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往两间小正房是贺祺深兄弟俩的房间。
对面三间房,一间是厨房,原本小姑和大姐一起住一间,后来挪了一间出来改成了卫生间,省得再跑到街道里面去上厕所。
正厅有两间大正房,奶奶住一间,公婆住一间,厅后面还有一间小正房,家里读书人多,书籍都放在里面,当做公共书房用。
院子里没有像人家一样种一些果树花树,显得很宽敞明亮,家里人正围在桌子前吃饭。
小姑听到动静最先转过头来,看到她后“哎呦”了一声,叫道:“哎哟哟!露珠!露珠来了!”
一家人惊了一下,连忙伸头往门口看,接着着急忙慌站起来,全都快步往外走。
“露珠怎么突然来了?”
刚说完贺祺漫觉得这话好像不太欢迎似的,改口道:“露珠什么时候到市里的?”
望着一张张惊讶的面孔,白露珠突然想笑,距离贺家长辈上次去县城没隔多久,就体会到她当时的感觉。
“帮同事来市里的百货商场买化妆品,特地来看看奶奶。”
胡素凤本来这两天气相当不顺,一听未来孙媳妇把她排到首位,旁人提都没提,顿时露出笑模样:
“怎么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呀,家里好提前准备你爱吃的菜,快快快,吹了一上午冷风,快进屋暖和暖和。”
白露珠低头看了一眼脱掉外套,仅仅穿着毛衣的自己,弯了弯嘴角,挨个喊了人。
新媳妇上门,一家人自然开心不已,说了一些热情寒暄的话,才发现后面还跟着看热闹的冯老太太。
胡素凤笑容微落,“老冯,你今天不睡午觉?”
“怎么跟您孙子说一样的话,才几点我就睡,以后躺棺材板里有的睡呢。”
冯老太太话音刚落,外面又走进来一个人,脸是这年头少见的圆墩墩,皮肤撑起来皱纹都少了很多,面部骨像能看出真实岁数,比两个老太太岁数要小些,应该又比穆宛大上个十来岁。
贺祺深心情好,主动打招呼:“郭大娘,吃过饭没?”
“没吃的话你请我吃不?”郭翠菊调侃完看一下白露珠,笑着道:“祺深对象来啦,老早听到外面有动静,在家洗碗没出来。”
白露珠继续乖巧一笑。
胡素凤脸色逐渐不好看,这些天就是被这两人嘲讽的厉害,但住在一个胡同里,互相串门是很正常的事,即使知道是过来凑热闹的,也不能张口赶人走。
穆宛招手,“别站着了,都进去坐吧。”
所有人回到正厅,屋里斗柜堂柜,沙发冰箱上面都盖着一层白色纱布,看起来温馨干净。
餐桌上摆着吃了一半的红烧鱼,小葱拌豆腐,白菜冻豆腐里面加了一些五花肉,还有一盘子豆角土豆炒茄子。
穆宛搬了椅凳,安排人坐下后,对着她笑道:“露珠,不知道你要来,桌上菜已经吃了一半,现在菜站都关门了,家里还有一些瘦肉,我现在去和面剁肉,给你包饺子吃。”
说着就要往外走,白露珠连忙将人拉住:“阿姨不用了,知道你们没准备,我和祺深在国营饭店吃过牛肉饭了。”
“怎么来了市里还跑去国营饭店吃饭。”别人还没开口,
郭翠菊就先说话:“饭店的菜老贵了,一般人吃不起,我们家儿媳妇从来不敢去。”
吴素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家儿媳妇敢去哪,去菜站都得跟你申请,你不批准她连门口都不敢沾。”
听了这话,郭翠菊得意一笑,“要不然我说您老是大善人,隔一辈心就变宽了,这人还没进门就能当家做主了,您瞧瞧冯婶,不管是媳妇还是孙媳妇,那绝对是不敢有任何二话的。”
冯老太太笑着回道:“你这话也不对,时代在进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得赶上他们的脚步,咱说的对,那才不敢有二话,咱要说的不对,那自然不能听你的,二话也就来了。”
两人一唱一和,后者语言段位更高,表面说的漂亮,实则明夸自己暗讽胡素凤。
过招多年,胡素凤自然听出来了,正是因为一听就明白,才会经常让自己气不顺,憋着闷,看在多年老邻居的份上,不能说得太过,只能装听不懂。
白露珠将布放到茶几上,先挑出暗红花布捧着递给老太太,“奶奶,今天供销社人特别多,我一听说是刚从苏杭那边进过来的新款印花全棉细布,立马就去排队等着了,排了快一个小时,又冷又没坐的地方,每当累的时候一想到是给家里德高望重的镇宅之宝奶奶买的,顿时就不累了,您做成衣服穿上一定好看。”
胡素凤瞬间从椅子上坐直身体,听得乐不拢嘴,未来孙媳妇人面场这么尊敬她,给她长脸,什么闷什么气全都没了,双手接过布,亲昵拍了拍孙媳妇的手,关心道:
“累着了吧?辛苦了,你该找个地方坐着,让祺深去排队,平时跳舞不能吃多,肯定没体力站那么久。”
话说一半,胡素凤郑重将布打开,表情除去三分真惊艳到,还有七分是故意夸张表现的,将包装纸全部拿掉,生怕遮得太全,两个邻居看不完整。
捧着布伸长手臂夸道:“这料子是真舒服,花色确确实实好看,咱们这片就没谁穿过这么好看的花色,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第一时间享受到呢。”
白露珠低下头,憋住闷笑,要不说老人是老小孩。
除了被奶奶炫耀的口气逗笑,还是因为德高望重四个字,上辈子她也对老太太说过这句成语,直接把人气到绝食,气到两个月不肯跟她讲话。
胡素凤和贺老爷子是父母包办婚姻,从小长在村里读书不多,嫁给留学博士后,文化低成了她的自卑点,后来也努力过,偏偏就是学不进去,索性天天把‘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当成座右铭。
高考重新解放,白露珠婚后暂时不打算要孩子,有想过去参加高考读大学。
等重孙子等到眼睛都绿了的老太太,一听这打算,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挂在了嘴上,整天叨叨叨,白露珠忍无可忍,回怼:
“不是谁都想像您一样德高望重。”
一句话对老太太造成致命伤害,回想起丈夫刚载誉回国时,满城报纸以及单位同事,街坊邻居时不时说着配不上嘲讽的话。
正好又是群众极力抗议反对包办婚姻的时期,对她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最后是贺老爷子特地写了一篇关于妻子的文章,标题为‘我的爱妻’,这才打消掉舆论风波。
孙媳妇一句德高望重,嘲讽到她气个半死还哑口无言,更说不出任何不对,憋屈到绝食生闷气伤害自己,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同样四个字,引起的效果完全相反,心境平稳后,白露珠对很多事情都有了另一种更为聪明的处理方式。
诚然刚才夸张了不少,却没伤害任何人,老太太听了高兴,觉得有面子,什么矛盾,不开心就全都不存在了。
郭翠菊眼神一直盯着布料,完全挪不开,嘴上却说:“是真能花钱,我们家儿媳妇从来不敢私自买东西,我儿子挣钱不容易,她要是敢乱花,明天就换个媳妇。”
老太太气顺了,拿着布爱不释手,“我们露珠是在文工团上班,人家自己挣钱,不花祺深的钱。”
“花也是应该的。”白露珠不疾不徐道:“自己男人的钱不花,要么是留着等别的女人花,要么就是想花别的男人钱。”
话音落下,贺祺漫直接笑喷出来,急忙忍住转开头,偷偷对她竖起大拇指。
全家忍着笑意,就连公公都低下头掩住根本压不下去的嘴角。
郭翠菊面色不虞,想了半天,说不出能够还怼的话,站起身道:“家里两个丫头片子不知地扫好了没有,我回去看看。”
一个走了,另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冯老太太打了个哈欠,“午睡时间一到,这眼睛就睁不开了,回家睡去了。”
“您慢走啊!”
胡素凤浑身充满得意劲儿,就差掏出棉袄兜里的手绢甩一甩了。
等到邻居都踏出大门,憋了半天的贺祺漫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露珠,真没看出来你的嘴皮子这么厉害,冯奶奶和郭大婶可是象罗胡同出了名的尖刀老姐妹,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两人落败过,更别提会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
尖刀老姐妹,都是街坊邻居私底下起的外号,两人整天一唱一和,尖酸刻薄叨叨别人,经常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往人肺管子里戳。
“妈这口气可算顺了,露珠,你真厉害!”贺松兰一向是附和母亲,胡素凤要是说不出话,她就变成了哑巴。
“哎哟。”胡素凤舍不得放下布,长舒一口气,舒舒服服倒在椅背上,眉心松开笑道:“这几天可把我气坏了,自打街坊邻居知道祺深去单位申请房子后,不少人在背后说闲话,这两人说的最厉害,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我‘胡大善人’!”
贺松兰立马接茬:“妈气不顺,也给你起了个外号,管你叫‘小当家’,说你是咱们家新的当家人。”
胡素凤刚舒服靠回去,立马又坐直了,瞪着女儿道:“就不能跟你说任何事,说话不过脑子就算了,嘴上还没个把门!”
训斥完女儿,又拍着未来孙媳妇的手道:“露珠,我就是被冯大喇叭和郭刀子讽刺我,气到脑袋昏的时候话赶话说的,奶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也别记心上。”
“奶奶,不会的。”
白露珠无声笑了,老太太最爱给人起外号,胡同里上到八十下到十八的人,在她心里都有个代号。
上辈子光给她就不知道起了多少个,什么“优等生”,是从催生孩子来的,代表天天让老人‘又等生,什么“白熬鹰”,是说等了好些年二胎,熬鹰似的,结果熬来了计划生育,还有什么白享乐,白独独……
“阿姨,这是给你买的,花色素雅,都是同一款全棉细布,”白露珠将手上的青花细布交给婆婆后,又将最后一块布交给小姑,“姑姑,这是给你买的,也是同一款布,花色不一样,浅紫色春夏穿的清爽。”
穆宛面色难掩兴奋,接过去温柔道:“花这钱干什么,以后来家不用买任何东西。”
贺松兰有点受宠若惊,打开包装纸看了后,激动道:“真好看,露珠,你怎么这么好,这么懂事,谢谢谢谢。”
平时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劲,但其实自打小侄子订婚,心里担心得很,新媳妇上门会不会介意她住在娘家,会不会嫌弃她因为身体不好没法工作,不拿工资白吃干饭。
没想到第一次单独上门,就特地给她准备了东西,而且跟母亲嫂子的没有任何区别,心里感动极了,决定以后老太太要是再说露珠不好的话,就装聋作哑,不跟着附和。
“不客气。”白露珠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男人,贺祺深收到眼神,伸手将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茶叶罐递给父亲,“爸,你最爱的普洱,露珠买的。”
贺松毅温和笑着,“以后来家里不用特地去买东西,你来我们都很开心。”
“好。”白露珠笑答,拿起丝巾递给贺祺漫,“大姐,因为正好在复兴街吃饭,离家里近,就没绕圈子去市里百货大楼,挑了一条丝巾送给你。”
贺祺漫接过纸包,打开后露出笑容,“这颜色真好看,你眼光好,谢谢。”
“不用客气。”白露珠看向饭桌,“饭才吃一半,应该还没冷,我去祺深屋里看看,你们先吃。”
公婆再三拒绝,说不耽搁,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白露珠看到每个人的饭碗才刚下去三分之一,知道肯定没吃好,拉着贺祺深去他房间,让长辈们安心吃饭。
曾经住了十来年的房间,结婚生子,失意抑郁,承载一生喜怒哀乐。
白露珠进了房间后,仔细看着每一处地方,现下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对称大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少了很多她费心从外面买的东西,熟悉又陌生。
贺祺深从厨房端来绿茶,递给她后,指着床道:“我都量好了,到时候床往中间挪,六开门大衣柜就靠那面墙放,不占空间。”
白露珠抬头,伸出双臂,柔声道:“抱一抱。”
贺祺深简直惊呆了,极快反应过来,说一个字的时间都不想耽搁,冲过去抓住媳妇肩头,将人从椅子上拎起来,刚想揽到怀里,就被一把推开。
踉跄两步,站稳后一脸懵逼问:“不是抱一抱吗?推我干什么?”
白露珠微闭双眼,深呼吸两口气,等睁开眼后,再看到他一脸懵,才发现怒气完全平息不了,“你烦死了!”
贺祺深委屈至极,不自觉扁着嘴看着媳妇,“是你说抱一抱的。”
“我让你抱我,我让你拎我了吗!”
白露珠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掀开一半卷起来当扇子用,对着自己使劲扇风,疏散气到浑身发烫的温度。
除了气之外,不得不说,触及生情的感伤都被他折腾跑了,再看这间房间,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颇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
看媳妇都热到扇风了,贺祺深挪到书桌前面,端起茶杯鼓着嘴吹凉,等吹得差不多了递到她手里。
一上午没怎么喝水,白露珠确实渴了,接过茶喝了好几口,还没解了渴,男人就凑过来,贴着她耳边说:
“我的钱都给你花,随便你怎么花。”
白露珠差点呛到,又气又想笑,最后到底是笑出声,“走开。”
说完发现满嘴清香甘甜,又问:“你是不是拿了叔叔珍藏的龙井?”
“厉害啊!”贺祺深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凑到自己嘴边抿了一小口,“真香,总院院长的东西,就是比我们分所所长的好。”
这么好的茶,居然牛饮了,白露珠略微有些心疼,“等奶奶他们吃完饭,我们就去百货商场吧。”
现在要是走的话,奶奶婆婆她们肯定是要跟着送到胡同口,来回折腾,饭都凉了。
贺祺深眼珠子一转,“要是她们留你吃晚饭,再住一夜怎么办?”
“那你就去睡大街。”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