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当初是因为爱他才跟他结婚的,我不是为了和他做亲人。”
王慧光抬头看着女儿,眼中只有无穷无尽的困惑。她们俩之中肯定有一个是错的,是入了魔,王慧光想,那个人一定是石青霞,她一点儿都没长大,还是活在梦里。
“你爸说是我把你惯成这样的。”王慧光想到了石荣忠的话,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可能是对的,石荣忠这辈子居然也有让她觉得对的时候,真没想到。
石青霞愧疚到不敢看她的脸,王慧光大吼大叫发脾气的时候她并不难受,但是她平静的时候,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如刀割,她知道自己的确是令她痛苦的,而且是从未想过,从未预备过的痛苦。
王慧光今年刚好六十岁,当时还办了几桌酒,她还和关明带着佩佩一起回来给她祝寿。
那会儿他们一家人多开心啊,千篇一律的幸福家庭,一点儿都不难得。
那就是最后的好时光了,王慧光现在才领悟到,她想到过去再回到现在,说真的,简直都不想活了。
她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体验。
石青霞看着王慧光捂着胸口站起来,佝着背慢慢走了出去,叹气声却还留在房间内,听得她头脑发沉,坐在床上无法动弹,这种感觉是很难忍受的,会把人逼疯的,她真的能抵抗得了吗?她真的有必要抵抗吗?她抵抗的结果也是毫无意义的,也许她该妥协的。
关明的脸出现了在她脑海里,他的脸上也有和王慧光一样的困惑,以及疲倦。
他对她说:“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还要怎么样?你能不能不要小题大作了?”
他对两边的父母解释说,石青霞和他离婚是因为他忘了她的生日,仅仅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她就要和他离婚,他到处控诉,委屈又难堪,像个怨妇一般,他得到了很多同情,石青霞也遭到了指责和劝诫。
“其实从来不是因为生日。”石青霞曾对他说。
“那是为什么?你说啊。”
“因为你不爱我了。”
“···就因为我忘记了你的生日?”
“我说了不是因为这个!”
“好吧,那是因为什么?”
“我已经说了无数遍了。”
“···”
他们之间的对话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循环,他们像两条衔尾蛇,守卫着各自的真理,双方一样的强悍,一样的不可通融。
他们不可能再一起生活下去了,石青霞想,就算她愿意妥协,关明也只会感到厌恶和恐惧。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石青霞告诉自己,她再一次从懦弱的妄想中挣扎出来。
她躺在床上,回到了短暂但宝贵的平静中去,关明在她脑中慢慢淡去,连王慧光的叹气声也一并消失了。
她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她想。
第4章 蠢事
离婚之后石青霞得到了车,但失去了房子,得到一些钱,但孩子没有选择和她一起生活。
现在对石青霞来说最重要的事,是找个工作,找个生活的重心,她不敢在家待的太久,王慧光反复的情绪让人难受,她怕自己最终会抵挡不住,更怕自己在里头找到乐趣。
但是她能做什么呢?
石青霞带着这样问题出了门,在街上边逛边想。
平心而论,家乡的发展不可谓不显著,肯德基麦当劳都已经入驻,奶茶店也开了遍地,大城市里有的享受这里大体还算齐全,大街上的豪车也不再稀奇,女人的衣包鞋履也光鲜入时,不乏名牌,一句话,有钱人更多了。
但是这对她来说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她没有在里头找到自己的乐趣。
石青霞之前做的工作概括来说是个文职,日常不是在拉excel就是在做ppt,给各种会议准备资料,之后收一堆废纸。她很清楚自己做的这些事其实没有意义,但是她当时不纠结,也不细想,她避免去思考。人人都在做这些事,她没有理由不做,况且她还结了婚,已婚妇女失去工作是件很可怕的事,灾难程度不是世界末日,而是世界末日之后你居然没死,所以她不敢辞职,即使她做得失眠。
但后来她离婚了,她要离开她的伤心地,她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辞职,她也这么做了,没人能指责她,但他们都说她会后悔,她在某些人眼里已经是个乞丐了。
辞职后石青霞下定了决心,她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对新天地大喊一声,我来也!
但很快一个致命问题从暗中跳出来一下把她击倒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事实就是,没有任何一项工作是能叫人喜欢的。
石青霞也很快发现她现在所掌握的技能,只能把她导向和原来没什么区别的岗位。
她再度开始失眠。
石青霞漫无目地在街上闲逛,走到商场橱窗都亮起来时,她的肚子也开始嚎叫,她沮丧地发现她的肠胃比她的心灵健壮得多,她没有办法,只好找到个路边摊,点了一份烧烤。
烧烤摊上没有椅子,只有个可折叠的小桌子,上头放的全是串好的食物,拿塑料袋半裹着,就这么毫无装饰地摆在那里,负责展示食材的新鲜程度,也做菜单用途。
客人全在周围零零散散地站着或者蹲着,摊主是个老太太,脸色很黑,也不知道是身体不好,还是被烟熏的,石青霞希望是后一种,这个老太太她认识,她小学时老太太就在这个地方卖烧烤,一直到现在,总有二三十年了。
那时候老太太好像就是个老太太的样子了,石青霞仔细看了老太太一眼,发现她好像没有变得更老,不过身形瘦小了些。
石青霞望着老太太突然很好奇,她想,在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做到老,是种什么感觉?
她走到了老太太对面,忍着炭气和浓烟,观察老太太的动作,她每个动作看上去都很简单,但又像武林高手在施展秘技,她根据火候,根据食物的熟度,翻面,挪动位置,也不用品尝,只需要靠经验和眼睛就能判断出结果,自信得叫人不敢质疑。
石青霞看得入神,老太太忽然抬头问她:“你不要葱是不是?”
石青霞回过神:“啊?对,是!”
老太太又把头低下去。
石青霞一喜,问道:“婆婆,你认得我啊?”
老太太答:“不认得,不过你以前常来买烤豆腐,豆腐不要葱,多放辣,还要烤得有一点焦皮。”
石青霞听了很震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你这次怎么没点豆腐?”老太太问她。
石青霞笑道: “刚才忘了,麻烦你再给我拿两串豆腐!”
这两串豆腐石青霞最后是勉强自己吃下去的,老太太烤得和她当年要求的一模一样,只是是她自己的口味变了。
石青霞没有把剩下的烧烤带回家,带回去王慧光肯定要骂,她全拿到徐晓丽那里。
徐晓丽爱吃烧烤,但她平常吃得很少,主要是怕胖。
她吃了一串烤茄子就不吃了,说剩下的等她儿子回来扫荡。
“让你儿子吃这个?不太好吧。”石青霞顾虑重重,她自问是做不到让女儿吃这些东西的,她还有一点儿为人母的原则和威严。
徐晓丽比她轻松得多,她说:“有什么不好?又不是顿顿都吃,偶尔吃一下改改口味嘛。”
石青霞只好说:“你儿子肯定很爱你。”
徐晓丽摇头:“他谁都爱,就跟小狗一样,给块骨头就跟人跑,脑子还是糊的。”
石青霞问:“他今年多大?”
徐晓丽说:“他比佩佩小四岁,今年读一年级。”
徐晓丽比石青霞早一年结婚,但是孩子要得比较晚。
“我还记得你怀孕的时候天天给我打电话,发老长的语音,问这问那,吓得要死。”石青霞说起她当时的慌乱。
徐晓丽道:“我怕嘛,我要不是为了方先锐,我是不可能去生孩子的。”
方先锐就是徐晓丽的老公,他爸是本地知名人物,因为有钱,方先锐最讨厌人家叫他富二代,也不怎么提他爸。
“他前两年还叫我再生一个,说生了就跟我姓,我说我才不生,谁爱生谁生,那种罪受一回就够了。”徐晓丽想到当时生孩子受的痛依然是牙酸肉紧。她当时先是顺产,结果顺了半天顺不下来,孩子的头卡住了,没办法只能去剖。“我生一个孩子可是受了两回罪。”徐晓丽老说。
石青霞生的时候情况比她强点,她是顺产,时间也不长,但下身还是挨了一刀。
“第一次上厕所的时候我都哭了。”石青霞感慨。
徐晓丽忙不迭地点头附和:“我也是我也是!当时我还问自己,我徐晓丽怎么会落到这么个地步?我当时结婚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撒尿这事儿趴在厕所里哭。”
俩人一起笑起来,徐晓丽叹道:“幸好都过去了。”石青霞说:“对啊,过去了就好了。”
她们说完不约而同地沉默,这沉默下面还藏着许多话没有说,不是她们不想说,而是这些话需要一点引子,一个契机才能出口,现在还不到时候。
石青霞和徐晓丽是高中时开始建交,大学去了不同的城市,但依然没有断了联系,每年过年回来两个人都要约着见一见,两边家长也都知道孩子有这么一个好朋友,不过虽则她们心灵很亲密,但身体大多数时候却是相隔万里。
徐晓丽结婚的时候石青霞没有来,她当时处于一段忙碌又混乱的阶段,无暇顾及她,只打来电话解释恭喜,又包了丰厚的红包,很有诚意,但徐晓丽对此还是耿耿于怀。
后来石青霞结婚时轮到徐晓丽无法赴约,石青霞很是理解,她明白她是身不由己,这听起来很沉重,但确实是事实。
“财富自由了,时间就不自由,脑子能干了,肩膀啊脖子啊膝盖啊,就开始不灵活了。”徐晓丽总结。
石青霞嚷道:“我离财富自由还差十万八千里呢,照样是腰酸背痛,小毛病不停,脑子还不清醒。”
“那明天一起去按个摩吧。”徐晓丽的话题山路十八弯,一下偏航,“正好我那会员卡里还有几百块钱。”
石青霞说行:“按完我就要去做牛做马了。”
“做牛做马?你要干嘛?”徐晓丽问。
石青霞犹疑道:“不干嘛,其实还不确定。”
徐晓丽正要追问,门铃恰巧响了,还有小孩儿喊妈妈的声音。
“来了!”徐晓丽忙跑去开门。
门开后,外头站着她儿子,还有她弟弟。
“我闻到孜然味儿了!”门一开方思睿就喊,他跑进来看到石青霞又站住,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大声地叫了声阿姨。
他已经见过石青霞几次。
“有烧烤,你吃吗?”石青霞问他。
“我吃!”方思睿点头又笑开来,他长得还是更像徐晓丽,笑起来的时候尤其。
石青霞让开位置,让他坐过来。
“只能吃三串。”徐扬祖走过来说。
儿子还没说话徐晓丽就先抗议:“三串?三串能吃饱吗?”
方思睿说:“能!舅舅刚才带我吃了汉堡和薯条。”
徐晓丽瞪了徐扬祖一眼。
徐扬祖说:“偶尔吃一点没什么,而且汉堡起码卫生。”他不太赞同地看着外甥手里抓着的东西。
方思睿小心地咬了一口,边嚼边看他的脸色。
石青霞看看时间,起身告辞。
“你送她回家,外面天都黑了。”徐晓丽对徐扬祖说。
徐扬祖答应了,石青霞忙说不用。
徐扬祖说: “没关系,正好我要到那附近去办事。”
“什么事?”徐晓丽问。
“私事。”徐扬祖对石青霞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石青霞跟上去。
“阿姨再见。”方思睿晃着手里的烧烤跟她拜拜。
石青霞回头对他一笑:“下次见。”
徐扬祖也回头看去,他的眼神先从石青霞的脸上掠过,接着才对外甥摆摆手。
上车后,石青霞对他说:“你外甥不怕他妈,居然怕你。”她觉得这事又奇怪又正常。
“你和我姐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应该很了解她。”徐扬祖说。
石青霞点头:“她确实心软。”
徐扬祖补充:“也不太愿意承担责任,自由散漫就是她的座右铭。”
石青霞听了这话就笑,威胁道:“我要和你姐告状了。”
徐扬祖笑着转头看了她一眼:“我这不是坏话。”
“那难道是好话?”
“算是好话,更重要的是,是实话,实话是最难得的。”
石青霞笑道:“你歪理真多。”
“这是你告诉我的。”
石青霞惊喜:“我居然说过这么有道理的话?”
“你刚才还说是歪理。”徐扬祖抓住她话柄。
石青霞没当回事追问他:“我真说过这话吗?”
徐扬祖想了想回答:“好像说过。”
石青霞看他一脸认真又不信了:“你骗我吧?我那时候像个傻子,一直在做蠢事,怎么说得出这话?不可能不可能。”
徐扬祖没有理她。
石青霞看他一眼,心想:你就是我做的蠢事之一。
第5章 开端和高潮
蠢事的第一幕发生在楼梯上。
在上高中的第一天,石青霞就遇到了徐扬组,他下楼,她上楼,他俯着脸,她仰着头,他们就对视了一眼。
就那一眼,在石青霞的脑子里被无限拉长,循环播放,徐扬祖走过后,她站在楼梯上,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她原先走路飞快,真是飞快,但从那刻起,她再飞不起来了,她的脚被一根绳子绑住了,走两步她就去弯腰去把绳子松一松,再朝着绳子坠着那头望一望,麻烦得叫她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