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霜猛的抬头。
她面无表情的看向刕晴牙,“你倒是敢说。”
刕晴牙笑起来。
“夫人,你要相信,我不会跟你说假话。”
折霜直直的凝视着他,两人对视片刻,她才将他手里的匕首接了过来,慢吞吞的说了一句:“这个世上,有很多隐形的叶子,我们都看不见。但我若是一片树叶,那一定是树梢上最大片的。”
她反手一转,就将匕首投掷在不远处的箭靶子上,然后站起来,走过去将匕首取下,放在手里慢慢的端详,低声道:“但是最近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刕晴牙:“愿闻其详。”
折霜把玩着手上的匕首,低沉的道:“我发现……我即便长的再大,再大,这些隐形的叶子总会在后面拖着我的经脉,缠住我的手足,让我觉得束缚极了。”
“刕晴牙,你能看见它们吗?它们缠住我了。”
刕晴牙便看向折霜。
然后看见了她发梢上绑着的红色发带。
那根发带正在迎风飞扬着,如果将它从折霜的头发上解下来,放在手里,它一定可以随着风飞走。
但是人需要它装饰自己的头发,所以它只能绑着别人的头发,也只能被绑着。
狂风乍起。
刕晴牙站起来,衣袍里面裹了风,缓慢而认真的道了一句,“夫人,无论我看的见,还是看不见,只要夫人告诉我,我便能帮夫人砍掉它们。”
折霜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刕晴牙问她的一句话。
他说,夫人,你能给我一条路走吗?
他说,夫人,我想要权势。
折霜便弯起了嘴角,嗯一声,然后走向他,将手里的匕首又重新递给他,道:“刕晴牙,你的牙齿太脆弱了,我给你换换吧。”
刕晴牙将匕首收紧,轻轻的笑着道:“夫人,那我要一口厉害的牙齿。”
能帮你咬断世间的束缚。
能让你随心所欲。
只是到时候,她如何看他呢?
他想,他张牙咧嘴的模样一定不好看了。
刕晴牙又看向了游廊上挂着的青面獠牙面具。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折霜的心里也就这副模样了,只不过这面具还没沾上血,尚且能看,等染了血,怕是就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谁愿意靠近一只鬼呢?
他喃喃了一声,“夫人——”
折霜转身,“嗯?”
刕晴牙叹息了一声,“没事。”
折霜就瞧他,左看右看,然后从他脸上看出了两个字。
委屈。
她不解,“为何而愁呢?”
两人达成合作,她给他一条通往权势的路,他做一把刀,帮她斩断束缚,何至于委屈呢?
刕晴牙便看她,一眼看见了她眸子里的浩瀚星辰,那里映出了一个好看的自己。
他有些难过的叹息:“夫人,我怕自己到时候太丑。”
第24章 坟头草(24) 刕晴牙,你真好哄……
当刕晴牙微微叹息着说出那句“怕自己太丑”的话后, 折霜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好奇的用鹅毛挠脚底心的感觉,挠一下, 脚指头就蜷缩一下,心中有些痒, 有些酥,惹的她光着脚在那里咯吱咯吱的笑。
但是此时, 她被刕晴牙一句话犯了酥麻之后,却又笑不出来。
她陷入了他的叹息里,也跟着揪心起来。
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孤独的影子, 杀了人, 在小溪流边洗着手, 然后对着溪水自照, 看见了满脸的鲜血, 他开始担心自己吓着人。
折霜就轻飘飘的开口。
“我这人,自小就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喜好。”
“我喜欢鲜血。”
刕晴牙怔了一瞬,瞬间弯起眼睛笑起来, 灿若星河。
折霜没忍住, 跟着笑了起来。
她又情不自禁的感慨了一句,“你真是个……有些痴的人。”
人间百态,很多人本可以熙熙而来, 攘攘而走,但都折在了一个痴字上。
折霜就觉得刕晴牙适合这个字。
他是个很纯粹的人, 纯粹的人容易痴狂。
还令人惭愧。
如此时刻,她想的是如此将人快速变成一把刀,送他通天梯,他却在想, 他变丑了怎么办。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折霜是个好奇心十分重的姑娘。
她近一月的兴奇感全部给了刕晴牙。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她再次强调。
刕晴牙就盯着她眸光里的自己笑,“夫人,愿我之后依旧是。”
他主动提出要求,“夫人,我该看些书。”
折霜便想起来了。这是个目不识丁的。
“你没有读过书吧?”
刕晴牙点头,“只跟着村子里的大夫认得几个字,还是药方上的。所以要夫人多费心了。”
他顿了顿,进一步道:“夫人,这宅子里面有书房吗?”
折霜点头,“有的。”
她带着刕晴牙去书房里面。
这里面的书房藏书并不多,但是对于一个初步识字的人来说,已经够看了。折霜去翻了翻文房四宝,有些忧愁的道:“刕晴牙,你来。”
这里的笔都不怎么好。
刕晴牙乖乖的过去,“夫人。”
折霜让他握笔,“你看看,合适不合适?你会握笔吗?”
刕晴牙握了握笔杆,“夫人,我会的。”
他也不是那般的无知。
他像模像样的写了一个牙字给折霜看,“对不对?”
他觉得自己写得其实很好了。
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折霜:“……”一个字,写了一张纸,如何也称不得一个好字。
她只能亲自握住他的手,教了一遍,道:“你这样写,别写这么大。”
写了几遍,没有写好,折霜无奈的道了一句:“可见上天也是公平的,没有给你写字的天赋。”
刕晴牙看看她握在自己手上的五指,忍着心里的酥酥麻麻,低低的道,“夫人,你对我的要求委实太高,再写几遍吧。”
折霜就笑,“我对你已经足够仁慈了。”
她索性不管了,又懒懒的到摇椅上窝着,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块糖,含在嘴巴里,“我给你请个先生吧。”
刕晴牙几乎立马就发现了她如今袖子里塞着糖了。她之前不这样的。
对于刕晴牙来说,这个发现让他欢喜。
他不能不承认,他从心里爱慕上了这位夫人。
她救了他,她又救了他。
他披着人皮走在夜幕里,想要将自己伪装的像人一点,她却递过来一张鬼面獠牙面具,然后提着灯,牵着他的手,光明正大的走在深夜里。
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做过。
从未有人能够让他心甘情愿的牵着走。
他想,他该是爱慕极了这位夫人,才想在死前将她的红发带缠绕在手上——仅仅缠绕两字,就已经让他神魂颠倒。
他又想,这绝非是除爱慕之意外的其他感情,他虽然之前没有爱慕过人,但是爱慕两字,不用人教,不用非得有过经验,只到情最深处,自然而然就懂了。
刕晴牙曾经想,若世上真有神明,那便保佑他吧,保佑他在死前爬到那个有她足迹的小溪边,那他就可以献祭自己的魂魄了。
但人的贪念尚且不能满足,何况是一个马上就要死去的恶鬼呢?
他几乎在许下第一个愿望之时,又开始许愿。
他想,他还得在死前见见那位夫人。
他们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还算得上是同类中人,鲜少有的心灵相通。这般的情分,总得在死前见一面吧?
只见一面便好。
神明都满足他了。
但如今,他那阴暗的,开始滋生的贪念,又在不断地开始冒了。
他想,要是她能爱慕上他,那该多好啊。
但她如此的冷静,自持,他既沉迷又觉得烦忧。
她已经破例给他太多的东西了,她还能破例更多吗?
一只厉鬼,也是不敢问姻缘的。
但一只厉鬼,却是可以因为爱慕的人因自己改变了一点,吃了一颗糖,而感到饱腹,满足。
他着实欢喜起来,走过去,伸出手,“夫人,给我一颗糖吧。”
折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递过去,却没有看他,只是将嘴巴里的糖咬碎,吞干净,然后又拿出一块出来糖来,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刕晴牙接过糖,含住,舔了舔嘴巴,道:“夫人,真好吃。”
他坐在那里,满足的喟叹,“真好啊,夫人。”
折霜依旧没有看他,只是问:“真好什么?”
刕晴牙眯起眼睛,“真好吃啊,夫人。”
折霜低低的笑起来。
“那我下次再给你带。”
她站起来,准备回去了,“刕晴牙,你真好哄。”
刕晴牙也跟着她一起站起来,准备如同往常一般送她出门,应承着道:“夫人,我确实很好哄。哄我,只需要一颗糖。”
折霜:“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点其他的糖吧。也甜的很。”
折霜走了,刕晴牙却依旧在书房里面摸索。
比起游廊,比起一屋子的花瓶博古架,书房里面其实更容易留下一个人的过往。
刕晴牙对找寻折霜的过往乐此不疲。他先在各种书籍上面找寻她的笔迹。这个宅子应该是她常来的,又或者这些书是她常看的,因为他看见了应是她年幼时候写下来的字。
他几乎是贪婪的,将这些字模仿了一遍,然后看看自己一张一个字的纸张,又有些嫌弃。
他着实是没有天分的,于写字一道上,他的天分比杀人可差远了。
要是写字能写的跟杀人一般漂亮,那便是极好的。
他随即意兴阑珊,又开始折腾那些书。
他迫切的想知道,她私下底喜欢什么样的书籍。
可惜他字也认的不全,断断续续看了好几本,都没有看出这些书是讲什么的。
刕晴牙便唉声叹气了一声,只好干脆将书一拢,拢在怀里睡了过去。
……
另外一边,折霜回到了陆府,天已经黑了。她一边卸下身上的东西,一边皱眉听着云剑等人的禀报。
“之前您不是将柳柳给打了么?今日威远候夫人带着自家的少爷上门,夫人便将此事说了。”
“对啊,少夫人,当时云舒过去送东西,还受了夫人那边的人冷脸。您是不知道,以前姐姐妹妹喊的好,如今倒是不认人了。”
这些小丫鬟们都是秦妈妈一手提拔起来的,她的人受了冷遇,她秦妈妈自然比较气愤。她就替折霜将头上的首饰都摘下来,装好,不平道:“夫人做事情,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如此向着一个妾室,完全不将您放在眼里。”
折霜听了,并没有说话。而是觉得不可思议。
陆夫人的娘家母亲也是个老诰命了,说话办事都是一等一的利索人,怎么生出个女儿,就是如此呢?
不过如此看来,陆远之成了如今的模样,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她叹气一声,倒也不是因为气愤,而是跟蠢人共事之后,就会发现跟聪明人合作,是多么的让人省心。
她又想念刕晴牙了。
秦妈妈就心疼自家的少夫人。
对付不听话的丈夫,少夫人可以打。整治心眼多的妾室,少夫人依旧可以打。但是打前面两者,在世人眼里还算是有情可原,可是打婆母呢?
那就是说到天上去,自家少夫人也是要被骂的。
她替折霜按肩,心疼道:“少夫人,这样下去可不行,总得让夫人明白过来。”
不然她以婆母之心,日日来恶心你一回,那就真是无趣极了。
折霜也是如此想的:“过几日,我上宁安侯府一趟吧。”
陆夫人的娘家,便是宁安侯府。如今她的母亲宁安候老夫人依旧健在,便请她来教教女儿,若是再教不会……
那就怪不得她了。
折霜将最后一只凤钗放进妆奁里面,然后突然看见了自己的手。手指头因在灯笼底下,映出了影子,从而笼出了一片阴影。
她伸出手,翻来,再翻转,在灯底下认真的看了看,突然道:“秦妈妈,我最近总是一个问题。”
秦妈妈忙问,“什么问题?”
折霜依旧举着双手,在灯笼底下映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自小,我便跟别的姑娘们不一样。她们绣花,我说不喜欢,阿爹阿娘便不让我绣。我喜欢骑马射箭,兄长和阿爹便亲自教我。”
她想起小时候,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后来,我打听朝堂上的事情,阿爹和大兄竟然开始教我看邸报了。”
他们开始教她如何看待一个官员的贬谪,如何知道一个人有没有具备做官的品德。
他们教会了她骑猎马,教会了射弯弓,教会了她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但是其实现在想来,她并没有骑猎马的权利,也没有射弯弓的机会。
她的人生裹在了一团乱麻之中,这团乱麻里面,有的叫妾室,有的叫婆母,有的叫庶子庶女,有的叫奴仆相争,独独没有一根麻叫做折霜。
没有,丝毫没有。
折霜就愁的不行,她依旧维持着双手映在灯笼之下的姿势,道:“我想,要做成一件衣裳,一块手帕,决定它价值的,最开始便是纺织它们的东西——是麻,是蚕丝,又或者是其他。”
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人人皆明白这个道理,阿爹阿娘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们依旧选择将我当成了一团麻。既然如此,那将我再高高在上的珍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呢?我依旧是一团乱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