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韩琅并未意识到,他还未曾拥有,就已经失去。
在她不曾归来的一年多里,起初他无比淡定,因为按照惯例,她大不了消失个三五月,后来变成了半年,一年,一年半……
那个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仿佛永远都不会归来。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韩琅旧疾复发,甚至无法下地,严重影响到睡眠。
宫里的医师前来看诊,给他扎过银针,开了方子,又用草药热敷缓解疼痛。
也不知是病痛还是其他原因,韩琅觉得心里头厌烦。
外头大雪纷飞,他躺在床榻上无所事事,没有事情可做,不免胡思乱想。
近日他愈发觉得自己对宋离的记忆变得混沌模糊,有时候甚至要回忆许久许久才隐隐有些碎片印象。
他努力去寻找有关她的蛛丝马迹,试图记住她。可同时又觉得好笑,她本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记住她又能如何?
这日傍晚,韩琅半倚在床上看竹简。
经过前些日诊治后,腿上的疼痛得到缓解,能稍稍分心干点事情了。
就在他觉得口渴,欲放下竹简去拿旁边的水时,他忽然无法动弹。
韩琅有一瞬间的茫然。
可转瞬,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心跳加速,东张西望试图找到什么。
宋离在外头透过门缝往室内看了两眼,并未过多逗留,很快就离去了。
待韩琅能行动自如后,他本能地扔掉竹简,掀开被褥下床跑了出去。
腿上的疼痛影响到他的行动,他却视若无睹,只是在长廊上唤道:“宋姬?”
风雪恣意,没有人回应。
韩琅不死心,又匆匆去了海棠院。
院子里久未住人,积了厚厚的白雪。
他不慎踩滑摔了一跤,忍着痛爬起身,推开院子里每一间屋子的门,不停地喊她。
无人应答。
韩琅茫然地站在屋檐下,单薄的身子早就被冻僵了,却没有任何意识。
稍后辛丹等人匆匆跑来,见他冻得脸色发青,忙拿狐裘披上。
韩琅浑浑噩噩地被他们搀扶回寝卧,路上他呓语似的问辛丹:“宋姬可曾来过?”
辛丹不解,“家主,何人是宋姬?”
韩琅喉结滚动,沙哑道:“住在海棠院的宋姬,她可曾回来过?”
辛丹更是大惑不解,“家主糊涂了,海棠院一直都是空置着,不曾住过人。”
韩琅闭嘴不语。
他怕是真的糊涂了,这世间哪来什么宋姬,不过是一场大梦罢了。
之后几日韩琅寝食难安,他思来想去,命人去齐国找孔恬,想从他身上弄清楚宋离的来龙去脉。
直到来年开春时,孔恬才被请到魏国来。
以前韩琅曾送过不少金银珠宝去齐国,皆被孔恬拒绝了。他是个很有品格的人,从不以曾经的救命之恩讨要好处。
韩琅敬他,孔恬也受得起。
这次把他请来,韩琅想从他嘴里了解宋离的过往。
然而孔恬跟记忆力紊乱的老人似的,压根就记不起宋离这个人,甚至对当初救韩琅的过程都有些模糊。
韩琅无法从他身上获取有效信息,只能作罢。
孔恬离开魏国后并未回齐国,而是回了燕国,韩琅亲自送他离京,给了不少财帛以示感激。
无法探听到宋离的信息,回府后韩琅独自站在海棠院发呆。
海棠树抽出新芽,一片绿意盎然。
院子久未住人,显得孤寂。
韩琅默默地打量空荡荡的庭院,心里头仿佛也空落落的。
那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行我素。
她从不顾及他人感受。
不知道为什么,韩琅忽然觉得心里头委屈。
可是同时又觉得可笑,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她的来去与他何干?
他目光涣散地盯着某个角落,任由思绪蔓延。
也不知隔了多久,鼻息里忽然闻到淡淡的脂粉香。
韩琅回过神儿,看到宋离正歪着头打量自己。
他像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茫然而空洞,眼神也是涣散的。
喉结滚动,他艰难地想唤她一声,然而张嘴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她冻结了。
韩琅无奈地望着她,一动不动,任由她伸手戳他的胸膛,捏自己的胳膊,摸脸,说怎么清减得这般厉害。
他其实也想伸手回应她,却动弹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也学着她的样子细细勾勒她的眉眼。
他都已经快把她忘了。
忘了她的样子,忘了她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和与她有关的一切……
如果今天她又走了,那她什么时候才会归来看他一眼呢,几个月,还是半年,一年两载?
想到此,韩琅忽然有些难过,甚至愤怒。
那种不甘心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翻涌酝酿,它冲破了他的理智,令他产生了想要留住她的意念。
哪怕是强留。
就在宋离像往常一样打算转身离开时,韩琅彻底爆发了。他的执念促使他产生了强烈的破坏力,原本冻结他的束缚瞬间被打破。
凝结在他身上的混沌一下子被他驱逐,似觉醒般,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突如其来的抓扯力量令宋离愣住,她失措地回头,却见他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眼中布满着血丝,憔悴地望着她,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别走。”
那人眼尾泛红,全然没有往日的从容,神情哀哀地望着她,带着小心翼翼的乞求。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狼狈卑微的样子,宋离的心被扎了一下,瞬间破防。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沦陷了。
作者有话说:
啊,我是个垃圾,码字速度龟爬,虽迟仍到,正文应该没几章了吧。。。
第31章
韩琅喉结滚动, 想继续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他只是落拓地望着她,眼眶泛红, 似乎有些难过。
宋离愣了半晌,破天荒地产生了罪恶感,仿佛把他欺负得很惨似的,有些揪心。
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周遭的一切明明还是凝结状态, 他却活了, 说不震惊是假的,她诧异道:“你能动了?”
韩琅没有说话, 只是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不愿放手。
宋离掰开他的手指, 他不为所动,她微微皱眉, “你先放开我。”
韩琅没有反应。
“我这回不走了。”
韩琅还是没有反应, 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离耐着性子道:“如果我要走, 你这样拽着我是不管用的。”
这话刺到他的心口上,他迟疑了许久, 才松开了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一道红。
宋离当机立断去折旁边的树枝, 硬邦邦的根本就折不断,甚至连地上的小石子都踢不动。
种种迹象告诉她,目前确实是凝结的状态,可是韩琅为什么能动了?
宋离百思不得其解。
她困惑地打响指, 冻结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 鸟雀声叽叽喳喳, 一切又恢复了生机勃勃。
韩琅平静地看着她的举动,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宋离再次打响指,周遭的一切又被凝结。
她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他却缓缓冲她笑起来,唤道:“宋姬。”
不知道为什么,那笑看得宋离毛骨悚然。
韩琅露出人畜无害的表情,温声道:“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满足你。”
宋离盯着他半信半疑,她确实馋他的身子,一时头脑发热,说道:“你过来。”
韩琅顺从地走到她面前。
宋离厚颜无耻道:“吻我。”
韩琅:“……”
宋离仰着头,挑衅地挑眉。
韩琅的视线落到她的脸上,迟疑了许久,才有些局促地俯身吻她,动作青涩,还有点小别扭。
宋离爱极了他的忐忑羞涩,那种朦胧情动的矜持撩人心扉。
蜻蜓点水已经令韩琅难为情地红了耳朵,他偏过头不敢看她。
宋离强势捏住他的下巴,踮起脚尖覆盖到他的唇上。
起初他的背脊僵直,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两手不知道放哪里好。后来许是本能,他稍稍大胆了些,环住了她的腰身。
对于他来说,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在没有名分下的亲昵,是对她的冒犯,他不敢逾越那条界线。
然而情爱这个东西,一旦食髓知味,便如烈酒浇入心中,愈演愈烈。
宋离跟他一样没甚经验,但她不介意拿他做实验,在他身上享受男欢女爱。
因为这个男人确实令她心动,她就是馋他,馋他的身馋他的心,馋他为了心中的信仰纯粹执着。
这是他的魅力所在。
这一吻缱绻而绵长。
他们在一座叫做历史的坟墓里拥吻。
她属于未来,而他属于曾经。
两个朝着反方向的男女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交汇,无限延伸,直到韩琅生命终结,成为历史尘埃里的只言片语为止。
莫问前程,只享今朝。
宋离原本是害怕的,害怕自己陷得太深。
可是这人实实在在长到了她的心尖儿上,她喜欢他的温柔腼腆,喜欢他的儒雅从容,还喜欢他皮囊下的君子风骨。
他的身上有一股子属于文人气节的坚定力量,她深受吸引,并为之着迷。
而幸运的是,这人对她也有爱慕之情。
她无法拒绝这段爱情,哪怕知道是大梦一场,也义无反顾。
为了留住她,韩琅以身作饵,为她编织出一座温柔冢,诱她飞蛾扑火。
他用温顺听话的姿态把她困在身边堕落沉沦,至死方休。
一场春雨连绵不绝下了整夜,满室旖旎。
宋离安稳地躺在温暖的怀里,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韩琅把头埋入她的颈项,与她十指紧扣。
初尝情爱滋味,他变得更加贪婪,想要在她身上获得更多,他想要她陪伴在身边长长久久,不再离开。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韩琅把她裸-露的肩膀裹住。
宋离微微蠕动,翻身时一条腿都压到了他的腰上。
韩琅颇感无奈,她睡觉很不老实。
翌日凌晨,辛丹在门外提醒他该起床去府寺了。
宋离睡眼惺忪地仰头看他,韩琅回应道:“病了,今日不去。”
辛丹:“???”
宋离不安分地在他的身上游移,韩琅捉住她的手,沉湎在温柔乡里,“再睡会儿。”
宋离环住他的腰身,同他腻歪了阵儿。
韩琅忽然问她:“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宋离愣了愣,隔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甭想了,你这辈子都没有老婆,是条老光棍。”
韩琅:“???”
怕他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堵住了他的嘴。
之后的一段时日两人跟平常一样相处,只不过早上换成了宋离服侍韩琅更衣。
她特别喜欢看他穿上相服的样子,雍容内敛,比以往更加沉稳,多了一股子政治家的老练。
这个时期的贵族男子几乎都会有一把佩剑,韩琅也不例外。
那把剑是魏宁赐给他的,剑身有鱼纹印记,纤细修长,锋利无比。
宋离替他正好衣冠,抚平他身上的每一寸皱褶,并轻轻嗅他身上的松香,眼中流露出贪恋。
头顶传来他又一次的询问声,“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宋离:“……”
她一点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赶忙把他送出府门,直到他上马车离开才折返回来。
庭院里一片青绿,宋离歪着头望着灰白的天空,有时候感到不可思议。
她竟然在韩琅身上找到了归宿感。
他能给她安定,睡在他身边不会惊梦,只要听到他的心跳,她就会感到特别踏实。
更不可思议的是,韩琅是一个故人,她的胆子也忒大,睡在一个已故之人身边还能感到安稳。
他总是问她什么时候成婚。
她其实很想回答他,这婚没法成,因为是冥婚。
今年风调雨顺,甄姬产下一子,魏宁喜获麟儿。
尽管他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对甄姬产下的子嗣还是更加偏爱。毕竟是嫡子,未来的世子,魏国的继承人。
武安侯感到万般欣慰,他以后就是世子的曾外祖父了,他们这些世族将是世子未来的仰仗依靠。
目前朝政分为两派,一派以韩琅为首的新兴士族阶层,另一派则是以武安侯和永嘉侯为首的旧贵族阶层。
一派激进,一派保守;一派大刀阔斧变革,一派遵循旧礼维护自身利益。
魏宁属于激进派,韩琅等党羽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有利形势,彻底把控朝政,推动着魏国的发展。
而韩琅也不负魏宁期待,以实际行动堵住了众人的嘴。
不论是垦荒令,还是法典,亦或兵制改革,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挥了重大作用。
魏国的粮仓开始满了,治安逐渐太平,兵丁愈发强壮……种种迹象告诉魏人,依靠国家能吃饱饭,安居乐业,还有强兵护佑。
他们想要的安稳,魏国都能给,也给得起。
这日傍晚,韩琅下职回府听到辛丹说宋离病了,他匆忙去海棠院看她。
宋离躺在床榻上,头晕脑胀的浑身无力。
韩琅忙命人请医师前来看诊,结果医师也诊不出个名堂来。
翌日宫里来了三名太医,还是看不出由头。
宋离从未在这里生过病,缠绵病榻了好些日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这次入梦得实在太久,是该回去了。
只是她无法出梦。
若是往常,她来去自如,可这次不知怎么的,不论她怎么冥想都无法出梦,被困在了这里。
见她日渐憔悴枯萎,韩琅衣不解带照料。
宋离昏迷数日后,在半夜转醒,迷迷糊糊中,见他坐在床头望着自己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