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才回道:“奴婢也不确定,只是几次见面,总觉得不大对劲儿。姑娘看那位大人的气度和威势,和宫中的内侍像吗?”
“那倒也未必。虽说戏文里总将太监演得身量纤纤手指拈花,但他们好歹也是男人。像前朝东西厂中也不乏身手不错的宦官。还有那三保太监,你觉得他像是那种掐着嗓子尖声尖气说话之人?”
“那……大约不是。”
阮筝满意地笑了,又拉过青黛来问:“你说,你觉得如何?”
本以为青黛一定会赞成自己的观点,没成想这丫头竟是为难地皱了皱眉头,身子往白苏那边靠了几分,喃喃道:“其实我也觉得,那位大人一点儿都不像内侍,尤其是、尤其是……”
“是什么?”阮筝有点没了耐心,催促她快说。
“就是上一回,姑娘在密云山庄昏倒那一回,奴婢们扶您进去休息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提了殿下二字。”
因为这两个字,也因为那人身上的气度实在不凡,连她们两个这般忠心于阮筝的丫头都犯了怵,才会失了规矩把小姐一个人留在竹屋内。现在想来这人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子邪劲儿,每每一见到他,总让人生出一种想要跪下听令的错觉。
“姑娘,你说那个殿下会不会就是他?”
阮筝原本秀眉微蹙,担心青黛真说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话来,结果一听她提这个倒是舒展了眉头:“你当时可听真切了,见着有人向他跪拜行礼了?”
“那倒没有,奴婢无意间听了一耳朵,连人都没见着。”
“那便是了,他跟韩逸都是在慎亲王身边当差之人,平日里他们提起主子自然是殿下长殿下短的,你听到这两个字一点儿不稀奇。”
阮筝说完神情放松地歪在榻中,自己伸手拈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白苏立马伸手拿了个骨瓷盘来接她嘴中的葡萄籽,顺嘴问道:“那姑娘可曾留意过他的胡子?”
阮筝一愣:“胡子?”
“戏文里不是说,当了公公的人这一世都不会再长胡子了。姑娘与他凑近了说话时,可曾仔细看过?”
阮筝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凑近说话这几个字上,一下子就想起了从前的种种,不由红了脸颊:“谁与他凑近说话了,男女授受不亲。”
“那姑娘到底留意过没有?”
“没有。”阮筝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一张小脸重新纠结成了一团。她虽说比寻常女子大胆一些,他又不是正常男人,可毕竟男女有别,她也没的整日盯着人家脸瞧的想法。
更何况他俩身量差得有些多,若是站着她需得仰头才能看清他下巴上是否有胡茬。即便是坐着他也高出自己一截,她若偷看他必定会被对方发现,所以每回阮筝同他说话,都会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脸。
结果这么些天过去,她当真一次也没细看过他的眉眼。只是虽未细看却也知他面如冠玉神如朗月,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阮筝想起梦里与自己缠绵悱恻的男子,虽永远看不清容貌,却总觉眉目如画不似凡人。能跟在他身边近身侍候的人,想来长得都不怕,韩逸不也眉清目秀颇为俊朗嘛。
更何况每回见面他的衣着皆是齐整干净,连发丝都乱一点。在贞姨家的柴房中与他离得那般近,阮筝也未闻到有一丝汗味儿。这实在与她印象中的臭男人大相径庭。
别说家中管家小厮时不时露出的油腻感,就是她父亲富平侯偶尔也会有衣着不整放浪形骸的时候,连她家那个才断奶没几年的三弟阮笙,有一回阮筝无意进了他的房间,还能从淡淡的熏香中闻到一丝尿味。但凡是男人就没有不乱不臭的,那男人拾掇得如此精细,定是个太监无疑了。
阮筝想到这一点,自我安慰似的摆摆手:“你们别胡思乱想,若他不是太监又怎会不同我说,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说不定他有什么苦衷?”白苏还是放心,絮絮叨叨地劝阮筝,“姑娘下次见他时,不如悄悄多看两眼,只要小心些不叫他发现就是了。”
阮筝托腮点头:“好,那我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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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亲王府内,韩逸一整日都如坐针毡。从昨儿游船回府后,他便觉得自家王爷有哪里不太一样。
孟朗笑他:“便是你们这些个人最是心细,整日胡思乱想。”
“不是乱想,王爷定是有什么事。”韩逸跟着封瀛的日子比孟朗还要多,几乎算是从小陪到大的情分了,两人虽是主仆却亦是老友。王爷有些什么不同他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绝无错漏。
孟朗是个粗人,见他这样便随口问了句:“那你倒说说,王爷哪里不对?”
韩逸犹豫了片刻,这才把从昨晚到今晨的事情一一说给了孟朗听。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既是王爷属下自然是听他吩咐办事儿,事成后也自然要向他禀告。
两人平日里说话直来直去毫无隐瞒,王爷对他向来赏罚分明,这些与平日并无二致。只是韩逸总觉得他看自己的次数多了些,眼神也透着股探询的意味。
他自认没有做任何不妥之事,也从无生出二心,所以不明白为什么王爷有话不明说,却一个劲儿地打量他。
“难不成是我今日穿戴有何不妥?”
孟朗瞪大眼睛上下瞧了他片刻:“能有什么不妥,你日日都穿同一件衣服,王爷大约都看腻了。”
“我这不是同一件衣服,我每日都有换衣,这只是同一块布做的不同衣裳而已。”
“都一样,反正没啥好看的。你又不是那灵秀的小姑娘,王爷瞧你做甚,更何况即便你是个姑娘王爷也懒得瞧。你看咱们府里那几个丫头,王爷有正眼瞧过吗?还不都拿她们当跟咱们一样使唤。”
韩逸见说他不通,只得咬牙放出大招:“可、可王爷还拿走了我一个香囊。”
这话一出连大大咧咧的孟朗都愣住了。韩逸什么身份他当然清楚,自小进宫服侍主子的内侍,跟他们是有那么稍许。他初见他时还颇为不习惯,总觉得太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对他颇为瞧不上。
好在后来知道他武艺不凡为人又极为忠心,这才改观成了好兄弟。太监跟寻常男人的不同他也是慢慢从韩逸身上知道的,连他们身上常年佩戴香囊之事也一清二楚。
毕竟是受了一刀之人,有些事就不如寻常男人方便。虽是常常换衫保持干净,还是会怕偶尔失误,是以他们身上多佩戴香囊以掩气味。
想到这里孟朗只觉方才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伸手揽住韩逸的肩膀:“兄弟,刚才哥哥说话不中听,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韩逸还在想封瀛的怪事儿,根本没留意他说的什么,只觉得他搂着自己颇为不适,挣扎了两下将人推开了。
算了,一个粗布香囊而已,王爷喜欢就拿去吧,反正他还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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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筝被白苏和青黛两个大丫鬟一搅和,对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太监这个事儿也变得有点不自信起来,总想着得寻个机会求证一番。
可越是这般想,便越是没机会见面。沈碧君和刘长墨的事情她已为他俩起了头,后续就得看他们自己的了。贞姨那边她偶尔会过去探望,要不就是派丫鬟们送东西,每回去都没碰上那人。
更要命的是如今她的私印也拿了回来,她与那人说起来再无瓜葛。即便从今往后再也不见,也说不上有什么大问题。
一想到两人或许不会再见,阮筝的心便咯噔一下,整个人莫名便陷入了无精打采之中。
如今已过芒种,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青黛见状关心地问:“姑娘莫不是苦夏了?”
说罢还要拉白苏过来给她诊脉,却被阮筝拦住了。她苦没苦夏自个儿心里清楚,只是不能对旁人言说罢了。
“不用了,我睡一觉便好。这屋子有些热,你且去拿些冰来。”
阮筝支使走了青黛后,一个人歪在梢间的竹榻上歇息,等着等着竟是睡了过去。这一睡身上的燥热感便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则是让人心慌的凉意。
她又梦到了那间宅院,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被男人困在床笫之间,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随他的动作而发生微妙的变化。心情与身体一样忽上忽下,时而害怕时而惊惧,时而又不受控制地颤栗愉悦。她讨厌那样的自己,总觉得毫无端庄可言,却又迷恋那种感觉,像是被人掌控又像是自己也渲染其中无法自拔。
男人模糊的脸孔掩映在黑暗中,贴近到她脸颊边时那轻吐的气息像是细密的针,扎得阮筝心肝直颤。
他在同她说话,说的什么听不太清楚,但那人的声音和语调却清晰地在阮筝耳边回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另一人在同她说话一般。
阮筝眼前猛的出现了在船上的那一幕。男人搂着她的纤腰与她眉眼相对,虽只一刹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为什么他的声音与慎亲王的这般像,竟好似同一个人。阮筝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古怪想法吓了一跳,瞬间从梦中惊醒。
青黛正好拿冰归来,见状赶紧过来给她倒茶,又吩咐小丫鬟去叫白苏来:“好歹得把个脉看一看,姑娘这脸色当真不好。一会儿见了陆夫人可是不好呢。”
阮筝一口气喝了半碗茶,听到这话一愣:“陆夫人,哪个陆夫人?”
“自然是镇国将军家的夫人了,方才我去冰库时听说陆夫人来府上拜访老夫人,怕是一会儿老夫人就要差人来叫姑娘过去呢。奴婢先替姑娘更衣梳妆。”
阮筝刚睡醒还有些迷迷糊糊,由着青黛把自己按在了梳妆台前,脑海里还在想着陆夫人的事儿。
离她去陆府给陆老夫人拜寿已一月有余,陆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陆阮两家向来没什么交情啊。
这事儿总觉得透着股怪异。
第36章 看中 她再恨嫁也不会寻一个流连烟花之……
陆夫人这会儿正在令仪堂喝茶, 一面让人将带来的礼送到阮老太太跟前。
“早先就想来看您了,一直不得空,前一阵儿元儿去了西北, 我这一颗心啊也随他一块儿过去了。”
阮老太太一脸和善的笑容, 只一个劲儿地让陆夫人喝茶,听到她说起西北的事儿, 脸上笑意更甚。
高位者打机锋向来话说一半留一半,陆夫人提到西北阮老太太就知道她指的是何事。那不就是半年前传言摄政王突然在西北被人暗算失踪, 陆家小将军前去寻人一事儿嘛。
当时京城各家猜测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但如今事情早已尘埃落定, 众人心里也都清楚, 这不过就是摄政王给三皇子设的一个局。后来三皇子行宫变之时,被一箭射穿头颅, 他的那些个依附者也都一一落网。
说起来她家也是差点遭了大难,若是那会儿听了儿媳妇的挑唆和南国公家结了亲,三皇子这事儿一败露搞不好富平侯府也得跟着吃挂落。
一想到此事, 阮老太太至今心有余悸。
好在如今一切风平浪静,再无人提起这些前尘往事。陆夫人一来也是不住地夸赞阮筝:“……府上两位姑娘当真都是毓秀钟灵, 不仅模样好性子也好。前一阵儿上我家来, 我家老太太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这不这回特意嘱咐我给两位姑娘带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老太太可千万不要推辞。”
阮老太太看着陆夫人让人流水似的往屋内搬匣子, 又听她话里话外赞着阮筝, 心里多少猜到了她此趟前来的用意。
说起来陆家不失为一门结亲的好人家, 陆将军声名赫赫是手握兵权的大将, 与摄政王交情匪浅。陆小将军更是一表人才,且还是陆夫人唯一的嫡出儿子,将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再看陆夫人这个未来婆母, 眉眼里都是对她家大姑娘的喜欢。
她的筝儿若是嫁进陆家,那往后便日子都是舒心的日子了。
想到这里阮老太太轻咳两声,笑道:“你回去啊替我谢过你婆母。老婆子我身子骨不大好,这回便不去凑热闹了。”
陆夫人一听有点急了:“老太太,我家老祖宗可是说了,您与她年少便相识,是多年的好姐妹,此番去别庄避暑乃是诚心相邀,老太太可切莫推辞。”
陆夫人口中说的另庄位于青雀山下,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庄子,是她家妯娌乐平公主的私产。乐平公主不似卫阳长公主那般倨傲,是个天性烂漫之人。嫁进陆家后上下一团和气,各房相处得极好。
她那处庄子依山傍水得天独厚,最是冬暖夏凉,是以每年盛夏乐平公平都会邀家中女眷前去避暑,还会让她们广带亲眷好友前去热闹热闹。
对公主来说,这么做既全了她对婆母的孝道,也能趁机松泛松泛。
今年亦是如此,陆夫人一心想把阮筝娶进家门来,自然想与她多亲近几分,便求了婆母的恩准自行来富平侯府请阮老太太一同前往。
听说阮老太太最是宠爱阮筝这个大孙女,她若是前往阮筝自然也要同行。只是她没料到,这;边她刚提议,那边阮老太太就给回绝了。
阮老太太盯着陆夫人不大自在的表情观望许久,拿起手头的茶盅撇了撇上头的浮沫,话锋一转又道:“我与你婆婆确实是经年的交情,她的面子我也不好不给。只是天气热我身子倦怠不宜走动,不如就让我家大姑娘替我走这一趟,到你婆婆跟前替我陪她好好说几日话吧。”
陆夫人没料到事情还能这般峰回路转,当即大喜过望,陪着阮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待到阮筝到来时又拉着她的寒暄许久,临走前竟还拨下了手中的一只羊脂玉镯套到了她手上。
阮筝见那镯子用料贵重不敢收,却听老太太在那儿笑着劝她:“长者赐不敢辞,你便收着吧。过几日跟着陆夫人到了别庄上,可得懂事嘴甜些,不可惹人厌烦知道吗?”
陆夫人笑道:“我看筝儿最是聪明乖巧,哪里会招人烦,倒是我家那个小子才真真是烦死人呢。”
老太太十分满意陆夫人的反应,待她走后又让人将她送来的礼分送到两位姑娘的屋子里,还特意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也一并给了阮筝。
反正二姑娘有她亲娘疼,也不稀罕她老太婆的这些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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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华院里,长公主听许妈妈将今日陆夫人上门之事细细说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你说陆夫人除了这些礼外,还额外送了大丫头一只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