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时间,外头摆了庆功宴,去晚了、可没有酒喝!”
老兵们赶紧你推我我推你,笑着跟他出了营帐,只有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着,留在军帐里,抹了点药膏、往脸上擦。
只是轻轻一碰,那细小的伤口就又疼又痒,一阵难耐的折磨,令他浑身发麻。
他抱怨着,咬了咬牙,用力挤着伤口,硬生生挤出点血来。
黑红的血滚落在地面上,他踩了一脚,恶狠狠地骂了句:
“鬼地方,要不是为了立功,老子才不来。”
他说着,喉间有些痒,便忍不住咳了咳、裹紧了衣裳。没好气地踢了炭盆一脚,年轻的侍卫一边裹上披风往外走,一边低声抱怨着:
“今天怎么出奇的冷。”
没人注意到他的抱怨,他很快便被士兵们的热情和崇拜淹没了。
只剩下那点暗红的血,慢慢沁进坚硬的冷土里。
仿佛一点黑苦的毒药,无声无息地溃烂在泥土深处。
而月色下,冰原在血的气味里苏醒,朝着漆黑的夜空、缓缓睁开了它嗜血的眼睛。
第66章 取舍 越是不热衷权柄的人,才……
“鬼虏人的箭镞, 恐怕都浸透了疫病死者的血。”
声音从纱布下传来,镇北将军皱着眉,朝司叔衍带回的鬼虏人头颅扬了扬下巴:
“这些人之所以引颈就戮, 只怕也是知道自己得了疫病,故意让他们把自己的尸体带回我们军营,好把疫病传播开来。”
他说话的时候, 不断有箭雨越过城墙,落在周围的军帐上。士兵们举着盾牌,掩护着病员撤往别处。显然一切都是图钦的计划,他先将疫病带进墨城, 在趁他们最虚弱的时候攻城。
如今城头,因着好些炮手感染了疫病,几架军炮都空着,能替换的弓兵也越来越少。
很快, 墨城的守备就将崩溃。
阿日斯兰似乎并不惊讶, 他仰起脸, 酒液顺着他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镇北将军见他一心喝酒,面色便有些不好:
“宣王殿下也开始发热咳血了, 不过三日,关中感染疫病的军士已有两千余人, 我已将他们集中在城南的军帐,不允许旁人接触。”
阿日斯兰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勾起点淡漠的笑容、纤长的手指摆了摆:“没用的, 要知道、就连我们鹰部,碰见这种疫病也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
他说着,指着那些感染了疫病的军士们,挑挑眉:“趁疫病还没传播, 把他们全烧死。”
镇北将军一惊,下意识按住了刀柄,朝他低声厉喝:“你在胡说什么!”
阿日斯兰摊开雪白的掌心,一脸无辜地耸耸肩:“你可要想好,你们的援军今天就能到达指定的地方,到时候他们开始冲锋了,却发现墨城被图钦打下来了,那他们岂不是任人宰割?”
“难道为了个愚蠢的殿下,就要把墨城和你们的援军白白送给图钦吗?”
“若是墨城和援军覆灭了,你觉得、你们大胤剩下的城关,又能守住多久?”
镇北将军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咬紧了牙关,豆大的汗珠从绷紧的额角上缓缓落下。
不论是杀死感染疫病的士兵,还是害死援军,都不是他能承担的责任。
“敢做卑劣的选择,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阿日斯兰看出了他的犹豫,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你实在做不了,叫我代劳也不是不行。”
“我就在我的军帐里,欢迎将军随时来找我。”
他笑了笑,仰头喝了口烈酒,摇摇晃晃地走回了他的军帐。
镇北将军望着那璀璨的金芒消失在军帐中,才合上眼、深深吸了口冷气。再睁眼的时候,他锁紧了眉头,声音沉冷:
“看好这些染了疫病的士兵,若有人想离开军帐,不论什么身份,立即处死!”
这句“不论什么身份”引来了士兵们错愕的凝视,镇北将军握紧了刀柄,扫了他们一眼:
“听不懂军令吗!”
士兵们一凛,纷纷抱拳领命。镇北将军沉吟了片刻,又吩咐道:
“立刻叫传令兵前往接应援军,请他们放弃此次突袭,先支援墨城。”
“这一仗,我们打不了了!”
军帐中,斜靠着柱子、侧耳倾听的青年勾起一点感慨的笑,他收起酒壶,缓缓睁开碧莹莹的眸子,摇了摇头:
“抱歉啊抱歉。”
“这一仗,你们必须打。”
他撩开一点毡帘,外面一片混乱,四处缭绕的硝烟里,不断有人在城头惨叫着呼唤支援。
蒙着纱布的士兵们架着感染了疫病的同伴往城南去,轻伤的伤员甚至来不及包扎,只能躺在城墙下哀嚎。
墨城如今乱了阵脚,连看守他的士兵也只剩下一个,他便朝那个士兵招了招手:
“你们将军好像把他的东西落在我这了,你来看看、是不是他的。”
士兵是个年轻人,显然那残酷的战争和疫病将他吓得不清,走进毡帐的时候,纱布后露出的眼睛还在魂不守舍的飘忽。
“什么东西……”
年轻士兵的话并没有说完,修长的手隔着纱布捂住了他的嘴,他开始剧烈地挣扎,却被一双铁掌般的大手扼住了头颅。
“抱歉抱歉,我可不能让我的子民白白送死啊。”阿日斯兰笑了笑,手上青筋一暴。
“咔擦”一声,士兵的颈骨发出令人胆寒的错位声。年轻人的手垂了下来,眼睛大张着,慢慢褪去了光彩。
阿日斯兰松开手,无声地将他放倒在地上。
俊美无俦的金发青年直起身,他漠然地踢了踢士兵的盔甲,挑起长眉,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真幸运。”
“还挺合身。”
……
“放屁!你一个异族人,在我们大胤的土地上信口雌黄,污蔑我们宣王殿下,我看你是跟图钦合谋、准备为祸大胤!”
大帐中,地图铺开在桐木桌上,桌前围着数人,其中一名偏将指着阿日斯兰的鼻子破口大骂,青年的盔甲上尚有血渍,那偏将便拽着他的盔甲不撒手:
“说!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因为杀了宣王殿下的传令兵所染!”
司扶风皱了皱眉,一把扼住了那偏将的手腕,语气有些沉:
“周参将,传令兵比他还先到,的确说墨城闹了疫病无法与我们夹击鬼虏,并要求我们增援墨城。”
周参将脸色阴沉地松开手,口气里压抑着愠怒:
“郡主并无武职,就算在西境,他们敬你几分,如今我们军中,却轮不到您插手!”
他话音未落,立刻被旁边的偏将拉住,低声警告他:
“郡主威名远扬,你还是尊重些好!”
周参将正要说话,平安伯却将手中的虎符重重往桌上一拍。老将手力遒劲,雷霆般的巨响炸开在桌面上,连桐木的纹理间都裂开一道缝隙。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司扶风看向平安伯,轻声叹了口气:
“平安伯,晚辈才疏学浅,但也知道,为将之难,难在取舍。如今的情势,若我们放弃突袭、驰援墨城,恐怕不仅会错失良机,连我们军中的兵士也会染上瘟疫。”
她才说完,周参将仿佛怕平安伯听了她的话,立刻开口争辩:
“将军,咱们军中带了治疫病的药,何……
他暼了司扶风和阿日斯兰一眼,冷笑一下:“咱们军中可没有怕死的!”
阿日斯兰“啧啧”两声,竖起个大拇哥、皮笑肉不笑:
“您可真厉害,您连北境的疫病都没见过,就敢打包票说大胤的药能治北境的病。您有这本事打仗干嘛,当大夫去,华佗都要活过来拜你为师呢。”
司扶风也看向周参将,冷着脸说了句:
“正是因为士兵们不怕死,为将者才更应该替他们惜命!”
周参将还要说话,却被人一把按住了肩膀。他回过头,对上老人微笑的脸。
老人的大手铁钳般辖制着他,笑声朗朗:
“周参将,您这么心急,不会是因为自家侄子在宣王身边当侍卫,所有急着要去看侄子吧。”
周参将噎了一下,瞬间涨红了脸。
平安伯笑了笑,松开手,指着地图上的几个标注:
“这次的机会,于大胤、于北境,都是千载难逢。若是错过,等图钦重振旗鼓,我们依然不是鬼虏的对手。”
“如今我们从西境抽调了八万大军,又有北境的五万伏兵相助,就算墨城不能出兵,我们按原计划奇袭图钦,一样有胜算。”
“只……
他说着,眸光自在场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沉威而豪迈: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一旦我们失败,不仅要背负抛弃墨城的骂名,更会陷入重围、有去无回。”
“老夫风烛残年、死不足惜,但你们尚且年轻,是大胤的希望,老夫并不想把你们拖下水。”
“还请各位深思熟虑,若是心有迟疑,可随周参将押送药品去墨城驰援。若是愿与老夫同生共死,那我们今晚子时趁夜色行军,黎明前抵达北龙川,届时与北境伏兵合围,一举将图钦赶回草原。”
“到那时他兵力式微,草原内部的战火,就足以耗尽鬼虏的元气,我大胤方能保住百年平安!”
司扶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高声响应:
“我无惧生死,无惧骂名,愿追随平安伯前往突袭!”
接着响起的,是阿日斯兰懒洋洋的声音:
“那是肯定要算上我的,我们鹰部可时刻盼望着虎部乱成一锅粥!”
其它偏将也纷纷响应,只有周参将沉默不语。平安伯笑笑,拍了拍他的肩:
“我亦有儿女族人,能理解你的苦衷,不必多心,且去墨城看看吧。”
周参将有些赧然地抱了拳,说了声将军珍重,这才低着头快步出了军帐。平安伯便点了几个参将,请他们协助司扶风整备兵马。
等众人出了军帐,始终跟在他身侧的侍卫迟疑了片刻,才轻声开口:
“大人,当年武宗赏给您的保命丹药,若是此时送去墨城,保下宣王一条命,他日宣王登基,定要顾念方氏恩情。”
平安伯捏了捏他的肩,摇摇头、笑容沉下来:
“宣王若是登基,会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侍卫是方家老人,仔细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厉害。
宣王若是登基,便会有两位皇太后。
圣母皇太后与生母皇太后之争,武宗时便有前车之鉴。
到那时,朝中必然大幅换血,再有人构陷方氏、或者怂恿公主和亲,便不会有第二个厂公,替方氏解围。
何况宸妃一向做小伏低,但谁没有野心?等宣王继位,皇后与她之间的天平必然倾斜,而方氏、便将面临灭顶之灾。
除非,他们扶植一位与方氏亲厚的皇帝。
侍卫瞬间睁大了眼睛,所以平安伯从不阻止公主与郡主亲厚,所以方氏会应允姬倾的请求,献出珍贵的保命丹药,让平安伯带来北境。
原来,这颗丹药从来不是为宣王而留。
他看向军帐外,打起的毡帘下,依稀可见司扶风指挥着众人的身影。
平安伯望着姑娘利落沉稳的影子,颇为赞赏的点头:
“便是抛去方氏宗族的利益而言,我也觉得,越是不热衷权柄的人,才越适合手握权柄。”
他朝侍卫招招手,侍卫大步走上来,平安伯便在他耳边低语:
“你们几个,跟着周参将去墨城。”
“无论如何,一定要确保,这次疫病,得要了宣王的命!”
侍卫一凛,立刻抱拳领命。
老人望向外面的兵马喧嚣,于茫茫白雪中,长长一声轻叹:
“弘王郡主说得没错,为将之难,难在取舍。”
“而如今,我方氏便要在这取舍之间,狠狠赌一把。”
第67章 狼与雄狮 他日战场再会,终能……
第一道星火撕破野雾、没入军帐时, 哨岗上的卫兵以为,那是来自天际的陨星。
然而很快有烈焰叫嚣着蔓延在军帐中,千万道星火呼啸而来, 自黎明晦暗的天空兜头洒落,像一片炽烈的雨。
滚烫的热浪随着蜿蜒的火蛇腾起,哀嚎与惨叫次第绽放在火焰的花海里, 卫兵们吹响号角,用鬼虏的语言大喊:
“敌袭!”
他们的呐喊凝固在了胸膛中,自军帐中飞出的羽箭一支支精准地洞穿了他们的咽喉,卫兵们从塔楼上坠落, 眨眼便被火海淹没。
不断有人披着熊熊火焰、嘶吼着冲出火海,在冰雪中滚动着、试图扑灭焦灼血肉的温度。也有鬼虏武士急匆匆冲出军帐,扬起他们的马刀寻找敌人。然而暗处的箭羽眨眼便没入他们的胸膛,被拴在帐篷边的骏马发出凄厉的嘶鸣, 天空被火与血染得赤红。
图钦披着狐裘冲出金帐, 他的胸膛赤裸着, 上面还有女人的抓痕。小汗胡尔特架着咳血的乌蒙往这边跑,看见图钦的时候, 他被熏得流泪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大汗!快走!营地里起火了!”
图钦望着一路绵延向雪原深处的火海,慢慢睁大了血丝弥漫的眼睛。
不可能, 几万人的先锋大军,就算是走水, 也不可能在刹那间吞没了大半的军帐。
他被人背叛了!
图钦指着箭雨飞来的方向, 目眦欲裂地大喊:“是苏日!”
“苏日背叛了我们!”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乱舞的火舌被劲风割裂,矫健的骏马高高掠过火焰,落地的刹那, 马背上俊美的骑士回身弯弓,一箭对准了图钦的眉心。
图钦就地一个翻滚,箭羽擦着他的脸颊“咻”一声没入雪中。少年浅碧的眸子里噙着冷诮的笑意,他扬起下颌,朝图钦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