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数米,断木压轧,水草缠绕,谢皇叔受惊过度,竟连喊叫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丝毫不扑腾,侍卫们一时间如迷宫寻物,费力撬开一层层厚重的木板,才将他救了上来。
等侍卫两人合力把谢皇叔庞大的身躯抬上来时,早已如烫水的肥猪,奄奄一息。
“请刘太医来看看皇叔,朕在京都就剩这么一位皇叔,务必要把他救回来。”谢晏离开御花园时步履轻松,罪有应得之人落如此下场实在让人痛快,淮南就别想了,还是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养病为上。
蓟云桥其实有点小瞧这座融合了当时最为著名的工匠心血的亭子,近期会塌是肯定的,但有没有到丝毫无法承重的地步就不一定了。谢晏的稍施内力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谁也不知道,谢晏对她的不信任恰恰使她的话应验。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昨夜一场秋季罕见的暴雨,骤然让温度下降了十多度。
大概是老天爷都看不下了,谢皇叔平日里骄奢淫逸,大鱼大肉,缺乏锻炼。前脚刚刚落水受惊,又经历天气突变,病情一夜之间加重,竟演变成瘫痪在床动掸不得。家中最说得上话的人倒了,各支各房藏着掖着的家宅阴私全都暴露到明面上来,在外面夹起尾巴做人,内里为了财产争斗不休。
只有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世子谢江,依旧不知收敛。
前几年他老爹暗地里抱紧蓟开川的大腿,在蓟氏一手遮天的时候,他和蓟家子弟狼狈为奸,横行霸道,无视王法,夺地夺女的案件在京兆尹那儿压了一大叠。近年谢晏大权在掌,谢皇叔对以往之事一概不认,指控蓟开川胁迫他,他对谢晏对先皇忠心耿耿,老奸巨猾,一开始倒真没让谢晏抓住什么明面上的证据。
谢晏朝政刚稳,权利收紧,正打算敲打一翻这些兴风作浪的大家族纨绔做派。今日便有人来报谢江在集市纵马,冲撞了一位买菜的孕妇,害得人当街流产,不仅如此,还把前来讨公道的丈夫按在地上一顿鞭打。
“朕的子民岂容他随意践踏!把谢江给朕绑进宫!”
谢皇叔瘫痪在床,口不能言。谢江本来还出言不逊:“我是定王府世子!你是什么身份你就敢绑我!”
“带走!”禁卫军懒得和他废话。
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之后,谢江突然嚎啕大哭,在地上打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口里大叫“爹啊!您刚身体抱恙他们就要把儿子抓走了,儿子特意赶回来给您尽孝,都还没见上一面……”
一路哭哭啼啼到皇宫,引得无数百姓注目。
谢江以为自己这出戏演得感天动地,到时皇帝一听自己如此孝顺,说不准就放自己一马。他知道他这皇帝哥哥早年丧父丧母,最是看重这点。不过他这下可想岔了,路人不仅没有被他感动到,相反,看他的眼神全是嫌恶和幸灾乐祸。谢江这个纨绔不知道他爹暗地里干了什么,还觉得自己一家清白稍有“小恶”。但谢晏心里可是清清楚楚,说是谋反都不为过。
一封镶着铁角的厚厚奏折兜头飞来,砸得谢江一个跟斗。
“今日之事你作何解释!”
“冤枉啊,臣昨日听闻父亲病重,心急如焚,今日一早就快马加鞭回来看望父亲,一个不擦,冲撞了那女子,臣定出医药费派仆妇好好安抚!”谢江早已想好说辞狡辩。这种说辞他在过去的日子不知编了多少,偏偏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那她丈夫又如何惹了你?”谢晏负手而立,懒得看他。
“臣忧心父亲,只想早些到家,不想那野蛮之人嫌臣给的银子不够,硬拉着不让走,臣这才命人将其拉开了些!愿陛下看在臣有不得已的苦衷上网开一面!”
“强词夺理!你当朕昏聩无能听你一面之词?朕昨日收到京兆府尹呈上的积压十年的讼状,件件令人发指,桩桩都有定王府的指控,你可认罪!”谢晏一拍长案,震得谢江和他老爹一样肥胖的身躯抖了三抖,“定王府实在愧对朕的信任!”
谢江没想到今日还会翻出十年来的旧案,日子过得太|安逸,以至于他都选择性地忘记了当年和蓟家人一起做下的累累恶行。
“来人,把谢江押入天牢候审!把定王府围起来。这些卷宗交给李松舟,叫他一件件都查明白了定罪!”
“皇上饶命啊!看在爹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定王府一次!”谢江意识到今天怕是走不出去了,赶紧把老爹搬出来。
“京城人多气杂,朕已经在京郊为皇叔选了个好地方养病,一定大有助益。”
第3章 再遇
李松舟乃是新上任的京兆府尹, 翩翩如玉的探花郎。
蓟氏一脉被肃清, 相关联的党羽剪的剪, 贬的贬, 朝中很快空出一大批关键职位。
谢晏下令广开恩科, 消息快马加鞭传到宣国各个角落。因为没有门路使银子而落榜的考生听闻此事, 信心大振, 纷纷重整衣囊,上京赴考。
李松舟老家在偏远地界,寒窗苦读十年, 满腹经纶,但并非死读书,脑子也灵活得很。一边读着圣贤书, 一边娶得美娇娘。第一次参加科举被主考官, 蓟开川第七个小妾的弟弟刘高,气得不轻。考场无考场的纪律, 竟明目张胆让考生上缴“进门费”, 寒门考生一律被拦在了外面。
“穷书生还当什么官儿啊?回家种田去。”
李松舟在京城紧巴巴地度日两天, 就从民众的议论中大概摸清了整个官场形势, 皇权旁落, 奸臣当道, 想要出头就得巴结蓟丞相,当即决定回家教书。
皇帝开恩科,他差点不想去, 还是被媳妇推着去的。
“不去考考怎么知道皇帝和蓟家是不是一路人?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这回一进京还真不一样, 皇帝特地给各地考生设立了安置点,供热水供饭菜,并且进考场前严禁与任何官员交流。李松舟殿试被钦点探花,抬头瞻仰圣颜,英明神武,睿智不凡,内心十分庆幸被娘子赶来应试。
时下商人的流行“榜下捉婿”,最喜年轻有为的普通举子。前几次科考是个什么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因此耽搁了几年,显得这次格外隆重。
朝中职位空缺,天子第一届门生,前程不可谓不大。
自古探花出俊郎,众人一看可不是这样,瞧瞧这大人俊的!芝兰玉树,春风得意。
大宣朝的商人地位一般,没压过读书人,也不像“士农工商”那般排序。全国商队往来络绎不绝,其中最大的当属皇商,商队的核心层乃是陛下心腹,说起来也与官员无异。
娶商人女对寒门举子来说可谓双赢,但李松舟统统拒绝,放榜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接了家中的娘子来京城享福。据说还是出宫的路上和同僚借银子接人,三元不小心听到,和陛下说起这趣事,谢晏直接赏了五百两做车费。
原先的京兆府尹,是个软弱无能的性子,目光短浅,谁压在他上头他听谁的。蓟家倒了,谢皇叔怕被牵连,派人来说把这些年谢江的案底销了,他也唯唯诺诺地答应,唯一留了个心眼把卷宗锁进高阁。完全没意识到陛下正愁没地方找谢皇叔的破绽。
李松舟上任,没辜负那五百两,先是找出陈年冤案,桩桩件件符合皇帝的心意。再是连审一天一夜谢江,签字画押供认不违,还扯出很多惊天大闻,隔天就抄了谢王府。
一台台金银珠宝往外搬,堪比国库,后面跟着一串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家眷哭哭啼啼。
谢晏拨出一部分,重金安抚被蓟家和谢王府欺压的百姓,其余都充了国库。
清和宫素来没什么人打理,花木稀疏,杂草占了多处,秋霜一打,整个院子都焉不拉几的。
只有墙角的一丛菊花,生机勃勃,开了一大圃,骤雨过后,铜钱大的白菊落了一地,蓟云桥看了有点心疼。
她前天还想着让它多开两天,然后摘了晒干泡茶。清和宫不供茶叶,她喝白开水已经快淡出鸟了。
果然还是要先下手为强!
“蓟梳,把花捡一捡,放炉子边烘干再晒晒,看看还能不能泡茶。”她真的好节俭啊。
“是。”蓟梳抹了抹发红的眼角,似乎被自家皇后穷哭了。
蓟云桥:“……”我也很无奈啊,哪怕穿到农家我也比现在过得好吧,有手艺能饿死在深宫,但绝对饿不死在市井。
谢晏将蓟家连根拔起之后,对皇宫进行了一番大清洗,各个关键职位都换上了自己的人。因此,总体来说,各司较为廉明,未有严重的克扣之事发生。但水至清则无鱼,加上对谢晏衷心的人,少不得就厌恶蓟家,连带对禁足的皇后也没好感。
一层层拨下来,到清和宫的份例只能勉强度日了。
她看着两人面黄肌瘦的样子,暗暗想得改变现状了。
“蓟梳,什么样的宫人能出入宫门呢?”
“负责采办的太监和宫女。奴婢和送饭的小姐妹聊天,她说和她同屋的人每月十五就能出宫一趟。”蓟梳不清楚皇后想干什么,想了想,还是加了后一句。
上道!
蓟云桥从床底下翻出一块成人男子巴掌大的木料,纹路细腻,材质轻便,很适合做一些小玩具。这是她几天前就发现的,当时还只是一块灰扑扑的垫桌子的废料。
她见过无数种木材,能清楚地说出每种对应的用途,但这种的倒还是头一次见。凑近一闻,还有一股奇异的香气。看来未知朝代有很多她那个世界里没有的东西,有机会能天底下去看看就好了。
她用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工具,削削磨磨,花了两天才做好一个小玩具。
时下京城的纨绔子弟被陛下一顿敲打,不敢明目张胆的出头了,兴趣转向一些小玩意儿上,比如斗鸡走马观蝈蝈。
蓟云桥这个精致的小笼子就是用来装蝈蝈的,有点像现代仓鼠爬的那种风扇一样的圆笼子,一动就骨碌骨碌转。旁边还有一架小小水车,如果蝈蝈挣扎力度大的话,就能扬起一弧水花。
蝈蝈的重量太轻了,这对技术的要求就高,要灵活轻巧坚固,不过这些对蓟云桥都不是事儿。
就是工具不够趁手,力气掌握不好,原本皇后白白嫩嫩的指尖现在多了好几道刀痕,其中一道还有点深。
蓟云桥怕蓟梳又掉眼泪,扯下布条缠好伤口,没露一点出来。
蓟梳通过送饭的小宫女,辗转托人送到宫外去卖。第一次蓟云桥也没敢喊价,真金白银的交易指不定就要被查出来,就让中间人换些吃的。
纨绔公子们千金买椟的事情还少吗?中间人深谙他们的市场需求,见清和宫的要求也不高,不过是买东西的时候多买一点,而且差价着实诱人,便大着胆子同意了。
虽然目前看来,这是个行得通的路,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一不小心就会暴露清和宫。最重要的是,她没木材了啦!!!
总不能去拆床砸桌子吧?
这时,前几天诊断过的那座亭子浮现在眼前,几天了,不知道它倒了没,应该差不多了。
除去被白蚁蛀蚀的,其他部分的木料真是好到爆啊,如果还没被清理,那就是大堆的废物利用啊,蓟云桥手痒了。
眼看天黑了,蓟云桥心里想着那一堆木头,手里难得分到的肉包子也没滋没味起来,里面包着寡淡油腻的肥肉,还不如白馒头。但是想着等下可能要干体力活,蓟云桥三两口塞完,换上宫女装,猫着腰从后山偷偷溜出去了。
后宫无妃,一入夜就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声凄厉的猫叫,吓得蓟云桥心肝胆颤。她最怕猫,夜里的猫。白天可以蹲下来撸一撸喵喵叫的家伙,一到晚上幽幽绿眼就射出精光,发情似地嚎叫,一点都不萌,还有点凶残。
她也喜欢白天的猫,软软地摊开肚皮让你挠,肉乎乎的爪垫毛绒绒。不过这种只有白天没黑夜的“一日情”注定讨不了猫猫们的欢心。
一只黑猫从脚边蹿过,蓟云桥惊叫还没出口就死死地忍住。她抱头蹲在地上,在直冲脑门的心跳声中仔细地辨别猫大爷的身影,确定离远了之后才站起来,一溜烟地朝目的地跑去。
呜,她回来的时候不要走这条路了!
一路有惊无险,在她看见被堆在原先亭子十米外的废材时,所有的惊吓都忘了,眼里只剩下那些在黑夜里自带背景灯光的木头。
蓟云桥兴奋地冲上去左摸摸右摸摸,然后又发现工人散落在地上忘记带走的工具箱时,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天降横财啊这是!
选了两把称手的,她就像只围着花朵转的勤劳小蜜蜂,扑进木堆里。不问自取是偷,所以这工具也只是借用一会儿,等她走了就还回去。
悉悉索索的刨木声不断地传出来,引起了夜行人的注意。
“谁在那儿!”三元高声呵斥。
刨木声静了一瞬,接着一个略微低哑的男性嗓音答道:“小的是修亭子的木工,白天没做完工,管事的叫小的晚上补上。”
蓟云桥压着嗓子,心跳如擂鼓。
谢晏随意一扫,看见木头后面露出粉红的裙角,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三元还在辨别真假,谢晏挥手让他推下。
“小宫女,又是你啊。”
愉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蓟云桥听出这是上次那个男人。
这皇帝散步上瘾了?
蓟云桥伸手进工具箱里摸一把划准线用的墨盒,沾了满手的墨汁,随意在脸上抹了几道。这回不止一个人,不能掉以轻心。
一转头发现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蓟云桥轻松了些。
“我是小宫女,你是谁啊,天天大晚上地在御花园晃?”蓟云桥故意拿怀疑的眼神一下一下往谢晏身上瞥,她得搞清楚他想扮演什么角色,才好接戏。
“我是巡逻的……侍卫长啊,你看不出来吗?”谢晏有心逗她。
你不准备掉马的话,也别怪你家皇后披马甲了。
第4章 吃面
装侍卫啊。
“你的刀呢?”
见他不解, 蓟云桥又补充:“侍卫大人不都是威风凛凛腰佩大刀吗?”
“朕, 我比较厉害, 不用佩刀都能打过他们。”谢晏摸摸鼻子, 平生第一次不要脸地自吹自擂。急忙转移话题:“上次的事情多亏你了, 陛下喜欢来这里, 要是一个不巧, 我就要落个护驾不力之罪了。”
被人认可,蓟云桥还是很开心的,顶着那张大花脸, 骄傲又谦虚地摆摆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