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了半天,柔训你在做法呢。”
平安伯捋着胡子哈哈大笑:“公主是同菩萨说了悄悄话,请菩萨卖个面子、看顾郡主和老夫。”
柔训脸上微红,难得地小声撒娇:“外祖,是我的一片心意,您别笑了,待会菩萨恼了。”
众人都笑了,只有姬倾朝司扶风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轻声说了句:
“我却没什么可送你的了。”
司扶风一边凑过来些,一边偷偷背过手来,在他腰上揉了一把,挑着眉一笑:
“人都送我了,还计较别的。”
姬倾垂下眼帘,唇边一点笑容转瞬即逝。他不追痕迹地轻声说了句:
“等你回来。”
司扶风点点头,也不看他,只有唇边一点笑容愈发深了:
“等我回来。”
送他们上马的时候,姬倾替平安伯扶着马鞍,趁司摇光缠着司扶风说话,他笑着问了平安伯一句:
“晚辈求您千万带上的东西,您可带上了?”
平安伯一拍甲胄,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放心:
“带上了,厂公多次看顾方氏,老夫便是拼了性命,也会保郡主平安归来。”
姬倾长身抱拳:“平安伯言重了,还请您也务必保重……”
他正要拜伏下去,却被平安伯托住了胳膊。平安伯用眼神示意他往后看,只见司摇光正追在司扶风马后,皱着眉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又上下检查着随行的士兵是否装备齐全,就差扔了拐杖钻进装粮草的马车下躲着了。
平安伯露出个赞赏的笑来:“老夫还是欣赏弘王世子这种孩子。”
“能与我们这些粗人同心,踏实、尝过世间的苦……”
他说着,朝姬倾意味深长地笑了:“说起来,当年先帝在皇上和弘王之间犹豫了许久,不知为何、却在临终前立了皇上为太子。”
姬倾的长眉猛地一挑,他退后一步,躬身抱拳、压低了声音:“兵士们就在不远处,还请平安伯慎言。”
平安伯捋着胡子微笑:“厂公放心,都是我自家训练的孩子,郡主跟着我们、就是跟着自家人。”
他朝姬倾抱拳,朗声道:“此去北境,老夫定护郡主扫平鬼虏,公主、皇后与方氏一族历年来得厂公照顾,如今、依然交给厂公了!”
姬倾郑重地点点头:“君子一诺,请平安伯放心。”
他朝司扶风望过去,姑娘已经上了马,回身看他的时候,浑身披着清晨的阳光。
她被毛茸茸的金色镀上了一圈辉煌,但那双笑着的眼睛,却比晨光更温软明朗。
等我回来。
她对他无声地说着,然后笑着拧过身,接过长枪,一马当先地冲向了远方。
马队扬起的烟尘笼罩着京城的巷陌,司摇光望着马队远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
一回头,对上姬倾凝视的目光,他被好友吓得一个激灵,伸手在姬倾面前晃了晃: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你这么盯着我干嘛?凶巴巴地!”
姬倾的眸光却幽幽落在他身上,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一寸寸扫过来、扫过去,扫得他头皮发麻。
司摇光吞了口唾沫,喉间咯噔一声响。
姬倾便缓缓勾起一个笑来,他拍了拍司摇光的肩,轻声说了句:
“别怕。”
“就是觉得,你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司摇光被他说得满头雾水,却又有些得意,他大剌剌地一拍姬倾的肩,嘿嘿一笑:
“不是我吹,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聪明、朴实、勤劳、大度……”
“长得还挺赏心悦目。”
姬倾淡淡地挥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开了。司摇光愣了愣,摸着脑袋嘟囔了句:
“不是说我不错吗?”
“这家伙,如今愈发奇奇怪怪了。”
第65章 疫 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殿下, 咱们潜伏出关已经半个时辰了,若是被镇北将军发现、恐怕军中要出乱子。”
北境又下起了大雪,阳光一寸寸被聚拢的沉云淹没, 漫天的云朵都像浸透了浅墨,连无边无际的雪浪也染上了晦暗的颜色。
裹着黑白二色的绒毯藏在雪地中,偏将已然有些手脚发麻, 又顾虑着城关中复杂的情势,不由得出声提醒少年。
然而少年连瞥都没有瞥他一眼,霜花落在少年的眼睫上,将他的眉毛头发尽数染得雪白, 而少年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稀稀朗朗的松林。
他一向是个专注的人,他的视线里、只容得下自己想要的东西。
偏将看着他一瞬不瞬的眸光,便明白自己已无法阻挡他的决心,只能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转头陪他继续盯着松林中的动静。
很快, 有先锋匍匐着朝他们过来, 打了个手势,示意有人来了。
司叔衍这才微微眯起眼, 攥紧了长弓:“是图钦吗?”
先锋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殿下, 看来镇北将军还算实诚,图钦当真如他告诉您的那样, 是带人在松林里找草药。”
少年冷冷地扯起一点笑, 微红的眼眶压抑着薄怒:“他倒是没有撒谎,但他却不肯告诉我,图钦这样已经好几日了。”
“他们都信不过我,他们都觉得我看不出这是个陷阱。”
偏将心中一惊, 声音便急促了些:“殿下,既然是陷阱,您可千万不能冲动。”
司叔衍轻笑一下,他扫了扫身后埋伏的士兵们,唇角勾起点薄冷的弧度:
“我就是要挫挫他们的自以为是,我偏要去会一会图钦。”
“我们带了足够的人,只要不深追,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偏将还想再劝,司叔衍却朝士兵们打了个手势:
“听我号令,等他们进了林子,立刻动手。”
……
镇北将军冲进阿日斯兰的军帐时,金发青年正裹着厚厚的狐裘,躺在火盆边自斟自酌。
他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了醉人的绯红,看人的时候,碧琉璃般幽深的眸子里酝酿着莹莹的光,仿佛一潭望不穿的深山静水。
看见镇北将军闯进来,他砸吧了一下薄唇,有些嫌弃地抱怨着:
“将军怎么有闲心来看我这个闲人?”
“您来都来了,居然还空手来呢,也不给我带两瓶好酒。”
他说着,把手里的酒瓶晃得叮当作响,满脸幽怨地叹了口气:
“你们大胤的酒甚是无味啊,淡得我嘴巴发毛……”
镇北将军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盔甲下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被金发青年一顿轻佻地说教,他也来不及气恼,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摆着手。
阿日斯兰愣了愣,眯起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将军是说,我嘴巴没长毛?”
说完,还煞有介事的摸了摸自己薄冷的唇。
镇北将军被他揶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急红了脸,大声吼了句:
“宣王殿下偷偷出关了!”
阿日斯兰沉默了片刻,一脸地理所当然:“哦。”
“不奇怪啊,这小子,野心又大、疑心又重,更不是个听劝的。他忍了这么久才背着你行动,我还觉得甚是神奇呢。”
他话音未落,镇北将军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把他往外拖:
“你比谁都熟悉北境,你跟我出去找他!”
“他若是死在北境,皇上饶不了我们!”
阿日斯兰被他拖着,懒懒散散地跟着往帐篷外走,边走、还不忘往嘴里灌上两口烈酒。雪花扑面落下来,他便有些踉跄似的晃了晃,笑起来的时候眸子眯着,全是凉薄:
“我又无所谓,饶不了就饶不了。”
“若是要死,我也要死在暖和的地方。”
他说着,看似轻飘飘地伸手握住了镇北将军的胳膊,修长地手指轻轻握拢。
镇北将军没提防,瞬间“嘶”了一声,下意识就松开了手。
回头看向醉醺醺的青年,他的眸中全是震慑和惊讶:“你……”
阿日斯兰摸了摸后脑勺,一脸抱歉地耸耸肩,笑得灿烂:“抱歉抱歉,这几日被你们关在帐篷里,吃得有点多,手劲大了些。”
镇北将军心头有些尴尬,的确是他默认了宣王提防阿日斯兰的行为,如今却央求别人去救宣王。
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而阿日斯兰看着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以至于他们都忘了,面前这人,是震彻北境的雄狮。
你想拿捏他的笑容,就会握住那笑容下藏着的刀尖。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阿日斯兰看他露出尴尬的神色,便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云淡风轻地撂下句话:
“别着急了,你们胤人不是有句老话吗……”
“叫什么来着……”青年歪了歪金光闪闪的脑袋,眯起的碧眼里,折射着冰凉深邃的笑意:
“哦,我想起来了,叫做——”
“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
薄紫色的暮光合围而下的时候,司叔衍一行终于回来了。
镇北将军连大氅都没披,心急火燎地冲向翻身下马的少年。
然而他满心的焦急还没出口,少年便笑着挑挑眉,摘下了马侧的头颅,炫耀般高举在手中,说话时、却还是那样严明朗然:
“众将士!今日我先锋小队奇袭鬼虏成功,大汗图钦落荒而逃。”
“剩余十几名侍卫,或引颈就戮、或自尽身亡。”
“我先锋小队斩下敌军首级十二枚,为我军夺下当先一役!”
“望众将士与我同仇敌忾,壮我军威、共逐鬼虏!”
或在生火、或在磨刀的士兵们纷纷抬起了头,他们的视线直直落在司叔衍手中的头颅上。仿佛那是一颗璀璨的星,于暮色里绽放着千万幅光华。
就像一点火星落进了干草堆,军营中起此彼伏的响起军士们惊喜的呐喊:
“宣王殿下威武!”
“我们才不是缩头乌龟!”
“壮我军威,共逐鬼虏!”
“壮我军威,共逐鬼虏!”
次第响起的怒吼很快汇成一道狂热的巨浪,它以无可阻挡地姿态席卷了军营的每个角落。士兵们一个个高举着武器,朝司叔衍聚拢过来。
少年沐浴在他们崇敬的目光里,扬起的脸上,是连暮色也不能掩盖的荣光。
“扬我军威,共逐鬼虏!”少年的脸上有被箭羽撕开的数道裂口,但他望向镇北将军的时候,只有不可动摇的坚决和淡漠地轻蔑。
“整备军械,喂饱战马!”
“援军一到,我们即刻出关、踏平鬼虏!”
一支支被士兵们举起的刀枪剑戟沐浴着下弦之月,月色凉得令人心惊,冷铁的光反射着月华,在渐渐垂落的夜色里泛着一片茫茫银辉。
连看一眼,都锋利得让人眸子作痛。
士兵们发出沸腾的呐喊,呼喊声一层层扩散在冰原上,而金发青年拎着他的酒壶,在帐篷前,望着镇北将军,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镇北将军喉头梗着千万句话,却看见青年缓缓抬起了纤长的食指,压在弯弯的笑唇上,那笑容便染上了隐秘的恶意。
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青年的话仿佛还回荡在他耳边,连那滚烫炽烈的声浪,也不能淹没。
……
每一个手持头颅的侍卫,都成了关中的英雄。
他们的军帐前挤满了人,士兵们捧着鬼虏人的头颅,一个个宛若珍宝般传阅着。
侍卫们挤在军帐里换衣裳,听着帐篷外热闹的议论,一个个相视而笑,仿佛能从同伴们的眼中,看见堆积的黄金和扯不断的绮罗。
有人压低了声音:
“还是跟着我们殿下好,虽然在北境苦了这么些年,如今也算熬出头了。”
立刻有声音附和:“那可不,到底我们殿下是个有福之人,不光在北境熬过来了,还熬死了那个病恹恹的太子和疯子恪王,如今这御座只能是咱们殿下的,咱们也跟着殿下立了功勋,等殿下一继位,咱们少说封个郎将了!”
偏将立刻低声呵斥了他一声,侍卫们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还是忍不住想笑。看着年轻人一个个咧着嘴巴摸头,偏将也掩不住得意,低头卸下臂甲,轻声地笑:
“都说鬼虏人多厉害,我看弘王府多少有些夸大。”
“当然,也可能鬼虏人扛不住北境的大雪,到了北境,战斗力弱了大半。”
“今日我们取胜得委实容易,我看着那些鬼虏人,连反抗的心气都没有,一个个只想求死。”
“看来图钦是失了军心了,这样的队伍,等援军一到,我们的马蹄能把他们碾个粉碎。”
年轻人们笑起来,有人大声说着:“不会打完今日这场,不等援军到了,鬼虏人就吓跑了吧。”
哄笑声漫开在军帐里。
直到低低的“嘶”声打断了年轻人的大笑,有人捂着脸上并不深的伤口恶狠狠地骂:
“这鬼天气,冻得老子伤口发痒。”
偏将笑了一下,捏了捏那个年轻儿郎的肩:“你是家里这次安排着,才到北境来跟殿下立功的吧。”
年轻人有些赧然,点了点头。
旁边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大剌剌地安慰:“习惯了就好,这地方,伤口极容易冻着,给你点药膏擦擦就好了。”
说着,抛了个小盒子给他。
年轻人一把接住,感激地陪着笑,偏将朝几个换好了衣裳的老兵一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