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说点什么训诫的话,显显做婆母的威风,但又不敢说过分的话。昨天晚上,文远候连夜教妻,告诉她以后要对折霜客气些,至少这些日子不要做出什么惹人生气的事情来,免得突生波折。
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夫人明白,但到底为什么,陆夫人不懂。她问,文远候就不耐烦的很,一句话也不肯多说,陆夫人便道,“我待阿霜已经够好了,难道还要将她供上吗?”
文远候骂,“蠢货,蠢货,既然什么都不懂,那就好生听话吧!”
于是陆夫人今日就听话的很,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折霜说要回娘家住,她也只道:“去吧。”
折霜就出门了。
她坐在马车上,想着折霖回京后几个人态度细微的转变,心中有了数。等回到折家,她对着折夫人和折泓都是笑盈盈的,丝毫看不出上次回家时悲愤失望离家的神情。
折夫人心里微微安定一些,她拉着折霜的手,道:“阿霜,今晚就住在家里了?”
折霜摇头,“去荔枝巷子,我藏了个人在那里,还需要阿兄帮忙。”
折夫人就笑着道:“你藏着人?藏着什么人?”
但也没有当一回事。
折霜自小就有些侠义心肠,比如她喜欢锄强扶弱,估摸着又救了什么人要折霖去帮,若是别人,折夫人还会担忧,但是对折霜却不会,她永远是个拎得清的孩子,不会让人做为难的事情。
当初跟陆远之认识,还是因为觉得陆远之实在是弱小可欺,被人欺负不敢还手,她看不过去,便将人护了起来。
然后一年年的,长大了,都觉得两个孩子是妙偶天成,家世相当,又能互相助力,便索性成就了一段佳话。谁知道佳话成了假话。
想到陆远之一个假模假样的东西竟然将自己的女儿得了去,折夫人心里也憋屈。
她愤愤道:“阿霜,不会太久的,你且等着吧,等日后阿娘帮你出气。”
折霜哎了一声,依偎在折夫人的怀里,心中却觉得自己是个没良心的。
因为她此时此刻想的不是阿娘如何爱护自己,想的不是如何感激阿娘,而是想,一件暗示她可以办成的事情,一件她被暗示就可以完全想明白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直说。
阿兄让她等,阿娘让她忍,他们言语间为了安慰她都暗示了不少关键的东西,但是再没人说明白。
想明白这其中的差别,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她想,她委实是个没良心的人,全家都在为了她想,开解她,但是她却没有感激之意。
折霜将头埋在折夫人的怀里,闷闷的道:“阿娘,对不起。”
折夫人还以为她是在为她之前头也不回离开折家门的事情道歉,笑着道:“阿霜,我是你的阿娘,我怎么可能怪你呢,阿娘只希望你能过的好。”
折霜抱着阿娘好一会,然后才道:“阿娘,多谢你。”
折夫人就等她跟折霖离开之后,抹着眼泪跟折泓道:“咱们家的阿霜,又长大一些了。”
都知道跟阿娘说不对起了。
可折泓却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可惜了,是个姑娘家。”
……
“是个姑娘?”
折霖坐在马车上,试探性的问。
他已经被告知了折霜在皇宫里面请皇后处理苏弯弯杀人的事情,这事情皇后只告诉了折泓,折泓只告诉了折霖。
此事,便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了。
莫家跟折家本就算不得好,折泓并没有什么大的感触。他只是跟折霖道:“一般而言,阿霜是不会管这种闲事的,可能苏家女跟她的境遇相同,便心生了恻隐之情,帮了一次。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姨母也是想着阿霜的处境,才直接出手相助,莫家……也嚣张不了多久,随阿霜高兴吧。”
折霖便觉得父亲说的对,他也觉得这次折霜让他帮忙的人或许跟苏家女有关系。
于是有此一问。
折霜就摇头,“不是姑娘。”
她道:“阿兄,到了,待会你自己问他吧。”
她想了想,又道:“阿兄,他有些特别,你多费些心思。”
折霖就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人呢?”
于是到了荔枝巷子,跟着折霜一路沿着游廊走到水榭,看见款款而来的刕晴牙时,一时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看折霜,再看看刕晴牙,心中忽上忽下。
折霜倒是不知道他想什么,只跟刕晴牙道:“这是我大兄,以后你便跟着他学东西了。”
刕晴牙便笑着喊了声:“大兄。”
第26章 坟头草(26) 一更
折霖很是稳得住。
他虽然惊讶于刕晴牙这句大兄, 也对折霜自小的胆子有所认知——胆大包天,但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很明显的看出了刕晴牙眼底的情愫, 却从折霜面上看不出什么。
折霖很快就回了一句,“叫我折将军就行。”
刕晴牙从善如流, “折将军。”
折霜就招呼两人坐。她大概的说了说刕晴牙的情况。
“他杀了人。”
折霖淡淡的,“哦。”
折霜:“后来被莫知晓抓了去。”
折霖继续嗯了一声。
折霜:“他不错, 阿兄,你要不要提携下他?”
折霖:“如何提携呢?”
折霜:“你手下的兵是如何爬上去的,他就如何。阿兄, 你曾经跟我说过, 有些人天生就是啃人骨血的, 我以前还不信, 如今遇见他, 我是信了。”
刕晴牙听见她的评价,不知道是发愁还是欣喜,最终想了想, 还是认真的辩解了一句, “折将军,我其实还有人性的。”
折霜听闻这一句,倒是又替刕晴牙帮了一句嘴, “是啊,阿兄, 他还是有人性的。”
折霖:“……”
终于知道这两个人为何一见投缘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眼高于顶的妹妹会夸赞一句刕晴牙不错。
脾性如此的契合,也是不容易。
折霖觉得,就凭着这一点, 也要给刕晴牙一个机会。不过,有些流程还是要走的。他问刕晴牙,“你杀人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刕晴牙便认认真真的回去想,然后道:“没有想什么吧?杀人,不就是手起刀落的想送他们去见阎王么?”
顿了顿,又解释自己的本性其实还可以挽救,道:“一般人,我也不杀的。”
如果能做人,谁愿意做一个厉鬼?
厉鬼委实有些丑,他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也大概能猜想到古往今来,应该是没有文人墨客将一个厉鬼说成是陌上公子,如琢如磨。
他想,若是将来他会写书了,他就写一本厉鬼貌若潘安的话本,将它搬上台子上,让人唱给折霜听。
这般想,心中便好过多了。
折霖却心中开始慢慢的泛起了一丝不解。
刚刚折霜说刕晴牙是为了报仇杀的人,对于这种人,折霖并不陌生。他接触过很多这类人,但是即便心中被仇恨所占据,认为报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一旦杀了人,身上的气质却还是会有所变化。
有些人掩饰不好,便能直接被人看出来,尤其是这种年纪不大的孩子。
可是刕晴牙不同。
从第一眼开始,他这个人就是纯粹的。
这般的人……要是能利用起来,好好培养,便是一个大杀器,但是这样的人,成了敌人,便要早早的除掉。
他可以信任刕晴牙吗?
折霜就盯着折霖,“阿兄,你有什么疑虑吗?”
折霖看着刕晴牙道:“没有……只是觉得,你这般的帮他,图什么呢?”
刕晴牙很乖觉,他不用折霖提及,立马乖乖的道:“我的命是夫人的。”
折霖就满意了。
刕晴牙的话,他信。
于是这事情就说定了。他跟折霜保证道:“我回去想想,看看有什么好去处。”
折霜点头,“好啊。”
然后跟秦妈妈道:“中午吃锅子吧?阿兄喜欢。”
折霖就觉得要是他不答应,怕是这顿锅子也没有吃。
他顺势坐下,然后转眼就看见了一柄有花纹的匕首。花里胡哨的,外面刻着许多好看的凌霜花,但是略去那些花,倒是跟昨日里折霜送他的那把无花纹的匕首一般。
他问了一句,“这是晴牙的?”
刕晴牙,“夫人送的。”
折霖啧了一句,“阿霜,给男人买匕首,还是不要花里胡哨的好,一点儿男子气概也没了。”
折霜便摇头,“阿兄,他喜欢。”
刕晴牙满心欢喜,“是啊,我很喜欢的。”
折霖就不好说什么了,吃了一顿锅子,要走了,问折霜,“你今日就住这里?”
折霜吃的肚子圆溜溜,点头:“是啊。”
折霖便看着刕晴牙,“他也住这里?”
折霜抬头,似笑非笑,“阿兄,你也可以带走他。”
折霖想了想,还是觉得要相信妹妹。
他回到家里,折夫人问,“阿霜呢?”
折霖:“哦,她住在荔枝巷子里了。”
折夫人叹气,“她还是不肯回来住?今日我见她心绪好多了,以为她想通了——阿霖,你说,她如今到底怨恨上我没有?”
折霖:“没有的,阿娘,阿霜是个孝顺孩子。”
折夫人又忍不住抹眼泪,“造化弄人啊。实属造孽,她要不是孝顺孩子,便也不用受这份委屈。”
然后问折霖,“三皇子那边……应该快了吧?”
折霖郑重的点头,“太子这些年做下的事情,陛下心中早就知道,如今太子的心性越发大了,还敢将手伸向了江南,陛下手里的人屠刀应该要举起了。”
……
皇宫,老皇帝齐昌正在看折子。
三皇子齐礼坐在下册,手里拿着一本书,时不时捏一块糕点吃,倒是看的津津有味。
齐昌便将折子一扔,“老三,你倒是好心性,稳的住。”
三皇子齐礼就抬头,笑眯眯的道:“父皇,犯错的又不是儿子,儿子为什么要稳不住?”
齐昌冷哼一声,让老太监给自己锤肩膀,道:“你如此直言太子该废,难道不怕朕反而杀了你?”
齐礼就故作惊讶的张大嘴巴,“父皇,偏心也不是这般的,太子犯下滔天大错,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能废除他,而儿臣却要被您杀了?”
他一本正经的道:“父皇,儿臣这次去江南,听闻过一句话,叫做老子疼幺儿,怎么在您这里,儿臣就不受待见呢?”
齐昌:“太子可没有你心眼多,心眼多的人,可不受待见。”
齐礼笑盈盈的,“父皇,您还是将江山交与到儿臣或者其他心眼多的弟弟们身上吧,否则将来这江山就不姓齐了。您瞧瞧这次大哥被下面的人哄成什么样子了?国库的银子都敢拿出去耗——还有之前的军银,父皇,即便是再偏心于他,也该正正心了。”
齐昌罕见的没有怼三儿子。
他自己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坐在这个位置上,能清明的坐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都被人糊弄的昏君。只是为人者,总有私心,虽然太子总是犯错,但是犯的错误却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他想,多教教,没准就好了。
谁知道一步步的,走到了今日。
齐昌叹气,坐在龙椅上,沉默了一会,道:“老三,朕不是很喜欢你。”
齐礼嗯了一句,“父皇,儿臣也不是很喜欢偏心的父亲呢。”
他笑着道:“不过,儿臣倒是理解。毕竟大哥蠢的很,显得您英明神武,儿臣聪慧心眼多,您就忌讳这个。”
忌讳的同时,却又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儿子中,只有老三最像他。
他沉吟了片刻,道:“老三啊,将江山交付给你,朕也不放心。”
倒是肯说句实话了。
“你身边的人太多,你的母后,南陵公府,可都不是好拿捏的。”
他站起来,挥挥手,让太监下去,“若是你将来做了皇帝,能保证江山姓齐吗?”
齐昌摇摇头,“朕看不能。”
齐礼便抓了抓悬在腰上的玉佩玩,道:“父皇,那您当时怎么敢用折家呢?”
他笑了笑,道:“儿臣之前回来的时候,听闻阿霜那丫头闹着要和离,可是南陵公没有准,阿霜想了想,觉得也是,如今关键的时候,要是因为她闹出什么事情来,坏了儿臣的大事怎么办?于是只能忍。”
“儿臣当时就觉得阿霜丫头长大了,要是她之前,非得将陆远之打残不可,可如今陆远之还好生生的读书呢。”
“不过按照她的性子,将来一旦有和离的机会,她得将陆远之加倍打回来不可。”
三皇子抬头,认真的道:“就如同阿霜丫头这事情一般,父皇为何还要问儿臣呢?帝王跟臣子之间,也不过是互相利用,彼此之间顾及着利益和脸面,若是一旦有裂痕,将来清算也就得了。”
他叹息一声,“父皇,您当时用折家,也是因为人家有用,儿臣用折家,也是因为他们有用。”
然后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笑道:“儿臣记得,您几年前还想将折泓和折霖分为二折,让人家父子之间起嫌隙,减弱折家的势力,可是折霖去了云州,依旧不避讳折泓,明明白白告诉你,他是折家人。”
“儿臣那时候想,您怕是要责难于折家了,谁知道反过头来,你却重用起折霖来,父皇,儿臣当时就想您是什么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