车都备好了。”水琛站在拱门花廊下,镇定自若地说着,“我家中还有一点事情,今日不能陪你们去书院了。”
“不劳烦水叔叔了。”明沉舟嘴甜地喊了一声,一笑起来,灿烂明媚。
水琛笑着摇了摇头。
“这几日的甜也太甜了。”谢病春点了点她的脑袋。
明沉舟摇了摇脑袋,头顶的玉钗步摇叮咚作响:“你听听,都是钱,可不是要甜一点。”
两人坐着马车直接从书院正门进去,高大耸立的山门巍峨庄严,层层而上的台阶一尘不染,两侧古柏郁郁葱葱,绿冠遮天。
明沉舟撑着雨伞,走在阴影处,小声嘟囔着:“你们以前都这么走上去的吗?”
“我自幼长在书院里,出门都是从后门出的,那边马车可以通行。”谢病春接过她的伞笑说着,“我走这条路,都是师兄和院长背着走的。”
明沉舟哦了一声:“那每日上下课的学生都是要走这条路的吗?”
“嗯。”谢病春点头,“但我们一月才放两天,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书院里的。”
“每个月两趟也太锻炼身体了。”
明沉舟抹了一把汗,大夏天的爬台阶实在是有些累。
“便是为了锻炼身体。”谢病春把她滚烫的手指握在手心,“君子六艺,强身健体乃是基本,这也是院长修这条路的初因,院中还专门请了棍棒老师,每三天就要练习强健之术。”
明沉舟叹为观止,可随后又点头:“也是,不然你们整日窝在屋内读书,一读十几年,铁打的身子也熬坏了。”
两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才走了一半,明沉舟站在正中,往上看,台阶好似一眼望不到头,往下看,回头路又显得格外漫长,一时间上下为难。
“我腰疼,谢迢。”她撑着腰,委委屈屈地说着。
谢病春垂眸,捋了捋她鬓间黏在脸上的碎发,笑说道:“我背你。”
“这会不会有伤风化啊。”明沉舟在犹豫中勉强抽出一丝理智,谨慎问道,“万一有老古板了出来棒打鸳鸯咋办。”
“今日应该是他们回家的日子,书院中没有人。”谢延在她面前蹲下,微微侧首,冰白的脸自热烈的骄阳中好似在发亮。
明沉舟眼睛一亮,麻利地趴到他背上,立刻笑得见眉不见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若真的来人了,我便带你跑。”
谢病春把人稳稳背在背上,笑说着。
明沉舟蹭了蹭他的脖子,这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天下闻名的敷文书院。
“你说这些求学的人走这条长长的路,心里都想着什么才能坚持下去,这里一共有多少个台阶,你们数过了吗?”
谢病春的声音在热浪中依旧不急不躁:“四百八十格,独自走上这条长阶才是你入学的第一个考验,你只有心无旁骛,熬得住艰苦和寂寞,才能在读书这条路上坚持一个人走下去。”
明沉舟眨眨眼:“这也是罗院长坚持的。”
谢病春一顿,轻声应了一声。
“那你们都走过了吗?”明沉舟问。
“走过了,就连大师兄当年也是一步步走上来的。”
龚家,钱塘扎根的高门大户,多少学院为了迎接这位小辈中的长子扫榻欢迎,可这位八岁的大弟子当年也是一步步塔上台阶,进入敷文书院。
“那你呢?”明沉舟盯着面前之人的侧脸,小声问道。
“我六岁正式拜师,自然也走过了。”
谢病春一旦笑起来,眼尾便会微微下垂,盖着眼尾处的嫣红一点,刹那间艳丽无双,满心的急躁都在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以前身体不好,也是独自一个人走的?”明沉舟嘟嘴,摸着他的耳朵,“你是他养的,怎么也不宽容宽容。”
“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是敷文书院择生的宗旨。”谢病春轻声解释着。
“学院中有一位天残,天生右脚缺失,他也是一步步走上来,后拜了张如恩做了关门弟子,如今在学院做了执杖老师。”
学院近在咫尺,明沉舟给他擦了擦额间的汗,随口问道:“什么是执杖老师。”
“就是用来……”
“学院不准外人进入,站住,你是哪个院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暴怒声。
谢病春脚步一顿,立刻穿过一侧的廊檐,最后进入一条小径中。
“就是这样的!”
“站住!非本校学校不准无故进去!”
背后传来紧追不舍地愤怒叫喊声,奈何谢病春对这里也颇为熟悉,走了几个小道就把人甩走了。
明沉舟被巅的一个抽手不及,愣了好一会儿才搂着他的脖子,大笑起来:“原来是管你们的老师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的,哈哈哈,果然没有人不怕老实。”
谢病春把人放了下来,笑说着:“就是如此。”
“那你以前被打过吗?”明沉舟仰头看着他,脸颊红扑扑的,兴致勃勃地问道。
“没有,我都是老师单独授课的。”谢病春牵着她的手朝着外面走去,“但是三师兄和四师兄,一个总是在学院里急行,一个总是溜出学院,倒是总是被打。”
学院颇大,两人在廊檐下走了好一会儿,避开了几波学生,这才到了最深处的梅园。
梅圆并不大,只是因为因为院中前面种了一片梅花这才得名,这一代都是几个入室弟子的住所,便比外面还要安静一些。
明沉舟站在梅林间,目之所在,瘦梅林立,枝叶繁茂,到处都是郁郁葱葱之貌。
“这梅林是谁种的?”
“院长。”
“那你始休楼前的呢?”明沉舟冷不丁问道。
谢病春垂眸看她,脸上刚刚因为奔跑泛出的红晕,好似不过是惊鸿一瞥,瞬间又归于冷白之色。
“我自己种的。”
明沉舟焕然大悟,怪不得看起来如此眼熟。
“这里种了几棵?”
“一百棵。”
林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明沉舟朝着外面看去,只看到一个身形圆矮的人站在林外。
他长得太过普通,可偏偏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让人忽视其过于普通的容貌和,过分朴素的衣服。
“长命百岁的意思,当时就我和大师兄还有力气,我们每天一觉醒来就要数梅树,还要偷偷帮着师傅种几棵。”
“二师兄。”谢病春一愣,拱手行礼。
“小师弟。”那人走到谢病春面前,感慨一笑。
“我刚才听说院中闯入陌生人,连着巡逻卫都惊动了,我就知道是你们来了。”他伸手摸着谢病春的胳膊,心疼说道:“你瘦了。”
“长高了,自然就瘦了。”谢病春低声说着。“胡说,我见你小时候也不胖,我偷偷给你带了馍馍,结果怎么也吃不胖,不像我,陪你吃了几天,倒是更吹起气来一样。”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道缝。
他说话是与众不同的慢里斯条,带着奇怪的节奏和停顿,听的人莫名觉得好笑。
“你就是太后。”二师兄扭头看着一侧扭头笑的人,突然睁大眼睛,“你和你娘竟有八分相似。”
明沉舟嘴巴甜甜地喊了一声二师兄。
“有礼有礼。”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香囊,又带着古怪的节奏顿感,笑说道,“小小见面礼,还请娘娘笑纳。”
明沉舟把香囊握在手里,小声说道:“我也有准备的,但都在马车上,太重了,抱不上来。”
“不碍事,等会我让人把他驾到后山,绕一圈从后面进。”他温和地说着。
“你先带娘娘……”
“叫我沉舟就好了,我小名舟舟。”明沉舟见缝插针地献着殷勤。
“那便带沉舟去你小时候的院子逛逛。”二师兄笑说着,“我已经在我院中备好酒席,今日除了五师弟在京师,我们其余人都聚聚,我等会便去信给他了,让他嫉妒一下。”
明沉舟噗呲一声笑起来。
“你的几个师兄,当真……”她看人离开后,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还有特色。”
“你这个二师兄看上去这么好说话,怎么感觉焉坏的。”她捂着嘴小声说着。
谢病春站在梅园门口,看着面前一切是若非是的布景,连着墙上的青苔都让他恍若隔世。
当年他自那场大雪中离开,便从未想过能活着回来。
世事一场大梦,直叶落而知岁暮。
这是他十二岁前生活的地方。
这是他十年不曾踏足的地方。
“你不带我去看看嘛。”
一只滚烫的手握紧谢迢冰冷的手心,明沉舟仰着头,笑问道。
“谢迢。”
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学子斗诗抚琴的声音,隔着梅林却能感受到少年意气风发的锐气,犹似当年梦里声。
谢病春垂眸,握紧指尖的手指,轻声应了一声,终于带她踏入梅园。
“才呆了一个月就要走。”水琛站在码头上,蹙眉问道,“再过几日就是入冬了,二师兄想叫你过了冬再走,也可少受一点罪。”
谢病春站在码头前,看着正在和采莲女说话的明沉舟摇了摇头。
“我们是在冬日相遇的,自然要赶着冬日去看看。”
“她不知你身上的寒毒。”水琛一愣。
谢病春淡定一笑:“连钱老都束手无策,那又何必让多一个人知道。”
“那日在书院中,二师兄给你把了脉,你身上的寒毒……”水琛眉心紧皱,犹豫说道,“当日钱老去世前已经研究出大致手稿,这些年二师兄也一直在继续想办法。”
“你自西南回来就定居在钱塘吧。”
谢病春垂眸,并未说话。
“你若是真的想和娘娘长相厮守,便要自己爱惜自己。”水琛咬牙低斥道,“你若是不好说,我便和她说。”
谢病春摇头,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却又坚定地喊了一声:“四师兄。”
“我赌不起。”
漆黑的睫毛微微下垂,掩盖住眼底的浅淡讥笑。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他杀了这么多人,诸天神明便要一点点剥走他的时光。
“你,你,胡说什么。”水琛有些生气,“不准你这般说自己,这事等你从西南回来说。”
“你们在聊什么啊。”身后传来明沉舟犹豫的声音。
谢病春脸上的郁冷之色眨眼便消失,扭头时只剩下浅浅笑意,镇定自若说道:“随便聊聊,你都买好了吗?”
明沉舟笑着举起手中的莲蓬和荷花,大声说道:“买好啦。”
“那便走吧。”
明沉舟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扭头去看码头上的水琛,触不及防看到他紧皱的眉眼,顿时愣在原处。
水琛没想到她会突然回眸,也跟着楞了一下,随后立刻笑问着:“怎么了?”
谢病春扭头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回神,捏着莲蓬上的茎秆,一笑起来,唇颊梨涡若隐若现:“水叔叔照顾好我娘啊。”
水琛刚回过神,心中激动,便看到船尾荡开的涟漪。
“我知道。”
这位巨富出生的贵公子,天下闻名的读书人,竟然不顾脸面,朝着远处的船只大声应了一声。
回答他的是,一只在空中摇晃的荷花。
“你想通了。”谢病春修长的手指为她拨着莲蓬,随口问道。
明沉舟塞了一颗莲子在嘴里,长叹一口气:“金钱实在太乱人眼了。”
谢病春失笑,冰白的手指熟练地播出一颗颗莲子,落在精致的白玉碟中当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去西南要多久啊。”明沉舟枕着他的膝上,随口问道。
“慢行,十日。”
“我若是给我娘送信要多久啊。”
“三日可行。”
明沉舟一跃而起,竟是要开始写信,甚至还神神秘秘地用手捂着一半纸张。
“这么急做什么?”
“这样到云南就能知道了。”明沉舟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病春眼皮子莫名一跳。
“知道什么?”他轻声问道。
明沉舟撑着下巴,慢吞吞说道:“我和我娘昨夜说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