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桃跟着夏渊一路回了茗汀居。
一进寝屋,夏渊就把门扉关上,一路走来,他依然盛怒不减,把香桃抵在门框,蹙眉问她:“你为何独占八个玉如意?”
夏渊身形高大,微微曲身香桃也只到他的胸膛,他看着香桃的时候,狭长的凤目半垂,漆黑的眼瞳亮如锆石。
香桃被禁锢在他的两臂之间,抬眼便是他玉珠般上下滚动的喉结,他俊毅的下颚线悬在她的脑门,淡淡的威压,让她心跳漏了几拍。
她强装镇定,神色自若道:“你也说,那是太后给我的。”
夏渊愕然,喉头一动,“给你的,就是给国公府的,也是给大家分享的。”
夏渊是国公爷,夏家唯一的男子,父亲临走前把国公府交给他,他能做的就是倾囊而出,理所应当的认为别人也当如此。
香桃心里冷哼,夏渊有责任,要养着整个国公府,她可没有,上一世她在这国公府受尽了奚落和漠视,可没人想到跟她分享。
若不是看祖母的面子,那些帛锦她都不想拿出来。
夏渊看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声音不自觉就抬高了,“姨娘们都是长辈,你当着她们的面拿走玉如意,简直是目无尊长。”
夏渊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她更生气,这也是她今日堂而皇之拿走玉如意的原因之一。
夏渊不清楚,她在国公府待了两辈子,可太清楚了,每次封赏下来,大头都是被那几个姨娘拿走的,她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和林姨娘关系好。
祖母说自己是黄土埋身的人,不想管那一窝子糟心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的家眷又敢怒不敢言。
所以这国公府,因为没有一个有公信力的大家长,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最是不公平。
那些姨娘欺下瞒上,贪得无厌,算什么长辈,她才不会把玉如意给她们。
香桃知夏渊执拗,不愿与他过多纠缠,垂睫道:“僧多粥少,给谁不给谁都是得罪人的事,我在府里人微言轻,你这不是让我招恨么?”
香桃知道他分析排兵布阵头头是道,可对家宅女人的心思一窍不通,她也懒得和他解释,心生无奈,只好退了一步。
她突然散去一身的警惕,头微垂着,鸦黑的长睫半掩着眸子,像一只毫无防御能力的小奶猫,声音也软了下来。
夏渊心口仿佛被压了一个石块,沉甸甸的,哑然失笑道:“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香桃点头,“你的错。”
说完,她双手合抱,猛然扳开他遒劲的胳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扬长而去。
大臂还留有少女的手温,一瞬的怔愣过后,夏渊眼底浮起一线恼意,这个女人,是把他绕进去了?1?7
第18章 分床 他猛然起身,进浴室把自己泡在冷……
香桃和夏渊昨夜几乎都没阖眼,崔副官早早命小厨房备好了晚膳。
夏渊在餐桌旁坐下,先瞥了一眼香桃,见她正小口喝汤,一幅安静恬然的模样。
他侧过脸,看着她,语气和缓道:“那八个玉如意,还是你先收着。”
日前在寿安堂,当香桃说要带走所有的玉如意时,他看见姨娘们失望的表情,立刻就想到战场上去世的叔伯们。
英雄在战场上洒鲜血,死后却没人眷顾他们的亲眷,这岂不让仍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心寒。
按北雍祖制,将士在战争中牺牲,朝廷对其家眷有一定的抚慰,照个人军功,封爵、分田、赏银各不相同。
后来前朝被曹家把持,把国库的钱袋子攥的死紧,这笔抚慰就变得了近于无,镇国公府的家眷亦不能幸免。
六年前,夏老将军在战场上被北狄国主呼耶所伤,老将军挺着最后一口气等到夏渊,除了嘱咐他守好边境,驱逐胡虏外,还特特要求他,一定要照顾好叔伯们留下的家眷。
夏渊跟这些姨娘伯母们虽然没感情,但他答应了父亲,就会践行诺言,夏渊不重财物,如果散一些银钱就能安抚她们,他乐意为之。
但今日这件事,是他欠考虑了,且不说香桃不用背负他的责任,这玉如意是太后赏下来的,在不知道她的意图之前,妥善收好才是明智之举。
是以,他熄了怒气,对香桃亦有一丝歉疚。
听他终于想通了,香桃并没有很感动,继续喝手里的花生凝蜜露子,只微微侧首道:“是,将军。”
夏渊听她语音里透露着淡淡的疏离,眸光一垂,转回了脸。
两人默默用了会餐,夏渊又道:“再过十日即是中秋,你和祖母要去面见太后,一切听祖母的,太后面上看着和蔼和亲,实则深不可测,你第一次见她,且不要犯了禁忌。”
香桃缓缓道:“是。”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见太后,上一世她在白马寺的香亭见过太后无数次。
太后大限的最后半年,几乎都是在白马寺度过的,甚至她的遗体都是直接从白马寺抬到皇陵。
她本对神佛不屑一顾,但站在权利巅峰的人,最是贪生,在穷尽财力追求长生不老失败后,转而妄求再世轮回。
彼时白马寺为她一人所用,数千僧人日日坐满大雄宝殿内外,为她诵经,祈福。
每个日暮,香桃都能看到御辇上的太后,形容枯槁,满脸苍夷,整个人缩在金钗华服里,比她这个鬼都吓人。
索性,也没折腾多久,她就薨在了白马寺。
夏渊继续道:“太后近来四处搜寻能人异士,为她秘炼长生不老的丹药,你那句“开了半只天眼”最是致命。”
香桃心虚,轻声道:“我那不是想引起方丈的注意么?”
夏渊长目睐她,“这种话,也就亏你想得出来。”
香桃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夏渊道:“如果太后问起寺里的事,你就都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教你那么说的。”
闻言,香桃心下一怔,手里的筷箸打了个旋,差点脱手。
“不用。”她转过脸,正好对上夏渊含忧的深眸,他漆黑的双瞳仿佛是深不见底的幽潭,看的她心口微颤。
她瞬间转了回来,垂下鸦黑的羽睫,捧起自己的小碗。
“按我说的做。”他的语气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却少了一丝凌厉。
“哦。”香桃缓缓咽下一口蜜露,小声应道。
突然,夏渊的长臂伸过来,夺走了她手中的碗,远远的放到一边,又看了看她面前的碟子,蹙眉道:“你怎么竟喝甜汤,吃甜菓子,吃了这些食物,手脚软绵,打仗没有一点力气。”
说着又把她面前的菓饼甜食全都端走了。
香桃看着自己的心头好一盘盘被拿走,负气道:“我又不打仗。”
夏渊伸手拎起她的袖口,她的柔夷小手软软的垂着,他稍一使劲晃了晃袖子,那纤细的玉手仿若在风中飘零的树叶,摇摇欲坠。
他嘲道:“不打仗就能没力气?”
香桃怒目扯回衣袖,他微粝的手掌偶然触到她的皓腕,软绵的感觉让他眸光一晃。
“妾身吃饱了,将军慢用。”香桃恭恭敬敬的给夏渊一礼,转身离开了膳房。
夏渊怔忪,她怎么这么容易不高兴。
*
夏渊沐浴后,穿着柔软的睡衣走进寝室,来到架子床边,见香桃已经蜷在床里面,睡下了。
她贴着床壁,后背朝外,整身子呈防御姿势,紧紧绷着。
夏渊轻嗤,这样能解乏么。
他从罗汉床上拿过几条方形引枕,在两人中间垒成一条直线。
而后他在香桃耳边拍了一个响,香桃立时被震醒,眼神迷离中见夏渊在俯身看她,她心中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稍一回神,她便问:“什么事?”
夏渊把中间垒的引枕给她看,“你放松睡,我睡觉从来不越界。”
香桃抬头,见一排半壁高的引枕把床一分为二,只是她这边位置空旷,而夏渊那边又窄又小,只容一人身。
她落睫轻道:“将军那边的位置是不是太小了?”
夏渊嘴角一勾,仰面躺下,“行军打仗在外,我常和将士们睡大通铺,一人一个铺位,比这还小,第二天起床,我从没有叠人身上过。”
叠人身上,想想那画面,香桃忍俊不禁,抿嘴憋笑。
夏渊正好转脸,瞥见她嘴角偷偷弯起,一时忘了眨眼。
“睡吧。”他翻过身子,面朝着外面。
一瞬之后,室内归于寂静,暗香在帐内隐隐浮动,丝丝入鼻,悠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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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的鸳鸯被下,叠着一双睡熟的人,男人肩宽胸阔,仰面躺着,少女像一只小奶猫,趴在那一方遒劲的肌肉上,软若无骨。
突然少女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浑身战栗,曲成一团,“水,水,好多的水,救命,将军救我!”
男子一把抱住怀里的人,温声安抚,“你又做噩梦了,不怕,没有水。”
少女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眸,哽咽道:“你是我的大将军?你来救我了?”
男子眸光闪动,动情的吻去她腮边的泪水,“是的,我来救你了。”
少女眼中瞬间闪着熠熠光华,她面色娇红,粉唇微张,声音柔媚勾人,“郎君,你终于来了。”
柔夷小手,软糯糯的在他硬朗的胸前摩挲,男人眼尾殷红,粗喘连连,一翻身,把她叠在下面。
这一方暖帐,仿佛是暗夜里独行的小舟,看尽了惊涛拍浪,鱼水逐欢,沉溺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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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渊猛然惊醒,汗水洇湿了寝衣,他又做了那个梦。
似梦,又不像梦,仿佛是他遥远记忆中的一段。
他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他转脸,倏而对上一张白里透红的娇颜,原来是放松下来睡觉的香桃,已经滚到了引枕上。
隔着半截引枕,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拳宽,她呼气如兰,似有似无扫在他的脸上,痒痒的,他嘴角止不住牵了牵。
夏渊定定看着越界的女子,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可爱多了。
面容轻松,眉宇舒展,墨色的长睫像一对蝴蝶翅膀,微微阖动,鼻子小巧精致,粉唇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泛着莹光。
夏渊干咽了一下嗓子,喉结跟着滚了滚。
怔了几息,他猛然起身,进浴室把自己泡在冷水里,看着水中的一抹白,他长睫微垂,掩着里面的眸光沉沉。
翌日,天色尚昏暗,香桃醒来时,夏渊已不见了踪影。
她小声嘀咕,“今日他倒是起的早。”
她为了早上避免和他见面,每日都趁他睡着时醒来,今日他倒是比她还早,奇怪。
彩月听到动静,赶紧走进来,帮着她匀面挽髻。
“小娘,我听门房说,寅时将军要了凉水沐浴,之后就去书房了。”说完,她脸色一红,低声道,“小娘你怎么不洗呀,是不是太累了。”
香桃怔愣,“为什么他洗我就要洗,再说大半夜.”
她顿声,突然明白彩月误会了什么,无奈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哦哦哦。”彩月只当她是羞了,不再多言,转口换了其他话题。
及至到了膳房,香桃傻了眼,她素常吃的菓子,糖饼,甜汤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水牛肉,廋肉粥,白水蛋,芝麻烧饼。
这些她一个都吃不下去呀,她疑惑的看向布菜娘子,布菜娘子抿嘴一笑,“这些都是将军吩咐的,将军下令,小厨房以后不许做甜口。”
什么。
香桃看着满桌子的硬菜,愤然转身出了膳房。
香桃空着肚子刚走到院门口,门房的小厮躬身传话道:“柳小娘差人来邀您到云霆水榭一聚。”
云霆水榭是府里最大的一个水榭,建在浔水中央,有九曲连廊和岸边相连。
上一世,香桃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极度怕水,以至于重生以后,这种阴影还是如影随形。
她倒也不是天生怕水,而是后来被人推进浔水好几次,在水下的窒息感,膝盖磕到石壁的痛感,她依然记忆犹新。
这非节非故的,柳霜霜邀她去水榭做什么?
第19章 争端 怀里的女子又轻又软,好像他稍一……
天已入秋,浔水两岸的绿植已然见黄,秋风吹来,瑟瑟欲落。
九曲回廊的尽头,云霆水榭里,柳霜霜和袁湘枯坐了半日,也没见到香桃的影子。
水面风凉,二人衣着单薄,身上都冷透了,缩着脖子,佝着腰坐在石凳上。
袁湘搓搓手,掀眼皮看一下柳霜霜,低声道:“她是不是不来了?”
柳霜霜柳眉一横:“她敢?”
香桃那个没脑子的,以前小娘们在水榭聚会从来不屑叫她,偶尔想起她,也随叫随到,殷勤的跟什么似的。
袁湘嗫喏,“我总觉得这几天,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还是少招她。”夏渊那日的盛怒言犹在耳,自那之后,袁湘就老实很多,尽量不去惹香桃。
柳霜霜轻嗤,“有什么不一样,侥幸缠住了将军而已,脑子还不是原来那个脑子。”
正说着,远远的看见一个人自茗汀居的方向而来,柳霜霜嘴角上勾,“就说她不敢爽约。”
及至走的近了,才发现,来的并不是香桃,而是祖母刚拨给香桃的一个婢女云唤。
她手里端着一个琉璃盏,盏内铺着一层冰块,上面搁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紫葡萄。
水榭内手脚冰凉的两位,看见冰块,牙齿立刻止不住打颤。
“见过两位小娘,我们小娘身子无力,不能前来赴约,为表遗憾,特送来一盏西域进贡的葡萄,请二位享用。”
说完,她把琉璃盏放在石桌上,而后轻轻退下。
袁湘望着裹满白霜的葡萄发愣,柳霜霜则眼珠子沁出了血。
身子无力。
呸,狐媚子,真不要脸。
还有这葡萄,西域进贡,这是寒碜谁呢。
柳霜霜眸光一狠,伸手打翻了琉璃盏,里面的冰块、葡萄滚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