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池水倒灌进她的鼻子和嘴里,呛得她说不出话来, 连咳都咳不出来。梦里她拼了命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好让自己浮起来, 可最终却什么也没抓住。就在她紧张绝望之际, 一股力量突然抓住她的后衣领, 仿佛在拎一只淋湿了的小鸡崽般,将她整个人从温泉池里拽了出去。
被池水充斥的身体终于得到了片刻舒缓, 阮筝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接下来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看不清面前的人是何模样,只知道那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来回地游走, 片刻后他又整个人倾身前来,一下子吻住了她的唇。
画面一闪而逝, 她又回到了慎亲王府中, 屋外大雪连天屋内的地龙却烧得人浑身燥热。她一着一缕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同样是那只手也同样的那两片唇, 一切像是重叠在了一起, 明明画面极为模糊, 感受却格外真实。
阮筝被这梦折磨了一整晚, 始终难以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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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夜晚的宫城较之白日更显寂静肃冷。养心殿外自忠已经被罚跪了一天一夜,几番昏死过去又被人用凉水浇醒, 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后,挣扎着又赶紧跪直了身子。
如此几次往复,看得殿内的封汲颇为不忍。他几次想要起身出去吩咐自忠起身,可一对上皇兄阴沉的眼神,又吓得坐了回去。
白日一路从青雀山回宫的路上,他就忐忑不安了许久。当时他一人坐在马车里,车外皇兄骑着高头大马紧跟在侧,一双眼睛紧盯着前方各处,沉得就如暴雨将至前的天色。
当着侍卫们的面他一句话也没说,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待到回宫后先是见了郑太后,被母后搂在怀里一阵哭闹和训斥,也把封汲搞得筋疲力尽。
接下来便是太医轮番上场,替他检查身子,又替他换了药开了方子,煎了汤药亲自服侍他喝下后,这才退了出去。
闹腾了大半日的养心殿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封汲眼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听说自忠自打回宫后就一直跪在这里没让起来过,起先是太后罚他,后来便是皇兄不肯放过他。几天下来滴水未进滴米未沾,从前颇为机灵的一个小太监已被折磨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头。
封汲当然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挨罚,也知道皇兄罚自忠不过就是为了警告自己。只是那毕竟是他身边的人,封汲着实心疼。
再这么下去,自忠非没命不可。
“皇兄,这回是朕错了,朕以后不会这般行事了,你先让自忠起来再说吧。”
封瀛对他的主动示好视而不见,只回头瞥了眼外头的正殿。内外皆悄无声息,在这极致的寂静中突然出现了咚地一声,紧接着便有人熟练地端来一盆水,啪地一声泼了出去。
不同于之前泼出去后很快就有人从昏迷中醒来,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哼。这一回水泼出去后半点声响也无,外头负责看管的太监见状,立马又去端了一盆凉水来,再次朝着地上的人兜头浇下。
这回那人终于醒了过来,只是发出的声音愈加微弱。封汲坐在里面已是听不见,只是虽听不见却也能想见那场景有多凄惨可怜,简直是要把人活活折磨死。
封汲急了,上前拉住了皇兄的衣袖:“这回当真是朕错了,朕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我以后乖乖留在宫中还不成吗,皇兄你就放过他吧。”
封汲一急连皇帝架子也不摆了,就差像小时候那样抱着皇兄的胳膊腿撒娇求饶。封瀛却不为所动,不动声色将他整个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负手长身而立,紧盯着封汲的眼睛冷声道:“皇上当真知错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回我是真错了。有了这个教训我往后是再也不敢了。”
封汲连连保证,就差指天誓日发一通毒誓了。眼见着皇兄的眉眼终于舒展了几分,他这才放下心来,欢喜地冲出去让人赶紧把自忠抬下去。
“找太医来好好治,必要把命给朕保住,听到没有。”
那些个刚才还看好戏觉得自忠这回必是小命不保的小太监们全都愣了下,紧接着屁股上便都挨了一脚。封汲踹完他们后又骂:“愣着干什么,没听到朕说什么吗?”
总管太监进保赶紧催着这帮人将自忠抬了下去,又一叠声地吩咐起了其他事宜。他那提了好几天的心总算也落了下来。
自忠这小子这回总算是命大,只是小命虽然保住了,往后日子怎么样却不好说。皇上喜欢他有什么用,里面那位若是不待见了他,他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便难了。
这小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平日里怎么叮嘱都没用,这下可好捅了大篓子。这宫里惹了谁生气都不要紧,唯独不能惹了那一位。简直就是找死。
自忠被抬下去后养心殿便又恢复到了方才的宁静,封汲正想回殿中,一转身却发现皇兄正站在自己身后,眉头紧皱望着自己。
封汲知道,这定是自己刚才抬脚踢小太监屁股的事儿被他看见了。为免再被絮叨,他赶紧先自我反省:“朕刚才举止不雅,是有点逾矩了,下回再不会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己这个六皇兄真是跟宫里所有的哥哥姐姐都不一样。从小就是这样永远一张方正脸孔不苟言笑,任谁看了都会心惊肉跳。他小的时候有一回甚至听到父皇在那里抱怨,说一看到六皇兄便不敢懈怠,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愧对了天下百姓。
他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就不能开朗一些活泼一些,偶尔也放纵一番吗?
封汲默默走回殿中,路过封瀛身边时还不忘吐槽一句:“皇兄你别这么严肃,你怎么比父皇还要凶。要我说这皇位要不还是你来坐吧,你这么凶定能镇得住那帮老臣,朕整日里听他们在殿上争吵,听得头都大了。”
好好的闲散王爷当了不舒服吗,为什么整天要忙活这么多,封汲觉得这皇帝当得一点儿都不痛快。
封瀛一听他这话眉头便皱得更紧了:“皇上如今已不是孩子,这种话往后不可再说。须知皇上乃一国之君,本该心系天下百姓,也该知道皇位更迭一招不慎便是腥风血雨。百姓何其无辜,要身受朝堂动荡之苦。皇上既已坐在了这个皇位上,如今该想的是如何为百姓谋福祉。更该慬言慎行,须知皇上的一举一动皆会引来轩然大波,一招不慎便是死伤无数。今日自忠是为皇上受的苦,皇上他日看到他不如多想想天下百姓,会否也因皇上的任性妄为而丢了性命。”
封汲就知道躲不过这一顿训,当下什么话也不说,老老实实挨了这通说,装出一副乖巧认真的模样。他这个样子封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总要给他留几分薄面,最后也不过轻叹一声,叮嘱了一句:“皇上往后多注意才是。”
“是是是,朕一定听皇兄的,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封汲生怕他又要说教,赶紧寻了个话题。他走到封瀛身边踮起脚盯着他的衣裙处看了又看,还伸出手摸了一下:“朕觉得你这上面的东西像是女子的口脂,皇兄这是在哪儿沾上的?”
封瀛根本没留意自己身上什么时候沾了胭脂之类的物什,这会儿听封汲提起才低头看一眼,随即便想起今日在温泉池边救阮筝的情景。
这应该是他替她口中送气之时不小心沾上的,当时忙着找封汲的下落他都没来得及更衣,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一身。
封汲见他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和缓的神情,不由两眼一亮:“当真是女子之物,皇兄莫非你……”
“不记得了。”
“啊,这事儿也能不记得。皇兄是不记得何时沾上的,还是不记得那女子是谁?”
封瀛懒得跟他掰扯自己的私事,也如他方才一般转了话题:“夜深了,皇上还是早些歇息为好。过些时日柔然温伦可汗将来觐见皇上,皇上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柔然乃是边陲小国,国力向来微弱,这些年来一直靠着大邺的庇护才没让人灭了国。是以柔然的可汗对大邺国君极为敬重,时不时就要亲自来京城称臣纳贡。
封汲登基已有一年,此番温伦可汗前来,显然是打着见一见大邺新君主的意图。封汲也知道他的目的,不以为然摆了摆手,正要说什么又像是想起一事般冲封瀛打趣道:“朕可是听说了,这回温伦可汗不是一人前来,还带来了他身边最娇贵的小公主。听说这位公主容貌世间少有,是极为貌美之人,皇兄到时多看两眼,若是相中了朕便做主为你与她指……”
封汲那个“婚”字还没说出口,便见封瀛一个转身已然拂袖而去。
这人怎么这样,一点面子都不给,朕可是好心啊。让他娶媳妇又不是要他的命,怎么就是这般不乐意呢。
封汲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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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瀛离开皇宫后翻身上马,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孟朗下意识便问了一句:“王爷,咱们现在是回府吗?”
封瀛却没有立马作声,只看了眼远处漆黑的夜色,随即一勒缰绳掉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孟朗随即跟上,只是跑出一段后才察觉到这是往青雀山下别庄前去的路。大晚上的王爷不回王府睡暖被窝,跑那么远的路又回别庄做什么?总不至于是王爷与二公主姐弟情深,等不及要叙姐弟情谊吧。
孟朗是莽夫但也不蠢,望着他家王爷的背影恨不得这会儿就去韩逸的被窝里把他挖起来,问个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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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嘉元也没料到封瀛会去而复返,睡得正香时听到前头下人来报说是摄政王殿下又折返回来了,吓得赶紧披了衣裳就出门去迎。
夜里的风带了丝凉意,他哆嗦着身子打着呵欠把封瀛迎进院内,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仔细打量他:“这是怎么了,看不出你与我四婶感情如此之深啊。”
封瀛知道他是在刺自己,不以为然瞟他一眼。正巧陆嘉元被冷风吹到打了个喷嚏,便听对方语带嘲讽道:“我也没看出来你身子骨已差成这样,一阵风便能吹跑。”
“谁能被风吹跑了,封子越你说话注意些,我这还没娶媳妇呢,若是传出去我身子空了,还有哪家姑娘乐意嫁给我。”
封瀛大步踏进堂屋:“我当你不在意娶妻之事。”
“谁会不在意。你当人人都是你吗?清心寡欲活得一点滋味都没有。长墨且还有碧君这个红颜知己呢,你有什么?就一帮子五大三粗一身汗臭味的兄弟们。你懂什么是温柔乡什么是脂粉味吗?”
一身汗臭味的孟朗觉得自己被内涵到了,忍不住替自家王爷辩解了一句:“陆小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我们王爷今日身上还沾了女子的胭脂呢。”
封瀛瞪了他一眼,孟朗立即闭嘴拱手想要告辞,却被陆嘉元一个快步紧紧拽住:“你说什么,你这话得给我说清楚。这可不是一般的大事儿啊。他封子越身上有血有脑髓我都不意外,你说他身上有女人的香粉胭脂,这这、这怎么可能?”
孟朗又累又困,这会儿只想赶紧下去休息,当下也顾不得封瀛眼神有多骇人,伸手在自己的衣襟下一比划:“差不多就在此处,陆小将军若是不信自个儿查验一番就是了。”
说完挣脱了陆嘉元的钳制一溜烟儿跑了。
陆嘉元冲他的背影笑着啐了一口,转身就要去扒拉封瀛的衣襟。可惜人还未近身就被对方嫌恶地推了开去。
“行行,我不看我不看。不过不给看也说明了孟朗说的全是真的。了不得啊封子越,我还当你万事不懂只知习武呢,想不到竟也是个个中高手。你倒是说说,你看中我家哪个婢子了,甭管是哪个屋的,我都给你要了来。就算不是婢子是那些个什么妾氏通房,或者哪房正妻也没关……”
话没说完就被封瀛抄起手边的一本册子,直接砸到了脸上。
陆嘉元吓得缩缩脖子,却依旧满脸不正经:“你别嫌我说话直,这也是事实。这庄子里大大小小的女子,但凡是你想要的,哪个不是欢欢喜喜上赶着来巴结。哪有说个不字的道理。”
封瀛不说话,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娇俏的小丫头一本正经夸赞慎亲王的嘴脸。每每她提起自己的时候,总是装得一副崇敬之情,但封瀛看得出来,这丫头对慎亲王这个人着实没有好感。
非但没有好感,还隐隐透着一股敬而远之与嫌弃的意味。
是自己威名太盛,把她一个姑娘家给吓着了?
封瀛蹙眉沉思,旁边的陆嘉元那一张嘴却还没闭上,依旧在叭叭个不停:“别说我家庄子里的,就是外头满京城哪家不想将姑娘嫁给你。你看这不今天大约打听到了你在这里,林阁老家已是巴巴地将人送了过来。”
封瀛一愣:“送了谁过来?”
“还能有谁,自然是从小与你有婚约的林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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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林昭的母亲救过先皇后,就是六皇子的生母。”
阮筝被陆夫人叫过去一道用早膳,用过膳后就被陆善沅强行留下,非要拉她进房和她聊八卦。陆夫人巴不得她俩关系好,非但不阻止还让人准备了瓜果点心,流水样儿地送进陆善沅的房里,害阮筝吃了一肚子东西,也听了一肚子的陈年旧事。
“听说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六皇子还小,林昭更是还在吃奶。皇后娘娘感念林昭母亲的救命之恩,又因为林阁老在朝中颇有势力,索性就给六皇子和林姑娘定了亲。”
阮筝算了算慎亲王和林昭的年纪,颇为不解道:“那他们两个为何还未成婚?林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吧。”
“谁说不是,都二十啦,活脱脱熬成了老姑娘。不过这可不是慎亲王的错。”
陆善沅这人心无城府,一旦跟谁好了便跟人掏心掏肺,什么话都敢跟人说。阮筝这才知道原来慎亲王的婚事还跟皇位更迭有莫大的关系。
原本两家定了亲事一切顺顺当当,当时建安帝还在,六皇子还是宫里最得宠的皇子,林家得了这门亲事自然是千好万好。听说还整日找机会送林昭进宫到皇后娘娘跟前侍候。
只是后来建安帝薨逝朝局不稳,大皇子得了皇位成了元康帝,从前最受宠的六皇子却被派去了西北边境,不仅要受风沙之苦还有性命之忧。
陆善沅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冲阮筝招招手示意她凑近点:“阮姐姐我从我四婶那儿听说,说当年六皇子在西北的时候给林家送了一封信?”
“什么信?”
“退婚信。具体什么内容我不清楚,但我四婶说了六皇子很仁义,说自己远在边陲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京,怕耽误了林小姐,所以主动退了这门亲事,让林家为林小姐再寻一门好亲事。”
阮筝这才明白,为什么昨晚陆善沅会说林昭和六皇子定过亲而不是定了亲,原来这亲事是定了又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