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这一次没死,齐礼愿意放她出去的话,她就去桃令家住着,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每天都要吃肉。
一切都准备好了,她静静的闭上眼睛,肚子很疼,她为了不露出声响,死死地忍着,脑门上面的汗越来越多,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然后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点点意识,将早就准备好的枕头打在了地上。
两个嬷嬷往里面看了一眼,一个走进来,朝着床上道:“苏贵妃娘娘,你怎么了?苏贵妃娘娘?”
嬷嬷心道不好,别是出什么事情了,然后打开帐子,一边开一边问:“贵妃娘娘,您身上可是不舒服?”
结果一看,顿时吓坏了,大声尖叫:“快,快去叫太医,快点——”
……
齐礼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姜荔是第二个。两个人坐在屋子外面的隔间,都不说话。
姜荔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戾气,齐礼亦然。他把所有的人都叫来问话,一点一点的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老嬷嬷吓得半死,道:“回陛下,皇后娘娘的话,老奴两个人一直都紧紧的看着,从来不敢放松警惕,只苏贵妃娘娘今日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抄完了经书,就上床躺着——”
齐礼却突然道:“今日抄写的经书呢!快拿来! ”
姜荔也着急,道:“弯弯隐藏的很好,没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但她走的这般急,肯定是有话想跟我们说的。”
经书拿来了,果然写了很多话。抄写经书的纸张很是白净,这些信也写的很是白净。
白净的意思是,她没有任何怨言。
第一封信是给桃令的。信里面告诉她怎么葬自己的尸体,要朝着南葬,听说这样暖和,宫里的墙太高了,挡住了太多的太阳,让她身上好像长了霉,再过一年两年的,怕是她的身上就要像腐烂的树桩一样长蘑菇了。
所以她一直都想要出去晒晒太阳,她想躺在摇椅上面晒,晒的时候最好睡觉,这样时光匆匆,她也感觉不到。
然后就是叮嘱她每年今日都要记得给她上香。
“我生前也算不得好吧,死后便想过得好点,可人要银子吃饭,想来做鬼之后,也是需要银子去买膳食的。你给我多烧一点,我怕饿。”
写的倒是很调皮,轻松的很,但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那种不想活下去的痛苦,却也扑面而来。
她还留给了折霜一封信,信里面是感谢她当初救了自己一命。
“我有时候在想,我的命本来就应当在那个时候没的,但你救了我,这样一想,就觉得之后的日子都是白捡来的,如今只不过是把这条命又还回去罢了,也算不得十分可怜。”
“只是,这几年却没有好过,我现在倒是有些后悔自己过于执着出宫了,因为那段时间,我没有好好的享受过自己的命,每天晚上都会午夜梦回,去害怕自己将来出不去宫,后来证明我担心的果然没错,还真的没有出宫,那我就不准备再等了。”
“阿霜啊,所以我最后再求你一件事情,既然我活着的时候没有出去,如今我死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把尸体带出来,葬在一个朝阳的地方,让桃令帮我垒土。”
齐礼越看越气,看完便把信丢了出去,啪的一声,却见皇后的身上还有一封信,他道:“给朕——”
皇后面无表情的把信给他,“这是弯弯写给我臣妾的,在里面倒是提及了陛下,只不过是让臣妾给她做一套新衣裳入棺木,因为她现在身上穿的这一套衣裳是陛下赏赐的,她觉得脏,怕自己下辈子投胎还带了晦气,所以不想要。嘱咐臣妾一定要把新衣裳给她做好了。”
苏弯弯一共就写了三封信,每一封信上面或多或少的提到了齐礼,也没有怨怼,只是很自然,甚至是带点俏皮的模样说出来的话。
可越是这样,齐礼就越是痛苦。他整个人暴躁起来,“就这三封信了吗?”
嬷嬷颤抖的跪在地上,“回陛下的话,只有这三封信。”
她道:“今日苏贵妃娘娘从早写到晚,如同平日一般,写完了之后,这些纸张都放在了桌子上,并没有动过。”
也就是说,只有这三封信,只有一堆不是写给他的信的纸。
齐礼闭上眼睛,“太医怎么说?”
嬷嬷都要哭了,哽咽道:“太医说……太医说苏贵妃娘娘心存死志,又吃了太多的朴穗子,十有八九是救不活了,如今还有一成的机会,是看老天爷让不让她活。”
正在此时,一位太医出来,道:“陛下——苏贵妃娘娘暂时抢救了过来,但如果三天之内,没有醒来的话,便没有机会再活下去。”
齐礼这才松了一口气,立马问,“那要怎么样才能醒来?”
太医摇头,“只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活,只看,她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齐礼砰的一声,坐在了椅子上。他突然冷冷的笑起来,“好啊,很好,苏弯弯,你很好,你这是在用命跟朕赌。”
姜荔此时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立马让人出去,跪在了地上,“陛下,如今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齐礼:“你是说,让朕告诉她,只要她醒过来,朕就让她离开皇宫,对不对?”
姜荔怒道:“都这种时候了,试一试不行吗?陛下,她这回不是跟你赌气,也不是跟你赌什么,而是真的不想活了,如今她还有一次活下来的机会,你何必还要纠结她在做什么呢。”
她道:“只有她活下来,你才能做什么呀。”
她恨恨的跺了跺脚,大声道:“刕夫人呢?刕夫人怎么还没有来?不是让你们快马加鞭把她请进来吗?”
小太监:“陛下,皇后娘娘,今日有雨,又是天色黑了,就算是骑马,也要比平日里晚一些的。”
于是过了一会儿,折霜才进宫。她整个人脸色惨白,看见坐在一侧的齐礼,气的颤抖起来:“如今你满意了?我早就告诉你,她受过太多的苦,那苦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她给自己找了个活下去的借口,她是那般努力的活着,你偏要她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陛下,您到底想做什么呀?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直接把她杀了不好吗?”
齐礼冷着脸,不肯说话。
姜荔连忙把太医的话说给折霜听,“如今可怎么办好?我刚刚去她耳朵旁边告诉她陛下愿意放她走了,她也没有反应,太医说如今只看命。”
苏弯弯的命一向不好。
折霜恨恨的看了齐礼一眼,然后走进去,看着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苏弯弯,问太医,“可以挪动吗?”
太医想了想,“若是照顾得当,便是可以的。”
折霜点头,“接下来,你们都听我的,我要把她挪到宫外去,你们亲自挪动她的身子,千万不要出现任何闪失。”
太医犹豫,折霜,“如今只能听我的,不然苏贵妃死了之后,你们也活不了。”
太医直接跪了下去,战战兢兢,看看陛下,再看看折霜,只等着皇帝点头,又怕挪的过程中出现意外,让他丢了自己的脑袋。
折霜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姜荔就直接去叫马车了。
她道:“不能用轿子,轿子滑,不稳,摇摇晃晃的,还是得要马车。”
马车直接进了安乐宫的门。
齐礼坐在一边,看着皇后和折霜两个人在那边忙活,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了解苏弯弯。
这种感觉,不是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那般遗憾,而是有些疼。
但若说很疼,也没有,只是怅然若失,心里微微皱缩,有一种难言的失落感,这股失落感让他眼前变得迷蒙一片,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他想,他这辈子没有被人掣肘过,如今却是真的被拿准了任督二脉了。
他不愿意她死。
他走过去,坐在苏弯弯的床边,看着她已经奄奄一息的脸,道:“苏弯弯——你睁开眼睛吧,朕放过你了。”
朕放过你了,不再要你生朕的孩子,不再要你陪在朕的身边。
朕放过你了。
但他颤抖的看过去,却见她依旧闭着双眼。
折霜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早就说过了,你偏不听,偏不听,那我就再告诉你一遍,她不是为了跟你赌气,也不是为了让你放她出去,而是你一遍一遍的伤害她,刺激她,逼着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戾声道:“陛下,你让开吧,别脏了她最后一程出宫的路。”
第103章 相白首(14) 一更
马车出了宫, 一路往南走。
没有去流云巷子,而是直接去了荔枝巷子。折霜让人骑着快马回去准备,她坐在马车里面, 看着苏弯弯苍白的脸,眼泪一直掉。
这种感觉很是无力。她从来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无力, 她以前觉得自己最苦的一段日子是当年被逼着不能和离的时候,但是现在年纪大了, 再往前看看,其实当年也没什么。
当年她最多是恶心自己,而现在, 苏弯弯丢的是命。她的命不值钱, 皇宫里面的女人命都不值钱。
折霜无力的抱着她, 眼泪水一滴一滴的掉在苏弯弯的脸上, 然后低头, 见着弯弯的脸被她的泪水弄湿了,连忙又轻轻的取了帕子去擦。
苏弯弯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脸色越来越白, 还泛着一股青色。太医坐在另外一侧, 不断的拿着药闻,在一边配药。
见折霜哭成这般,他也是太医院的老人了, 从折霜还是年幼的时候就在宫里替她诊脉,折霜小时候也皮, 总和陛下这里那里爬,身上有伤。
在宫里面见多了污秽之事,看见一身清白的人便也愿意帮忙。他看看折霜,道:“刕夫人, 你哭哭也好,万一苏贵妃娘娘能听见,还能醒过来。”
折霜本是忍着哭,听见太医这般说话,再忍不住,声音越来越哽咽,越来越大,最后搂着苏弯弯的身子,脸贴在她的脸上,带着哀求,轻轻的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弯弯,你醒来好不好?你醒来吧——”
苏弯弯没有醒来的迹象。荔枝巷子很快就到了,秦妈妈提着灯笼,秦向开门,荔枝巷子里面静的很,折霜抱着苏弯弯往屋子里面走,将人放在了床上。
然后想了想,又摇头,唤秦妈妈,“你去,将院子里面的摇椅搬进来。”
秦妈妈赶忙去搬摇椅,折霜小心翼翼的将苏弯弯放在摇椅上面,轻轻的,像极了母亲给自己的孩子唱睡觉时候的小曲。
“眠里——梦行——黎明——”
李太医纵然在宫里多年,又是行医的,见多了生死,可是见到这一幕,听见折霜带着哭腔唱这曲子,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但是除了湿掉眼眶,他不能做任何的事情。
人间自当如此,无能为力,力所不能及。
李太医出去配药,他正出门,就见门外有脚步声咚咚,一个妇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披着头发,赤足跑了进来。
李太医认识她,她有一回进宫去,苏贵妃娘娘还专门请他为了这个妇人诊脉。
苏贵妃娘娘这个人,平日里好像就是一个局外人,住在京都里面仅此太后慈宁宫,皇后长乐宫的皇贵妃历代居住安乐宫。
虽然身份高,却从不仗势欺人,且能不麻烦他们太医的地方,她从麻烦。可是那日,她亲自让人去太医院里面请了他,给一个小妇人诊脉。
听他说身子没什么毛病之后,苏贵妃娘娘便笑起来了。她笑的很是这松快,拉着小妇人的手道,“快谢谢李太医,他最是厉害的。”
如今,这小妇人半夜裸足而奔,如果苏贵妃娘娘醒不来,那上次,便是她们见的最后一面。
李太医突然有些心疼。
他自己的闺女也就是这个年纪,若是自己的闺女到了服毒自杀的地步,那该是遭受了多少罪,对人间多么不留念,才能下狠心,吃下那毒花。
明知死地,亦赴死地。
死地,不知道有没有生。
屋子里面,桃令哭的肝肠寸断,不同于折霜能流出眼泪,能哭出声,当桃令跪在苏弯弯床前的时候,她已经哭不出声了,只不断的用双手捶自己的胸膛,眼睛发干发涩,整个人蜷缩起来。
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像极了奄奄一息的人。
秦雨跟在身边看着,心疼的过去抱着她,“桃令,你哭出来,你哭出来。”
桃令哭不出来。她真的哭不出来,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意识了,整个人其实听不见别人说话,她的手被秦雨抓住,不让她那么大力气的去捶打自己,她的头便无意识的开始撞击。
秦雨连忙护住她的头。
折霜哭倒在一旁,她跟弯弯,远不如桃令跟弯弯,她们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桃令从刚开始只为弯弯活,到现在嫁人生子,她开始有了自己的路。
但是她的路上,从来都有苏弯弯一个位置,买什么都要给苏弯弯买一份,放在那里,每次都说:“万一主子喜欢呢?”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交流过了,只有时常折霜进宫的时候,替她带进去信件,这么多年,两人的信件已经堆了满满的一堆。
折霜曾经还笑话,“等你们住一块的时候,可就省银子了,毕竟纸张可不便宜,笔墨纸砚的,样样都是银子。”
可是如今,却已经没有以后了。
刕晴牙这时候才带着孩子过来,人手有限,先去的桃令那边报信,才有时间去刕晴牙那里报信。他不放心两个孩子在家里,只能带着人过来。
一来,就见着折霜哭成这般模样,连忙陪着,两个孩子不敢出声,坐在一侧,等了好一会,才问道:“是苏姨病了么?”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丹朝和丹阳有些害怕,丹朝走过去,摸了摸苏弯弯的手,是凉的。
他有些害怕起来,带着一种惶恐的声音道:“苏姨怎么这么冷。”
桃令这才缓过劲来,推来秦雨,又站不起来,手撑在地上,往前面爬了一步。秦雨连忙去扶起她,直接将她抱到了床榻上,“你就坐在这里,好不好?你哭出来,桃令,你这样人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