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鼎沸之际,暮鼓之前,乾清宫突然下了一道圣旨。
“白鹿学院共有三罪,其一,院长周清侵吞学田,其二,老师借师名欺压学子,其三,利用不法手段挤压其余学院。”
有了万岁背书,民间的情绪便缓缓熄了下来。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到底还是手心肉多啊。”
郑府,年迈的郑樊躺在屋檐下纳风,慢慢悠悠地说着,身后是两个侍女拿着花团锦簇的团扇,送来一阵阵凉风。
两个主事正在树下帮忙整理白日里还未晒好的书,一本本叠起来,好的做上标记,被书虫咬了的,便放在一侧,等着白日里誊抄起来。
“阁老哪里的话,万岁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院试,谁也不想万岁爷第一场院试就出了这么大纰漏,不让我们都是要吃后人挂落的。”其中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主事笑说着。
郑樊嘴里哼着南边的戏调,绵长悦耳。谁不知郑阁老就爱听戏。
“占卿言之有理。”他闻言只是笑说着。
两个主事面面相觑。
“司礼监啊,司礼监。”郑樊拿着戏剧的调子哼了一遍,长长的尾音拖得极长,多了点呢喃缠绵的调子。
“不过按我说,这个谢病春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些。”年轻一点的主事小声说着,“这拿人审人杀人可都不经过内阁,仗着西厂,为所欲为。”
“先帝厚爱,今日这位也是他一手退出来的,这地位只会越来越高。”苏占卿叹气,“万岁还年幼,只怕还要让他嚣张十多年。”
年轻人也跟着叹气。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远处的郑樊套了南调的谱子,自创了一句戏文,随后对着一侧给削桃子的侍女,柔声说道。
“去看看水生休息了没,若是没休息,便请他给给我唱一首,唱一首琵琶记的中秋望月。”
侍女附身,恭敬应下。
苏占卿心有所感,抬头去看郑樊,犹豫说道。
“中秋望月讲的是中秋之夜,蔡伯喈与牛氏在花园中赏月,当夜妻子赏月求佛,蔡伯喈却睹月伤心,牛小姐察觉到伯喈的心事,于是劝牛丞相同意自己和伯喈亲自回蔡伯喈老家陈留探亲。牛丞相考虑再三,决定派人到陈留接取伯喈父母妻子来京。”
“是啊。蔡伯喈一直被牛丞相压制多年,可中秋之夜借着一张巧嘴,顺势而动,这才和发妻一起回了陈留回家守孝,人人都说他抛弃了功名,却不料他心中是另有沟壑,把这朝堂看的清清楚楚。”
郑樊吊着一口气,慢慢吞吞地笑说着,年迈的眼皮缓缓掀开,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可那目光依旧犀利,宛若刀锋出鞘。
两个主事心有所感,却又一时不知从哪说起。
“来了。”去带人的小丫鬟身后跟着一个容貌秀丽的纤弱男子,再身后就是戏班里的人。
“水生来了啊。”郑樊微微一笑,“去台子上唱吧,动静小点,可别吵着隔壁了。”
水生一笑,只觉得春花灿烂,对着他远远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柔顺优美。
一出场就在夜色的水榭上缓缓拉开帷幕。
郑樊听着摇头晃脑,神色愉悦,另外两个主事也逐渐停了动作,坐在一侧听着。
“爹!”
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拱门处响起,掺杂在水生扮演的蔡伯喈痛哭陈情声中。
郑樊不悦地皱了皱眉,随后轻声呵斥道:“喊什么。”
郑江亭连忙上前,脸上冒出几丝喜色。
“查到了,依我看太后和谢病春那个阉人果然关系匪浅,內宫毕竟都在两人手中,我们又和太皇太后断了联系,难免消息有误。”
郑樊懒得听他废话,敲了敲茶几。
水榭上水生身形一顿,随后便又继续唱着。
“那道圣旨是太后让万岁下的。”郑江亭冷哼一声,“太后对那阉人倒是上心,万岁竟然也听过去,为西厂背书。”
郑樊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话。
“爹!”郑江亭见他这副巍然不动的样子就着急。
“万岁有多听太后的话,爹难道不知道,如今太后和谢病春同一个被窝,明笙那奸人不知何时竟然和太皇太后勾结在一起,谋了这出科举案,你看我们这次科举,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危险啊。”
郑樊越发不耐烦地用拐杖拄了拄地面,恨铁不成钢地说着:“少给我污言秽语,怎么,你爬人床底下看了,也不嫌丢脸,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你爹担着,你给我摆什么脸色。”
“我,这不是就我们孤立无援吗?”郑江亭强忍着急躁,不耐说着。
郑樊冷冷斜了他一眼,沉声问道:“我问你,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两个主事面面相觑。
郑江亭呲笑一声,大逆不道地说着:“当然是龙椅上那个小奶娃。”
郑樊长叹一口气,只是看着戏台上人,并不说话。
“爹!”
“闭嘴!”郑樊眉心紧皱,不耐烦呵斥着,“不听戏就给我滚。”
郑江亭只好耐下性子听戏,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挑眉,问道:“这小生新来的?”
“阁老七十寿的时候,云南巡抚薛闻修送的。”苏占卿笑说着。
郑江亭的目光紧紧盯着台上人的腰,闻言冷笑一声:“叫他云南是盯人的,他倒好,整日做这些讨好爹,谄媚。”
苏占卿摸摸鼻子,不敢说话,只好盯着台上的人,心中有些惋惜,又有一个人要被糟蹋了,这水生是难得南戏好苗子。
就在此时,这条街的不远处明府也是灯火通明。
“万岁这是铁了心要偏颇谢病春。”戴和平无奈说着。
安悯冉坐在一侧,蹙眉说道:“也是为了安抚学子,毕竟牵扯到院试,是万万不能暴出来的,也算不得偏颇,只是万岁能第一时间为谢病春解围也是始料未及。”
“小皇帝比我们相信的要重视司礼监啊。”戴和平忧心忡忡地说着,“看着比先帝还要重视,只怕不妙啊。”
两人看向一直沉默的明笙。
明笙微微叹气:“你们可知是谁让万岁下的旨。”
安悯冉敏锐地皱了皱眉:“谁?”
“太后。”明笙咬牙说着,“为谢病春请旨,让万岁为西厂背书,也不怕谢病春连累了万岁的英明。”
戴和平和安悯冉面面相觑,各自惊讶错愕。
“不曾听说太后和谢病春关系不错啊。”戴和平委婉问道。
明笙脸色阴沉:“之前金玉阁被锦衣卫包围的事情,你们可曾听过。”
两人点头。
“锦衣卫如此霸道行事,听说直接把店包了,把人赶走了,也不许别人再进去,就是为了博美人一笑。”戴和平皱眉说着。
一侧的安悯冉先一步回神,脸色惊骇:“那带面纱的女子是,是太后。”
最后三个字含在嘴里,吐气一般吐了出来。
明笙脸色更加难看。
“这,这,这是太后和谢病春……”戴和平不敢说下去,眼珠子在屋内其他两人转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拉回神思,认真说道,“可有什么证据。”
“皇宫制式和金玉阁的物件颇为不同,宫中都说太后这五六个月,头上戴的东西颇为华贵,但不是宫中之物。”明笙冷冷说着,“满京城,也就听说金玉阁被人洗劫了。”
戴和平皱着眉点点头:“金玉阁确实以华丽著称。”
“老师怎么知道宫里的制式。”安悯冉冷不丁问道。
明笙扫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一月前,我就见周家和薛家走得近,我是一向不愿和薛家这等鱼肉百姓,祸害相邻的人为伍的。”安悯冉沉声说着。
“靠着女人的衣裙走到这个位置,全族却不思进取,只顾着享乐,如今还闹出这样的丑事,便是多看一眼都是折磨。”
戴和平欲言又止,扯了扯安悯冉的袖子。
安悯冉暴脾气地抽回袖子,语气硬邦邦解释着。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老师,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我们与他和而不流,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相处,这般深交并无意义。”
明笙看着自己这个脾气火爆的爱徒,好一会儿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
“你以为我想,只是我们自周相手中接过内阁的重任,战战兢兢到如今,眼看情况越来越不妙,不得不寻找外援,你以为我们看中的薛家,大错特错,我们看重的是背后的太皇太后。”
“不过是一个女子!”安悯冉厉声说道,“之前太皇太后纵容先帝宪宗专宠路皇贵妃,我便早已看不下去了,之后又包庇纵容薛家为祸百姓,和司礼监封斋狼狈为奸,更是令人不齿。”
明笙脸色瞬间严肃起来,认真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要如何突破大小郑相和谢病春,满朝文武,你要去做谢病春的走狗,还是要去看郑江亭那混子的脸色。”
安悯冉牙关紧咬。
“你也说了,不过是一个深宫的女人,只是在宫中帮我们盯着太后和谢病春,闹不出花样来。”
明笙气氛缓和,徐徐说道:“能帮我们摆脱现在的困境才是最重要的。”
戴和平闻言,也跟着给安悯冉递了一杯茶:“好了,我的暴脾气师弟,老师说的也没错,本就是短暂的联盟,古还有合纵抗秦,都是为了百姓啊。”
安悯冉闷闷结果茶盏,不悦说道:“是师兄太过绵软了,此事自然也要说清楚,免得是个疙瘩。”
他大口闷了一口茶,对着明笙低声说道:“老师不要见怪。”
明笙笑说着:“你这个脾气是怎么生出如清这般性子的孩子。”
戴和平缓和着气氛,开玩笑道:“确实,如清多文静啊,说话斯斯文文,说多了还会不好意思,他学问已经极好了,怎么今年不上考场啊。”
安悯冉脸上的僵硬逐渐缓和下来,无奈说着:“你也说他性格绵软了,我看他也无心科举,先放在家里看看吧。”
“说起来,这次薛家是怎么得到科举的题目的。”气氛正常后,戴和平这才另起话头,说起此事,“试卷都是密封的,那两个监考官拆了信封怎么会没人发现中。”
明笙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只听说是薛家给予重金,具体如何看的就不得而知了。”
安悯冉眉心皱了起来:“这两人是怎么选上的。”
“郑江亭负责的此事,你也知此人爱色有爱钱。”戴和平不屑说着。
“所以真的是郑江亭那边出事的嘛?”皇宫内,谢延坐在谢病春对面,沉声问道。
明沉舟坐在两人,正一侧窸窸窣窣的吃着桃酥。
“那两人是明德三年的进士,一直在国子监就职,他们这些年风评不错,本就可以选上。”谢病春坐在谢延对面,淡淡说着。
“那这么巧,有鬼的排一起了。”明沉舟抬眸,不解问着。
“今年主考官是郑相,所以挑选是他们的事情,但后续分配是副考官的事情。”谢病春的视线自她手中的桃酥上一扫而过。
——第三个了。
谢延一脸严肃地质问着:“试题泄露可是大罪,如今西厂竟然查不出缘由,若是传出去,科举威信大减。”
“人已经抓起来了吗?可有审出什么?”明沉舟吃完第三个桃酥,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桃酥包起来,随口问道。
“他们本打算服毒自尽,后来被上门的锦衣卫发现,现在还在治疗。”
明沉舟神色一怔:“会死吗?”
“西南来的毒多诡谲,内臣已经请了专人解毒。”谢病春慢条斯理地说着,神色并不着急。
“是那个珊瑚里的毒?”明沉舟敏锐想到。
谢病春抬眸扫了她一眼,随后轻声嗯了一声:“琼海一带,因为其容貌艳丽,生石岩下,汁流如血,称之为朱颜。”
谢延看着两人,皱眉问道:“娘娘也知道。”
明沉舟咳嗽一声:“知道一点,白荣行就是这么死的。”
“当时只说他服毒自尽,原来是这个毒。”谢延眉心皱得越发紧。
“现在两件事情一个毒,是不是有联系。”
“此事还未知。”谢病春开口,突然感觉手背一痒,低头,只看到一个青色帕子裹着的桃酥正疯狂地往他手心钻去。
他手指一翻,顺手把那只手也握在手中。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悄默默瞪了谢病春一眼。
回答她的是,握的越发紧的手。
“此事还要掌印多多上心。”一侧谢延一本正经地说着,打破了两人微妙的气氛。
谢病春面无异色地点头称是。
“内阁说院试的事情不能闹大,朕听着也有道理。”
谢延小脸板着,正色说道:“薛家重金买了考题舍不得分给其他人,剩下那些人只是顶替了其他学子的名额,不如把涉事人员剔除名单,后面的补上去,至于被意外波及的学子,接着白鹿学院查封的名义,给他们重金抚恤,若是真有本事,下次也一定行。”
“娘娘意下如何。”他扭头去问明沉舟。
明沉舟连忙止了抽回手的小动作,闻言只是笑说着:“万岁说的有道理。”
谢延这才说道:“天色已晚,不打扰掌印休息了。”
明沉舟暗暗动了动手指,却觉得谢病春正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她的指尖,酥酥麻麻。
“是啊,可以走了,饭也吃了,点心也吃了。”明沉舟咳嗽一声,紧跟着附和着。
谢病春眉宇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有一事不曾和万岁禀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