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她伸手,对着不高兴的小皇帝说道,“若是找,回来还能一起吃个晚膳。”
她捏着谢延的别扭地小手,故作淡定地继续问着:“万岁晚上想吃什么?”
谢延扭头去看她,但又半响不说话。
身后的绥阳看得着急,连忙小声解释着:“万岁今天的大字被胡老师夸了。”
明沉舟眼角一扫,果不其然,谢延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她嘴角抿开笑意,捏着他白嫩的手指,笑眯眯地说着:“胡承光夸万岁什么了。”
谢延板着脸故作无所谓地说道:“没有夸我,是我临摹了欧阳洵先生的九成宫醴泉铭,先生用欧阳先生《用笔论》夸我。
明沉舟忍笑,连连点头:“你这学问也长进了不少,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还开始临摹欧阳询的行书了,胡承光夸你什么了?”
“徘徊俯仰,容与风流。”
谢延嘴角的笑都压不住,说起话来忍不住带出三分笑意。
“哇,好厉害啊。”明沉舟用力握着她的手指,笑眯眯地夸着。
谢延谦虚说着:“还有待进步。”
“已经很厉害了。”明沉舟变花样一般自袖口中掏出一只竹蜻蜓,笑眯眯说道,“喜欢吗?”
谢延眼睛一亮。
“喜欢!”
明沉舟笑着递到他手中,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早就知道回宫后谢延会有小脾气,所以在之前下马车时,顺手把表哥买来送给柔柔的玩具抢过来了。
谢延开心地放在手心转着,脸上这才冒出喜色。
“你可知太皇太后为何找我们。”明沉舟这才有空问着一侧的英景。
英景摇头,但是很快说道:“薛家的人入宫了。”
“娘娘今日出宫就是为了牵涉到薛家的那个案子吗?”谢延问道。
“嗯。”明沉舟沉吟片刻,“只怕是个鸿门宴。”
他附在英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意味深长说道:“不用太快赶来,免得戏还没开场就收摊了。”
英景点头,很快就独自一人离开了。
从明沉舟得了消息匆匆回宫,到收拾妥当后和谢延一同去柏寿殿,不过一个时辰,咽下正午还未完全过去。
太皇太后有午睡的习惯,往常这个时候都还在休息,可今日明沉舟还未靠近外殿就听到桃色小声的抱怨声。
“悯心今日怎么站门口。”她眼尖,一下就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撇了撇嘴,“不会是等我们的吧。”
悯心是太皇太后身边最是得脸的大丫鬟。
平日里都在内殿伺候老祖宗,在宫内都称呼她为悯心姑娘,一向甚有面子,这般的人养的可比宫外大多数小姐姑娘还要矜贵,能主动站门口迎人十有八九是大事。
为着‘大事’来的明沉舟挑了挑眉,又看了桃色一眼,随口问道:“瞧着你怎么不喜欢她的样子?”
“就是不喜欢,奴婢这辈子最讨厌背后一刀,不知感恩的人了。”桃色抱怨着,随后见明沉舟笑脸盈盈的脸,立马坐了过来,小声讲着前应后果。
“她原先叫小温,可性格跟温柔这些词毫不相干。”
她龇了龇牙嘴,蔑视说着。
“她十岁入的宫,原先不是在柏寿殿的,只是后来和司礼监的一个书令看对了眼,便索性搭伙成了对食。”
明沉舟不由扬了扬眉。
“那书令我也见过,长得敦厚老实,对人极好,对悯心更好,觉得她太累了,就把她从尚食局最低等的小宫女送到当时还是太后的柏寿殿。”
桃色语重心长的叹气。
“其实悯心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柏寿殿在宫内一向地位崇高,几个大宫女更是极为有脸,人人捧着,悯心一直都很继续往上走,所以在怜心嫁人离宫后才敢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明沉舟来了兴趣,立马凑过去听。
“说是当时掌印刚刚被先帝看重,日夜不离,太后有心拉拢,娘娘也知掌印的性子,自然是撞了个南墙,所以在知道悯心和书令的关系后,就让悯心去想办法,说是成了就能顶替怜心成为大宫女。”
“她答应了?替她做了什么?”明沉舟听闻和谢病春有关,眉心不由紧紧皱起。
桃色摇头:“只知道和掌印有关,好似要去掌印屋中偷东西来着,反正最后被掌印抓了,但最后是书令替她死了,后续是她也如愿做上大宫女的位置,被太皇太后赐名为悯心。”
明沉舟脸色严肃:“怪不得我看掌印和太皇太后不对付,话都不曾讲过。”
“不过柳行姐姐说她是打算让悯心□□掌印。”桃色点头,随后又多嘴八卦了一句。
明沉舟顿时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
她一张小脸紧绷着,一脸严肃地盯着桃色。
桃色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小声找补道:“瞎说的,谣言而已,掌印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都说始休楼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明沉舟也不知听到了没有,目光依旧落在悯心脸上。
“娘娘千万不要误会,掌印才不是这样的人。”
“太后想要拉拢一个刚刚得势的人,也太奇怪了。”明沉舟突然摸了摸下巴,格外冷静地说着,“□□这个借口太勉强了,所以后来太皇太后去拉拢封斋了吗。”
桃色听得目瞪口呆,随后呆呆地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黄兴还未死,所以太皇太后好端端注意掌印,还差点让黄兴对掌印下了死手,还好后来被先帝意外救下,之后先帝就一直把掌印带在身边。”
明沉舟沉吟片刻,突然意味深长说道:“前面如何不得而知,后面倒是如掌印所料啊。”
桃色不解地眨了眨眼。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明沉舟敲了敲她脑袋,“我和掌印巧遇都没有过,巧合更是难。”
马车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走,去会会他们。”明沉舟扬眉,意味深长地说着。
悯心一见人就迎了上来,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擦干的泪痕。
“老祖宗已经等了许久了。”她哑声说着。
明沉舟不动如山,只是笑说着:“那请悯心姑娘带路。”
柏寿殿满殿宫娥黄门跪在两侧,高声请安后就好似沉默的石雕,连着呼吸都感受不到,整个宫殿格外安静。
看其中几人的模样,相比是跪了许久。
谢延忍不住靠近明沉舟,紧绷着脸。
明沉舟来过柏寿殿几次,次次都觉得格外阴森,整个宫殿明明阳光高照,却好似话本中被鬼雾弥漫着的宫殿,走久了都觉得瘆得慌。
明沉舟面不改色地带着谢延穿过长廊,来到内外交接的拱门,随后停在原处。
不远处的台阶上竟然站着太皇太后。
年近古稀的太皇太后竟然穿着布荆麻衣,只有一根木簪倌着头发,手中套着佛珠,神色平静。
当今这位太皇太后最重脸面,性格强势,最是落魄时也是盛装而来,这般除去华裳,宛若普通百姓的模样闻所未闻。
“怎么赶上老祖宗在教训人。”明沉舟捏着谢延的手,先一步出声说道,“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薛珍珠的身边早已跪满了人,为首的就是一个只穿着寝衣的男子,他背上被鞭子抽的血痕粼粼。
——薛家的人。
明沉舟目光淡淡一扫,随后移开视线,并不主动开话。
“还不磕头认错。”太皇太后睁开眼,衰老年迈的眼皮因为不着粉黛显得越发年迈,颧骨高耸,脸颊消瘦,依稀能看到年轻时的美貌,可也显出几分愤怒时的尖锐刻薄。
男子僵跪在原处,脸色灰白。
明沉舟目不斜视:“老祖宗哪里的话,薛家最近可不曾犯错。”
“让万岁和娘娘见笑了。”她轻叹一声,“这是我儿薛定。”
“不肖子孙犯下如此大事。”她拨动着佛珠,神色悲凉,“我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她目光冷凝似刀,手中的佛珠直直扔到他的额头,随后落在地上,一地狼藉。
“老祖宗息怒啊,老祖宗息怒啊。”薛定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咚咚巨响,没一会儿就砸得血肉模糊着。
“你与我说什么,你去和万岁说,与这天底下的读书人说。”薛珍珠厉声怒斥着,“我在深宫鞭长莫及,你竟然这般管教不利,纵容子弟为祸。”
明沉舟心思一冽,知道正题来了。
“老祖宗息怒啊,我一时不察竟然让这两个不肖子孙做出这样的祸事,坏了薛家清名,也辱没了老祖宗的拳拳教导。”
薛珍珠闻言,不由身形晃了晃。
一侧的柔心连忙起身,扶着人担忧说道:“老祖宗保重身体。”
底下的人瞬间乱成一团。
谢延蹙眉看着院中一切,最后抬头去看明沉舟。
“你去如实和万岁,和娘娘说。”太皇太后喘着气说着。
薛定这才转身,对着他们说道:“都是罪臣管束不严,我儿薛阳,薛耀,竟然,竟然起了顶替学子成绩,夹带试题入场的事情,还请万岁降罪。”
谢延瞪大眼睛。
明沉舟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惊讶说道:“薛大人此话当真。”
“今日掌印去了京兆府尹,我家那两个混子才觉得大事不妙,这才与罪臣坦白,罪臣这才入宫求老祖宗救命,老祖宗眼底容不下沙子,这才请了万岁和娘娘来。”薛定哭喊着,悲痛自责请罪着。
“我那两个儿子也不知是受何人蛊惑,竟然犯下这样的恶行,罪臣恨不得以死谢罪啊。”
明沉舟微微一顿,轻声说道:“冒名顶替,扰乱院试,照着□□的规矩可是要株连九族,扒皮抽筋的。”
薛定哭声一顿,连着太皇太后都抬眸扫了她一眼。
只听到明沉舟继续说道:“不过此事掌印还在查,若是真的如薛大人所言,别人教唆威逼,掌印也一定会做出处理。”
她说话轻声细语,莫名缓解了院中紧张的气氛。
“娘娘说得对,此事等着掌印处置便是。”谢延也及时出声。
薛定一愣,正准备扭头去看太皇太后,就听到太皇太后一声厉呵。
“还不谢恩。”
薛定便又连忙谢恩。
“万岁仁慈,可我却不能这般纵容子弟为祸。”她扶着柔心的手,轻声说着。
明沉舟动了动眉间。
“老祖宗想要如何?”
“把那两个混蛋立刻捉拿归案,薛家降级,薛定剥夺忠义侯爵位,柏寿殿罚俸一年,只求息事宁人。”她闭上眼,轻声说着。
明沉舟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人,见他虽然面色灰白绝望,但有没有挣扎,只是死气沉沉地跪着,心思微动。
“娘娘意下如何?”
薛珍珠的视线越过长长的甬道,和明沉舟直直撞在一起。
她虽年迈却依旧强势。
明沉舟并未退让,只是笑说着:“老祖宗当真是铁面无私,只是这般,不就替薛家拦下全部罪责。”
“愚钝本就是大罪,被人利用也是活该,怪不得他们,此事涉及院试,也是万岁登基的第一个科举,不能被这些蠢货闹大,不让丢的是万岁的颜面。”
她闭上眼,语气沉重,缓缓说着:“薛家这些年借着我这个老婆子的名字做了不少错事,先帝仁慈,每每压下不再多言,我却是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院试名单公布在即,拖不得了。”
薛珍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凶悍的魄力,敏锐的直觉,这张嘴自然也算一分。
她先是示弱,之后便是晓之以情,然后动之以理,最后抛出最大的杀手锏——院试。
院试,确实拖不起。
“那薛家的承爵人是谁?”谁也没想到,明沉舟没有跟着她的话说下去,反而说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薛珍珠一愣,连着一直低头的薛定也忍不住抬头。
“院试确实拖不得,可薛家两位公子参加院试那日,人人有目共睹,京城本就有些许留言,现在成绩要出来之际,薛家发生这样的事,天下不得不想多啊,便多嘴问一句。”
明沉舟温和说着。
“娘娘想要如何?”
“我也不知,还是请掌印来吧。”明沉舟笑说着,目光突然往后看去,“也该来了。”
说话间,只看到一个人影自拱门处快步走来,大红色的披风随风而动,气质冷凝。
“掌印。”薛定面色苍白。
太皇太后看着远远走来的人,瞳孔微缩,双拳握紧。
“抓下去。”谢病春很快就来到明沉舟身侧,咳嗽一声,低声说道,“陈伟一案涉及到薛家,还请薛大人和我走一趟。”
薛定脸色大变,连忙去看太皇太后。
“今日我们刚去了京兆府,顺着张春花的话去找了线索,掌印现在来,应该是有所获。”明沉舟慢条斯理地说着。
“陈伟死前写了诉状,状告薛家夺他名额,逼他退学,甚至殴打他人,我以前派人去白鹿学院和薛家了,薛大人在此刚好和我们走一趟。”
薛定脸色苍白,突然爬到太皇太后身边,大喊着:“娘,娘救我。”
薛珍珠眉心紧皱。
“掌印,你……”
“谁也救不了你,带走。”谢病春打断她的话,冷漠说着。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皇太后刚才也想清理门户。”明沉舟长叹一声,无奈说道,“掌印定会秉公处理,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