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并未察觉两人坐下的风波,只是认真问道:“何事。”
“陈伟一案已经水落石出,薛家顶替了他的名额,可杀他的人还未就法。”
明沉舟停了动作,扭头去看他。
“据张星交代,是薛定让院长把人赶出学院,但杀他们的人,面白无须,身形滚圆,声音尖细,应该是一个黄门。”
“薛家是太皇太后外家,所以他只觉得是薛家人杀的,可内臣查过,薛家并未有黄门。”
明沉舟心思一冽,脱口而出:“当真是太皇太后杀的人。”
“我前日已经拿了柏寿殿所有黄门的画像去问张星,张星指认了一人。”
案桌下,谢病春握紧明沉舟的手指,十指交缠,坚定有力。
至于那叠青色手帕抱着的桃酥早已被丢在角落里。
“谁?”谢延紧盯着谢病春,低声问道。
“戴力。”
“竟然是他。”明沉舟失声说着,“他都到乾清殿了,好端端掺和柏寿殿的事做什么。”
“戴力是太皇太后心腹,这等大事,自然要他出面,八月十八那日,戴力是否当值。”谢病春问。
谢延皱眉,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八月十七十八十九这三日他都不在,说是身子不舒服,那三日当值都是绥阳,是了,那几日娘娘还让桃色连着五天都送了各式月饼,我记得清楚。”
“对了,桃色回来还跟我嘀咕,说连着三日都没看到戴力,怪不习惯的。”明沉舟也想起此事。
她这般想着,突然又说道:“之前我带你出宫,你不是说戴力一直背着你去柏寿殿吗?”
谢延点头,为难说着:“确实如此,有次绥阳还说过这个问题,他说之前一直照顾他的干姐姐生病了,下面的人不尽心,这才多去了几次,之后他就去的少了。”
“这等不听话的人,你不要心慈手软。”
“再者,你也可以早点……”
明沉舟见戴力如此不把谢延放在眼里,顿时不悦,大力地动了动手,这一下,直接把谢病春差点拉了一个踉跄。
“……和我讲。”
明沉舟和谢病春对视着。
幸好,谢病春当时眼疾手快地扶着桌角,是以只是晃悠了一下。
谢延颇为震惊,担忧问道:“掌印怎么了。”
谢病春立刻松了明沉舟的桎梏,一时间颇为无言。
明沉舟连忙握着发红的手腕,心虚说着:“大概是饿了,掌印是被我直接从宫外来回来的,你也只掌印身子骨差,大概晚膳还未用饿晕了吧。”
谢病春斜了她一眼,随后在谢延的目光中,轻声应了下来。
“那朕让御膳房给掌印做点吃食来。”
谢病春摇头,把悄默默挪过来的手指狠狠捏了一下,面上格外冷静地说着:“天色也不早了,不耽误万岁休息了。”
“至于戴力之事。”
他话锋一转:“万岁打算如何处置。”
谢延冷着脸,淡淡说着:“证据确凿,自然是绳之以法。”
谢病春点头,随后起身告退,原本被扔到角落里,裹着桃酥的青色帕子被他神不知鬼不晓地放到袖子中。
明沉舟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了,微微叹气。
“怎么了?”谢延担忧问着,“可是哪里不对。”
“只是觉得百姓命苦而已。”明沉舟回神,眨了眨眼,无奈说着,“万岁,一定要做一个明君啊,时时刻刻把百姓放在心上。”
谢延坐直身子,认真说道:“我会的。”
明沉舟笑看着他。
“今日功课写了吗?”她转移话题问道。
“写好了,还自己多看了几篇策论。”谢延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桃酥,“罗松文的学问真好,我可以请他来讲课吗?”
明沉舟摇头:“罗松文性格刚烈,不喜权贵,也不知愿不愿意来。”
“那我可以去找他嘛。”谢延眼巴巴地看着他,“过几日又是胡师的休息了,据说他还要去找老师,我可以跟着去吗?”
明沉舟失笑:“你还要不要人休息了。”
谢延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行,但不用胡承光难得休息的时间,但你要出门前,一定要和我说,而且身边要带好人,不要随意让他们离开,知道吗?”
谢延高高兴兴地点头。
“好了,吃一块就好了,等会要睡了。”明沉舟把他手边的一叠桃酥拿走,严格说着。
谢延不服,大声说道:“娘娘自己都吃了三块,怎么就不准我吃!”
明沉舟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食碟,脸色青红交加,随后冷哼一声,凶巴巴说着:“我是大人,你还是小孩,不准吃了。”谢延眼睁睁地看着桃酥没了,一张嘴都撅起来了。
明沉舟冷酷无情地把糕点收起来,让绥阳带着人去沐浴休息,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才退出乾清殿。
夜色昏暗,不知不觉中,月亮已经高悬头顶了。
英景早已在一侧候着,见人出来了这才拿着披风走了上来:“回宫吗?”
明沉舟点头。
“英景,明日是不是张春花就要放了?”
他点头:“事情依旧水落石出,对外她的案子,是因为薛氏杀了她夫君,时间久了也无法交代。”
“我明日去送送她。”明沉舟笼着披风,“我得把陈伟写给她的信还给她。”
英景提着照明的灯笼,听着娘娘的喃喃自语,突然抬眸看他。
“陈伟说若是遇到能对她好一辈子的人,叫她把儿子留给老母,自己单独改嫁吧。”
明沉舟嘴角的梨涡动了动:“我得跟她说,陈伟叫她好好活着。”
英景愣愣地看着明沉舟,好一会儿才说:“听说陈母年纪不小了。”
“他自己就是孤儿寡母长大的,深知这样的日子太难过,不忍心让他的小花滚一遍这样的苦难,但他心中也说,想要之前薛家给他的五十两,留出一半给了他母亲,用来抚养小孩。”
“女子若是多了一个孩子,总是不好再嫁的。”
明沉舟停在原处,看着不远处的身影,好一会儿才闷闷说道:“在一起就这么难吗?”
假山上的身形微微一动,昏暗的游廊长灯下便找出一张冰白的侧脸。
“掌印。”英景行礼。
“陆行把灯笼丢水里了。”
他收回视线,淡淡解释着。
往不远处看,果然看到陆行趴在湖边捞灯笼的样子。
明沉舟满腔愁绪,突然消失殆尽,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陆行一声狼狈地走了过来,谄媚笑着:“太后娘娘。”
“你怎么把灯笼落水里了。”明沉舟笑问着。
陆行摸摸脑袋:“力气太大,这灯笼质量也忒不行了,我甩一下就拦腰断了,整个灯笼飞到水里了。”
明沉舟听得大为惊奇:“这么大的力气啊。”
“毕竟是蛮牛。”英景冷笑地揭他老底。
“嗐,你这个嘴怎么和掌……长大前的你一模一样啊。”陆行堪堪刹住嘴,随后突然靠近英景,大老爷们皱着眉,噘着嘴,可可怜怜地说着。
“借个火,借个火,我们一起送娘娘和掌印回去。”
“我的好弟弟,你一向心善,不会拒绝你的好哥哥吧。”
英景不理他,后退了一步,只是冷淡说道:“还要看娘娘的意思。”
陆行庞大的身形顿时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看着明沉舟。
明沉舟越过两人,看着假山处的黑影。
黑影正好扭头看向这里,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漫天月色,明亮深邃。
他手中还握着那团已经稀碎的桃酥。
“好啊!”
明沉舟微微一笑。
“我明天想送张春花出狱。”
“嗯。”
“我还想吃富贵楼的酥油泡螺。”
“嗯。”
“这几日莲蓬就可以摘了,江南有一道莲子羹,掌印会不会吃啊。”
“嗯。”
“你是不是知道那两个监考官怎么知道答案的。”
明沉舟突然靠近他,握着他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逼问着。
谢病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再一次轻声嗯了一声。
明沉舟眼睛一亮:“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就知道,你刚才的话,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她背着手,得意说着。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追问着。
“娘娘是自己想知道,还是替万岁问的。”谢病春垂眸问着。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倒是直接说道:“都是,我看万岁也很想知道,哪怕目前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不怕内臣攀咬。”谢病春挑眉反问着。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琉璃眸子在长廊高悬的宫灯下熠熠生光:“反正我不怕!”
“掌印动手才不会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她大力夸着。
有些人哪怕不是真心实意,但一旦这般真情实感地说出口,任谁都不愿往下深想。
谢病春低头轻笑一声。
“娘娘哄起人来,当真令人受用。”
“所以你快些告诉我吧!”明沉舟拉着他的袖子,“看在我给你偷偷塞了三个桃酥的份上。”
“明笙给的,明德三年他是主考官,这两人是他的门生。今年副考官都是他们的人,他作为谨身殿大学士,提早拿到院试的考题还算容易。”
“那两个人中毒是为了保全老师吗?”明沉舟沉声问道。
谢病春转着手掌的银戒,似笑非笑地说着:“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失败,打脸QAQ,中午睡一(亿)小会儿,直接睡到下午五点QAQ
琵琶记参考百度词条
酥油泡螺参考百度,做法瞎编的
第62章
张春花是她婆婆带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来接她回家的。
老人年迈,小孩瘦弱,加上一个弱质女人,三个人一见面便是抱在一起痛哭。
沙哑的哭声混在一起听着就觉得心酸。
明沉舟站在远处,远远看着,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寻了一个锦衣卫说道:“把这个东西给她们送去。”
身后的谢病春抬眸看她。
她明明没有回头,却依旧感受到谢病春的视线,笑说着,声音雾蒙蒙的,带着秋日寂寥的冷清和深沉。
“我年幼时听表哥念过一句话,是孟子的‘民为贵,君为轻’,舅舅与我说,万世千秋是积累在黎明百姓的骸骨上,所以民是基石,君是灯塔,基石是不变的,灯塔却是可以变的,我当时不明白,可从那日听着张春花趴在堂下大哭的时候,突然好像明白了。”
明沉舟扭头看着身后之人,一双浅色琉璃眸子,盛满了秋日的萧瑟日光,眉眼坚毅,神色凝重。
“万岁承载着百姓的期望,便注定不能让百姓失望,前朝有一位明君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上位者对他们而言是保护他们的人,是让他们安稳一生的人,若是不能,他们会换一个能带给他们安稳的人。”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定而已。”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可说的人,听的人,一个比一个离经叛道,哪怕最是惊悚的话,在此刻不由是秋风中的点滴离语,丝毫惊不起风波。
谢病春沉默地听着,目光不喜不悲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明沉舟捋了捋鬓间被风吹散的发,目光片刻失神:“让他们哭,那便是我们的不是,万万没有再上去,假惺惺献殷勤的人。”
“此事,与你无光。”
谢病春低声说道。
后宫不得干政,这些重担退万一步也落不到一个女人头上。
明沉舟笑说着,娇媚的容貌在此刻多了一点巍然正气:“可当今天子养在我膝下,我受奉于明家,这满京城的权贵清流就是吸着大周百姓的血才一步步长成庞然大物的。”
不远处隐隐传来哭声,嘶声裂肺。
“我六岁才开始启蒙,跟着舅舅读书,他开蒙时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读书一为修身,二为治家,三为平天下,男女同理,并无差别,是以,我要你谨记,不可误己,不可害人,不可趋利避害。”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余生只影向谁去。
哭声冲着天去,恨不得能让漫天诸佛听一听,让她与那尸骨都不曾见的人再见一面。
“掌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呢。”
明沉舟喃喃自语,眼底似有水光闪过,可眉宇却又格外冷静。
生离,死别,哪一个都是人生不能承受之痛。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冷静,可眸光却又闪着微弱的,让人清晰地知道他并不是无动于衷。
两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那个老弱病的一家三口逐渐消失在眼前,久久没有说话。
“院试的成绩明日就发了,钱得安得了解元,你要去钱家吗?”
谢病春在良久无言后,开口打破沉默。
她最爱去钱家,每次出宫哪怕是去钱家喝口水,都会外开心。
“不去了,今日答应要陪万岁去摘莲蓬,明日再带他一起出宫,顺便去见罗松文。”出人意料的是,明沉舟这一次拒绝了。
谢病春抬眸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