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令手摸住了苏弯弯的手,这才一个激灵,眼泪珠子滚了下来。
“姑娘——姑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她的脸埋进苏弯弯的手里,“姑娘,你说过几年出宫了,便要带我出门玩,去云州,去西南越州,去看看山川河流,自由自在的,不受人束缚。”
“我都准备好了,驱虫的药,出门的衣裳,还要一辆好马车,我让秦雨给我们正打造呢,如今马车就快要做成了,姑娘,你从小就教我,做人不能失信,你不能失信于我啊——”
一声一声,一句一句,苏弯弯却没有任何的苏醒迹象,李太医拿了药回来,翻开她的眼睛看了看,摇头道:“吃的……太多了。”
中毒太深。
折霜:“催吐了那么多,也没有用吗?”
李太医,“若是刚吃下去,就催吐,那自然没有问题,可问题是……吃下去很久了,她一直忍着,哎……”
太医其实也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之前陛下还问过他,是不是她在吓唬人。李太医实话实话,“若是吓唬人,便只会吃一半下去,能催吐出来才算,可嬷嬷们发现苏贵妃娘娘的时候,已经是病发了。”
陛下当时脸色一白,坐在一边不知道想什么,但是在李太医看来,陛下那一刻,已经后悔了。
因是太医,他出入苏贵妃娘娘的安乐宫多年,大概也能从今日大家的哭词之中猜出一些地方。
一个想要出宫的贵妃,一个将人禁锢住的帝王。
他坐在一侧,静静的想,待会如果苏贵妃醒来,他应当就要面临选择。
李太医知道自己摊上事情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最好苏贵妃不能活过来,这样大家都轻松。可就在这般想的时候,他发现苏贵妃娘娘的手动了。
不仅他发现了其他人也发现了。
折霜第一个扑过去,不是抓苏弯弯,而是抓住了李太医。
第104章 相白首(15) 正文完结(1)
苏弯弯的手慢慢动了动。
桃令等人都赶忙上去看她, 只有折霜第一时间就抓住了李太医。
她太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些什么了。脑海里面的念头疯了一样涌出来,她知道这样做很难, 但是她愿意试试。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齐礼那句:朕放你走。
怎么走?何时走?
她想,这都是要齐礼去兑现诺言的。但是现在, 她不愿意再去相信齐礼。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失信。
这个世上,可能活着才能行走, 但是这个世上,死人能做的事情更多。折霜刚刚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在想了,她想要是弯弯醒过来该怎么办。
折霜想了很久, 想到最后, 还是觉得死掉的人, 才是最自由的。
虽然短时间内, 几乎不能做到换一个身份过日子, 但是她可以慢慢的给她换身份。
李太医自然也想到这个办法了,他在宫里面看的多,自小就练出来的灵敏度, 所以一见折霜抓住了他, 便苦笑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
他怎么敢?要是查出来, 便是灭九族的事情。
折霜却道:“李太医,在宫里面的时候, 你也听见了,陛下说放她走。”
李太医心里已经叹息若干,“可是,这跟下官却是没有任何关系, 陛下若是问起来,便是罪过,这份罪过,李家不能担。”
折霜慢慢的放开了他。
她知道,她可以逼着李太医做下这桩事情,但是她不能。
她若是做了,跟一个恶棍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只能将李太医的手放开,没有跪下求他,没有让他难做,而是道:“那你替她诊治,一定要治好。”
李太医内心复杂的叹息一声,也没有因为折霜的放过而感激,而感动,以至于说出帮忙的话。
他只是默默的去配药,然后看了看苏弯弯,走到一边,小声的跟折霜道:“其实……就算是你们想要偷偷的将人带走,也没有用,她这幅身子,虽然活了过来,但是已经破败到了极点,需要好生养着。”
“你们不能将她留在京都城里吧?那肯定是要送出去,此处颠簸,她受不了的,不然好不容易活过来,怕是又要去世。”
“且这一次她能醒过来,其中药材,有很多只有宫中收购的多,在外面遍寻不着,但凡有怀疑的,便会被查到蛛丝马迹,很容易暴露。”
这还是怕折霜会因为苏弯弯的事情蛮狠于他,所以想说清楚。折霜知道他的意思,点头,“李太医,你放心,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一道行不通,我就不会再去行。”
李太医这才放心,然后叹气,“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天下之大,哪里有藏身之地,只有让苏贵妃娘娘好好养着,才能恢复身体,你才能活下去。”
折霜让小丫头带李太医下去休息,然后道:“你们说,该怎么进宫?我跟陛下已经好话说尽了,我再说也是那些话,不知道他会不会听。”
刕晴牙等人站在一边,面面相觑,如今苏弯弯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他们同样也担心陛下再变卦。
在场众人中,折霜算是最了解陛下的,她都说出来这种话,可见也是不相信陛下的,那他们怎么能有比折霜更大的分量?
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折霜闭着眼睛,“桃令,你去,你跟陛下见一面。”
桃令抬起头,颔首:“我说什么?”
折霜:“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回我不教你,你就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桃令紧张的点头。她虽然心里对齐礼十分怨恨,但到底是帝王,她对齐礼还充满着一股天然的敬畏之情,她怕自己到时候说错了话,反而害了大家。
不过折霜让她去,她就去。
于是半夜又进宫,果然一路畅通的到了安乐宫。
姜荔已经回去了,但是齐礼还在。折霜进去的时候,桃令在外面等着,然后给齐礼行礼。
她看见他好像一个受尽人生挫折的醉汉一般坐在地上,心中叹气,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也有今日这种模样。
但她却不可怜他,可怜的人是苏弯弯。
折霜见齐礼没有君臣相见的意思,索性主动做了一回妹妹,坐下来,让老太监拿一些酒来,我跟陛下喝一壶。
齐礼接过酒杯,一杯一杯下肚,道:“她活过来了?”
折霜:“对,活过来了。”
刚刚她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他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可见是知道自己来的意思。
他道:“朕这一次说话算话,你们放心,朕说放她走,就会放她走,绝对不会食言。”
他说着说着讥讽的笑了一下,“阿霜,咱们两个人自小长大,你要相信我——
“算啦,如今朕算是没有信誉了,朕……这一辈子,说过很多谎言,做过很多错事,但是这一次,是真的真的很后悔。”
折霜并没有任何波澜,她道:“阿兄,后悔也没有用了,太医说,弯弯的身子已然破败,二十多岁的身子,就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把话说的很狠,“ 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这就是说,她这回就算是被救了回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微微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阿兄,以后别人要是发热,可能吃一副药就好了,但是她不行,她发热,可能就因为这身子,而要没命。”
深夜有点冷,她忍不住站起来走动,好让自己暖和一些,“我本想着要把她送走的,但是李太医说了这话之后,我就犹豫了。我很怕,自己在送的途中就让她命丧黄泉,我也很怕她死在了我的冲动之下。”
折霜:“我想着进来跟你谈一谈,让她好好的过完下半生,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可我又觉得,我说了太多太多,你应该耳朵都要起茧了。索性把桃令带了过来。”
她认真的道:“阿兄,你听听跟她相依为命之人的话吧。我想着,有一些我们之前不知道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你听听她的话,想一想弯弯,许是就能彻底放手了。”
齐礼苦笑,“你这是带人进来打朕的脸。”
他当然知道苏贵妃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也知道他想要自由,但是他从来没有去了解过,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桃令进来了。
她跪在地上,一时之间,路上来的话也忘记了,只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便开始沉默,沉默了一会,她开始说自己的真心话。
“若是可以,奴婢恨不得杀了你。”
齐礼挑眉。
桃令:“我们家姑娘苦,都是因为男人,第一个是我家的老爷,他贪恋承恩侯家的权势,想着跟他做亲家,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将我们家姑娘眼巴巴的送到京都来,不准她和离,不准她回家。”
“后来,让我们家姑娘受苦的是莫知晓那个畜生,陛下……你知道他是怎么作践我们家姑娘的吗?那些手段,奴婢说出来都觉得恶心。”
她眼睛上面有眼泪珠子挂着,被她毫不在意的用手抹了一下,然后道:“每天早晨,我去看床上的她,总是被吓得尖叫,她的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刚开始,还只是背上,腿上,后来那个畜生渐渐地不遮掩了,她的脸上,脖子上,手臂手腕上,通通都是伤口。”
“因为有伤口,那半年,我们家姑娘都很少出门,承恩侯夫人那个贱人,说我们姑娘性子安静,不喜欢外出,外人便都信了,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哪里是不喜欢外出,我们,我们是被关了起来!”
“那屋子就跟现在一样,很大,很宽敞,比我们在徐州的时候屋子大多了。可是,每一个瞬间,我们都觉得无比恶心,在这种屋子里面,不会有人来看我们,只有两个婆子守在外面,像关押犯人,把我们关起来。”
“我来的路上,听刕夫人说,我们家姑娘在宫里的时候,还让人做了一把秋千。”
“您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做一把秋千吗?除了在刕夫人家里看见秋千,让她觉得舒适之外,还是因为在莫家的时候,我们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院子里面,有着高高的墙,墙外面有人出出进进,有人不断地行行走走,可只有我们,只有我们姑娘,全身擦着伤药,顶了一件衣裳罩在头上,怕见不得光似的,走在院子里面。”
“她当时就跟我说,桃令啊,如果这里有一架秋千就好了。我站在上面,到时候你把我摇得高高的,我就能看见外面的人在做什么。”
折霜用帕子抹眼泪,别过头去,这些事情她真的不知道,她知道苏弯弯肯定过的不好,只不知道,是这般的残忍。
齐礼的手渐渐捏紧,他突然想起来她刚进宫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陛下,这样的屋子,臣妾待过。”
他当时并没有深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他明白了。
——这样的屋子,就好像承恩侯府一样,她被关在里面,不被外出。
他的心隐隐有些不舒服。
桃令用手一把将眼泪水擦掉,继续道:“后来,我们家姑娘知道要怎么保护自己了,知道不能总是待在院子里面不出去,她开始顺从,那个畜生还很高兴,他觉得自己驯服了一只猫。”
折霜闭上眼睛,止不住的颤抖。
桃令呜咽道:“一只猫,要驯服它何其容易,您永远也想象不到,为了让我们姑娘听话,那个畜生真的让人买了很多只猫放在笼子里面带过来,然后拿着刀,拿着绳子,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将那些猫一点点的折磨疯掉,死掉,还有好几次,刚出生的奶猫被他直接摔死在我们姑娘面前。”
“姑娘说,她不会服输,她虽然叫弯弯——”
桃令突然大声道:“她说,她虽然叫弯弯,但是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弯掉自己的脊梁骨。”
折霜再忍不住,哭出声来。她的手抓住自己的大腿肉,一点点的抓紧,让自己不要哭的太大声。
齐礼终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不曾想过这些。
对于他来说,苏弯弯不过是他人生中出现的一个颇有意思的人。她作为人妇,朝着他抛出了手绢。
这样的人是他人生里面没有见过的,所以感兴趣。后来觉得这个女人确实够疯,够狠,他还挺喜欢的,就继续留着。
再后来,他不想放她走了,她却非要走,那自然就是关起来。
关起来,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没有打她,没有骂她,他给了她荣华富贵,给了她别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荣耀,她还在矫情些什么呢?
但他此时此刻明白了。
对于苏弯弯来说,他跟莫知晓其实是一样的。
莫知晓把她关了起来,他也一样。
莫知晓想要驯服她,他也一样。
他其实……跟莫知晓那个畜生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认知让他痛苦起来,折霜看过去,见他脸色很是不好。然后就见他直匆匆的往外面跑,她赶忙跟上,桃令也跟在后面。
齐礼骑马到了荔枝巷子里面。里面的人很多,灯火通明,应该还在看病。
李太医见了齐礼来,连忙跪在地上,“陛下,更深露重,您要保重龙体啊。”
别这个醒了,陛下再生病,到时候就不是一个苏贵妃娘娘偷走能解决的问题,而是太后娘娘会插手过问,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好在折霜等人跟在后边,使眼色让李太医下去,然后道:“陛下,我们先出去。”
屋子里面瞬间静悄悄,所有的人都被遣走,齐礼慢慢的走过去,走向苏弯弯的床。
床上的她很是脆弱,好像自己轻轻地拍下去她就要散架了似的。
齐礼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弯弯,你是不是很恨我?”
苏弯弯精神有些不济,不想开口说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不恨。
此时此刻,她真的不恨。她想,她这一辈子,该杀的人已经杀完了,就连自己也杀了一回,没什么看不开的。
她只觉得好笑,“你说我这名字,是不是取得不好?弯弯——别总想来打断我的脊梁骨,想把我打弯掉。可惜了,我这人骨头硬,总想挺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