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在三十二楼的高度里明暗交替,微风裹挟着夏夜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毫不留情地舔舐着每一寸肌肤。
空气里弥漫着燥热的蠢蠢欲动,宋离翘着二郎腿,躺在摇椅上凝视这座熟悉繁华的城市。
在某一瞬间,她不禁生出几分错觉,就仿佛在方才,她曾去过一个遥远的地方,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旅行。
那个神秘的地方有被岁月侵蚀过的古老城池,还有低低矮矮的建筑,以及那张少年感十足的清隽面庞。
高冠博带,古典雅致,且从容。
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历史痕迹的男人。
宋离的记忆还停留在辩台上与他对视的瞬间,既觉荒唐,又感到无比真实。
她轻轻吐出一口烟圈,似想到了什么,摸华为手机点开搜索引擎,在输入框里搜索“齐国潼阳”四字。
从搜索框里弹跳出来的战国时代信息令她愣住,她粗粗扫了几眼,又抱着好奇心输入“韩琅”二字。
词条上关于韩琅的信息有很多,宋离一一筛选,最后定格到其中一条上。
韩琅(前461年—前426年),齐国潼阳人,战国初期法家代表人物,曾任魏惠王相。
宋离握着手机,不由自主将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与词条上的信息重合,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一定是见鬼了。
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直到凌晨三点多宋离才去卧室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的大脑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医院里母亲临终前带血的面庞,一会儿又是小时候没完没了的争吵,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古老建筑,乱七八糟的塞满了脑子。
最后她妥协了,靠药物助眠。
翌日上午宋离被手机铃声吵醒,她疲惫的从枕下摸出手机接起,是崔虹打过来的。
一听到她的声音,宋离便知道原因,睡眼惺忪道:“对不起崔老师,我状态不好,接不了您的活儿。”
另一端的崔虹倒也不急,只耐心道:“下午咱俩先见一面,在老地方喝个下午茶,三点,怎么样?”
二人曾合作过两次,过程挺愉快的,宋离并未拒绝,应承了下来。
上午下了一场暴雨,地气被蒸发,气温变得凉爽。
宋离在衣橱里挑挑拣拣,最后取出一条白色长裙,外罩黑色薄款西装外套,脚上一双简约的浅口平底鞋。
头发被她随意地绾到脑后,脸上未施脂粉,只涂了口红,艳丽的,正宫色那种。
黑白红搭配,嚣张又冷艳。
拿上手袋,宋离到地下停车场开车前往太华路。
牧马人在轰鸣声中驶出小区。
车里播放着姆爷的《我需要一个医生》,宋离跟着旋律哼唱,尽管五音不全,仍旧享受。
路过红绿灯路口时,她盯着指示灯,嘴里吐着奇怪的歌词,神神叨叨的。
隔壁宝马车主瞥了她几眼,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
指示灯转绿,宋离一脚踩下油门,哼着跑调的歌扬长而去。
抵达目的地,她停好车,径直前往崔虹预定的包厢。
崔虹现年48岁,是名导,以擅长拍摄文艺片著名。
之前宋离曾跟她合作过两部电影海报。
宋离擅长将传统中国风融入进现代审美中,用色非常大胆,且个人风格强烈,很得崔虹欣赏,所以这次还想跟她合作。
二人一见如故,崔虹坐在沙发上,一头干练的短发,体型微胖,长相温和,气质属于温婉知性的那种。
见她眼下青影沉沉,试探问:“还被失眠困扰呢?”
宋离“嗯”了一声。
崔虹劝道:“人还是得往前看,你母亲已经去世了一年,你也该从阴影里走出来了,老困在往日里,也不是个法子。”
宋离缩在沙发里,接过她递来的红茶,毫不避讳那段糟糕经历,“我没用,走不出来。”
“那就换一个心理医生。”
“我换了俩,上个月听我姥姥的建议到他们医院的精神科看诊,那医生说我患了神经衰弱症,给开了药,吃了也不管用。”
听到此,崔虹不由得皱起眉头,“已经这么严重了?”
宋离“唔”了一声,“这一年来我浑浑噩噩的,已经歇了半年多没干活了,您的事,我恐怕是做不了的。”
“可以试着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提到这茬,宋离说了个冷笑话,“半月前我曾出去走过,一朋友非要拉我去寻刺激,就是最近闹得挺火的马家村,结果回来那朋友起了一身疹子,被虫子蜇了,天天跑医院。”
“闹鬼的那个?”
“对,就一废弃的荒村,周边埋了不少土馒头,鬼气森森的,是有点瘆人。我俩在里头住了一晚,鬼没见着,虫子倒挺多,咬了一身包。”
“那你出去走了一趟,有没有觉得心情好点?”
宋离摇头,“还跟以前一样,焦虑,毛躁,睡不着觉。最近就更奇怪了,老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什么鬼玩意儿都有。”
崔虹沉吟了片刻,方道:“老宋你是个挺有才华的人,对生活乐观积极一点,别把自己的前程糟蹋了。”
宋离笑了笑,脸上露出几分消极的颓靡。
崔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正色道:“我最近打算筹备一个片子,目前在琢磨剧本,原本是想请你替我做一份水墨风格的概念海报出来。”
宋离皱眉拒绝,“我这个状态做不了,没有创作欲,出不了活儿。”
崔虹耐心道:“你也别太着急,目前我还在拉投资,仅仅只是一个想法,真正实施起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宋离两手抱胸沉默。
崔虹继续道:“我这回筹备的题材是战国时期的历史人物,魏国名相,韩琅。”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宋离不由得愣了愣。
她对历史不感兴趣,知识匮乏,只知道有名的那几个,理所当然问:“孔子孟子老子这些人名气大,不是更有噱头吗?”
崔虹的眼中闪动着兴致勃勃的光芒,“像孔孟老庄这些人物都是家喻户晓的,形象多数都是正面积极的。但韩琅这个人物跟他们不一样,挺复杂的一个人,身上有很多矛盾冲突,若深挖起来,应该很有看头。”
宋离露出困惑的表情。
崔虹很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一个仅仅只活了三十五岁的男人,仅靠一己之力便把魏国缔造成为当时的霸强国家,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宋离刻薄点评,“再厉害也不过活了三十五岁,是个短命鬼。”
崔虹笑道:“这才是最值得做文章的地方,在巅峰时期陨落,留给后世无限猜想。”
宋离理解不了她的想法。
崔虹结合潮流道:“近两年挺流行美强惨,我也觉得时髦,人物比正面形象更具有争议和探讨性。”
“所以?”
“韩琅最适宜拿来做成美强惨,《魏国纪事》里有记载,说他少聪慧,美姿仪,可见容貌不差。
“他的人生经历也跌宕起伏,下过大狱,成为过亡命之徒,后来咸鱼翻身,却在人生巅峰时被车裂而亡。
“虽然他在后世的名声不太好,毁誉参半,不过这样才更显得他有血有肉,形象不单一片面,能激起人们的争议探讨。”
听完这番话,宋离试探问:“您这是打算转型了?”
崔虹摆手,“我擅长文艺手法拍摄,对人性和世情更有兴致。韩琅符合我的需求,我想用客观的视觉去把他呈现出来,不带主观臆测。”
她兴致勃勃地讲了许多关于自己对韩琅这个历史人物的构想,宋离是无法理解她的历史情怀的。
不过崔虹也没有催促,只说让她考虑一下要不要接这桩事,如果有这个意愿,再找时间探讨把合同签下来。
宋离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满,留了一线余地。
接下来双方又聊了些其他,将近五点才分头散去。
回家的途中宋离去超市添购了大量食品存储,昨晚的狼吞虎咽令她无从适应,一点都不想再体验醒来饿肚子的经历,简直糟糕透顶。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
当天晚上暴雨淋漓,宋离在雷鸣声中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困顿地拉被子,触感跟空调被完全不一样。
宋离摸索了许久,才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卧室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简陋的土墙。
宋离茫然了半晌,才浑浑噩噩地坐起身。
外头的天色蒙蒙发亮,她的大脑呈现出短暂的空白。
隔了许久后,意识一点点回归,她痛苦地单手扶额,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她仿佛又入梦了,从2017年夏进入到公元前441年冬。
那个属于韩琅的世界。
在被窝里发了许久的呆,宋离寻着往日记忆哆嗦地起床穿衣,对自身并没有什么印象,仿佛她生来就是这里的人。
医馆里包括孔恬一起拢共有四人,还有两人是上了年纪的夫妇。
上午巳时老媪用瓦罐熬煮好稷米粥,宋离就着腌菜吃了两碗。
稍后主仆乘坐骡马车出诊杏坊酒肆,途径告示墙时听到众人议论纷纷。
一男子高兴道:“只要咱们去垦荒,上头不但发种粮,还放农具,赋税按土地肥沃贫瘠征收,头年还能免税!”
老翁捋胡子道:“看来咱们的国君没糊涂。”
“是啊,若开垦出来的土地贫瘠,入不敷出,得来的收成都入了府库,连自家都养不活,谁还愿意去耕种?”
“依我看,这法子甚好,地肥产粮高的按规定交,地贫的则酌情轻减,不至于辛苦了一年连口粮都没有。”
人们七嘴八舌,就这起私田政策讨论起来。
杏坊酒肆离告示墙不远,主仆行至酒肆,由老板请上楼。
躺在床上的妇人高热不退,已经烧迷糊了。
孔恬看过她的病情后暗叫不好,当即给病人施银针,随后又十指放血,喂了应急药丸观察。
莫约隔了半个时辰,病人的情况才稳定下来,体温降低,神志清醒,已能开口说话。
孔恬开药方让家属就近抓药煎制喂服,谨防病情反复。
家属感激涕零,忙叫人拿着木牌出去了。
诊完病,主仆取了诊金离开酒肆,谁料下楼来遇到一醉鬼。
那人虽长得文质彬彬,却很没德行,对宋离见色起意,拦着不让走。
宋离皱眉,不动声色躲到孔恬身后。
孔恬温言道:“这位先生喝醉了,瞧先生的模样像个读书人,拦着我家姑娘,恐有辱斯文。”
那人醉醺醺道:“我乃文阳君门下,看上了你家姑娘是你们的福气。”
孔恬不想跟他周旋,朝宋离使了个眼色,她不动声色往另一道门去了。
哪晓得醉鬼的同伙起哄围堵了上去,又把她逼退回来。
醉鬼来了兴致,要冲上去抢人,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中。
恰逢韩琅上门寻人,见孟卓混战,忙命家奴上前拉下。
孔恬二人得以解围。
孟卓撒酒疯不依,闹得实在不成体统。
韩琅眉头微皱,冲家奴道:“先把文亦送回府醒酒。”
一旁的同伴不敢多事,纷纷朝韩琅行揖礼,唤他上大夫。
酒肆老板看着满地狼藉直叹气,韩琅给了赔资,并对孔恬道:“孟卓兄醉酒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大人大量,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孔恬躬身行揖礼,“上大夫言重了,虚惊一场。”
韩琅:“若先生得空,琅略备薄酒赔礼,请先生赏脸。”
他身为上大夫,官职人员,这脸孔恬不给也得给。
作者有话说:
宋离:我是个神经病,你怕不怕?
韩琅:不怕,反正我是个死鬼。
宋离:。。。。
宋离:你才二十岁,我比你大六岁,你其实应该叫我姐姐。
韩琅:我死了两千多年,好像比你大两千多岁。
宋离:。。。。好吧,我应该叫你祖宗。
韩琅:那你还挖祖宗的坟。
宋离:。。。。
第4章
宋离虽然不太明白上大夫是什么身份,但见方才那群人对他的态度,可见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又因上回孔恬曾在学宫里对他发过难,多半会吃排头。
思及到此,宋离不由得暗暗腹诽,人模狗样的,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酒肆老板很会察言观色,不愿得罪官场上的人,亲自领二人去单独的包间。
二人在包间里席地而坐。
经过方才的混乱,孔恬并不放心宋离,让她跪坐在门口守候,并惴惴不安道:“不瞒上大夫,宋离也是个苦命的,家中遭难投奔我故友,谁料时运不好,逢战乱我妻儿与故友皆丧生其中,故友临终前将其托付于我,这才养在身边。”
韩琅:“方才孟卓唐突了宋姬,给先生添了麻烦,琅深感惭愧。”
孔恬忙摆手,“上大夫君子之风,不计较我当初在学宫发难,还以礼相待,我甚感羞愧。”
韩琅抿嘴笑了笑,“先生言重了,你我相识多年,祖母很是夸赞先生的医者仁心。”停顿片刻,“学宫论道本是百家之言,各有各的道理,若因见解不同而怀恨,那才叫有失风度。”
说完这话,他冷不丁用余光瞥了一眼宋离,仿佛早就窥透了她的腹诽心思。
宋离眼观鼻鼻观心,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孔恬也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不耻,自罚了一杯。
对方态度谦逊,言语温和,孔恬一扫方才的局促,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方才我看到告示墙边围了不少百姓,皆是议论私田的,可是出自上大夫的手笔?”
韩琅微微抬头,“农耕乃国之根基,齐国若想留住人力,必得先让百姓丰衣足食,方能使社会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