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唯一确凿的,只是西关城中的这一万五千驻军……
许娇仰首靠在马车一角,心中似沉入幽暗而不见光的湖底。
不清楚对方情况,不清楚远处地形,唯一清楚的,只有这西关城中的一万五千人……
许娇淡淡垂眸。
……
下了马车,回到屋中,许娇还在看今日齐长平给她的那份地形图的缩略图。
临近西关城的确实很清晰,但更远处几乎没有太多参考价值,而从今天齐长平同她说起的,在西关城外四五十余里处发现了有商旅和雇佣兵的尸体,至少说明一点,对方是来探过西关城附近情况的。
这场仗,他们很难应对……
案几前,许娇看着这份缩略图出神。
晚些,屋外连串脚步声响起,许娇抬头,见是大监。
大监慌张入内,“相爷,奴家都听说了……”
许娇看了看屋外,伸出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应当是怕府中旁人和岑女士听到。
眼下年关,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怕流言蜚语引起城中恐慌。
大监会意,快步上前,眉间都写着担心,“相爷,既然西关出事,相爷同岑夫人一道先回鹤城吧,有陛下身边的暗卫在,路上走慢些,在绿洲处避开黑风沙就是,也好过在西关城中冒险呀,相爷……”
大监叹道,“陛下好容易……”
许娇温声宽慰道,“大监,我知晓了,我心中有数,先等等,真要走,也不急在这一刻。”
大监欲言又止。
许娇道,“大监,放心吧,你让我好好想想。”
大监木讷点头。
临出屋时,心中再次慌乱摇了摇头。
稍许,苑中又有脚步声传来,许娇不用抬头也能听出是葡萄。
“怎么了葡萄?”她以为葡萄是来给她送茶水的。
这段时日都是葡萄在照顾她,她夜里看书,葡萄也会记得来给她添茶。
葡萄上前了,却没吱声。
许娇抬眸看他,“葡萄?”
葡萄一面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一面支吾和为难道,“那个,大人,我有地形图……”
今日早前在官邸的时候,他就在厅外候着,后来长平大人送大人出来的时候,也正好在提地形图的事,葡萄是听到了,憋了很久,最后还是来了许娇跟前。
许娇意外,“你有地形图?”
葡萄点头。
许娇再次确认,“你是说这幅地形图之外的地形图?”
许娇伸手,将手中的地形图递给他,葡萄接过,很快看过,而后又点了点头,“是,我有……这幅地图上的空白处我都有……”
许娇惊呆,“你怎么会有?”
葡萄再度伸手挠了挠头,他一紧张就会如此。其实他不应当说的,葡萄一面环顾四周,确认周遭都没有人了,才一面尴尬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地图,双手呈给许娇,一面说道,“就是上次同大人一道去西戎的时候,在路上抽空画的……”
许娇:“……”
许娇是想起上次他们出了西关,葡萄在路上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一会儿东窜一趟,一会儿西窜一趟。
他们这一路走得很慢,葡萄也很少在她跟前转悠,她一直以为是榆木给葡萄安排了特殊的事情做,眼下看,他是有特殊工作,他跑去画人家的地图去……
许娇看了看手中的地形图,还很详尽!
什么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应当是平日没少干,而且,这绝对不是一个葡萄可以画出来的……
许娇想起了上次同行的二三十余个苍月的暗卫。
难怪了……
许娇恍然大悟,又问道,“是你自己偷偷画的,还是……”
葡萄老实交代,“是殿下让我带人画的……”
许娇心知肚明,果然,鬼才会相信柏靳让她去一趟西戎,真的是单纯让她去西戎送信
第093章 践行酒
齐长平是西关城守,此事需他拿定主意。
齐长平听过,沉声道,“容我想想,此事再议。”
“长平!”郭睿还想开口,齐长平打断,“方才商议之事可行便照此做,如果实在拖不住,西关死守时,让城中妇孺先退。”
郭睿没有再作声。
正好厅外脚步声响起,是六子来了厅中,“夫人请各位大人去用年夜饭。”
许娇恍然看向厅外,中午简单在官邸用了口饭,眼下才见入夜了。
“走吧,今日年关。”齐长平看向郭睿。
“许小姐~”大监轻唤了一声。
大监原本是来官邸打探西戎消息的,结果打探一番之后,发现比想象中的更险峻。
相爷不能再留在西关了!
大监焦头烂额。
旁人见许娇和大监落在最后,知晓大监是有话要单独同许娇说。
许娇是女流,西关城忽然生了这样的事,大监又是奉皇命送许娇来西关见岑夫人的,眼下西关将生战事,大监应当是想许娇赶紧离开西关城的。
旁人都心知肚明。
郭睿上前,“长平,你我二人谈一谈……”
齐长平看他,“此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没有意气用事,齐长平,是我合适!”郭睿拽了齐长平便往苑中去。
大监则在许娇跟前,语重心长,“我的祖宗,我的相爷,您就带着岑夫人同奴家一道先离开西关城吧~”
大监在意的都不是他这枚项上人头了,相爷若是留在西关,他这颗头怕是要被天子给拧了。
但相爷的性子倔,除了天子,谁都拗不动。
大监一脸疾苦,“相爷已经没了,陛下这处可容不得您和岑夫人这里再有闪失了,西关即将有战事,您断然不能留这里了。”
昨日大监就说过,眼下更坚定了几分。
许娇笑道,“等过完年关再说,大监。”
大监愁死了。
刚想上前,见许娇已经行至胡广文跟前。
胡广文坐在轮椅上,许娇轻声道,“我推你吧。”
胡广文温声,“好。”
大监想起他们许久未见了,喉间的话由咽了回去。
……
许娇推着胡广文从平缓处绕了下去,“会有些陡。”
“嗯。”他轻声。
许娇推着轮椅,看着他背影清矍,想起很早之前在东宫的时候,那时胡广文同宋卿源一面说着话,一面下着棋,她在一旁看书,时常被他二人的笑声打断.
那时候的宋卿源和胡广文都年少,有着少年最好的模样……
许娇有些想念那个时候的时光。
思绪间,听轮椅上的胡广文开口,“很久没下棋了,年夜饭后下局棋吧。”
许娇回神,“好啊。”
胡广文抿唇笑了笑。
***
年夜饭的时候,都心照不宣,岑夫人跟前,都决口未提西关之事。
虽然傅乔和小蚕豆不在,但是齐长平,郭睿,还有胡广文都在,今日的年夜饭很热闹,岑女士亲自做了一整桌的菜,许娇觉得自己都要馋哭了……
有齐长平,郭睿和胡广文在,年关的酒已经开始喝了起来。
难得今日岑女士高兴,许娇也陪着岑女士喝了两杯,但不怎么敢多喝。
倒是郭睿心中藏了事情,喝得有些多了。
喝完之后,险些就伸手拥许娇,吓得大监赶紧上前挡开,郭睿才一遍遍朝许娇道,“你……别他们瞎胡说……我跟你讲啊,许娇,我同你兄长许娇,我们两人可好了!我给你说,我们好得穿一条裤子!”
许娇:“……”
谁特么跟你穿一条裤子,许娇心中嫌弃,但架不住郭睿一遍遍得话痨,“许娇我给你说,我和你哥是真的可好了……就是……我挺佩服他的,他脑瓜里都不知道装了什么,怎么转得这么快,我就想拆开来看看。”
许娇:“……”
齐长平赶紧将某人架到一边,又朝岑夫人道,“劳烦夫人,解酒汤,今晚还有事。”
岑夫人去做。
郭睿又“嗖”得一声从齐长平身前窜了个脑袋出来,“许娇!”
齐长平将他摁了回去,“可以了,郭睿!”
也刚好,空中放起了年关烟火。
这样的烟花在京中常见,但在边关却不常见,郭睿笑道,“看到没,这是齐城守花了自己一年的俸禄放给城中百姓看的,就一会儿啊,要没了。”
齐长平窝火,“你真的可以了,郭睿!”
郭睿是真喝多了,“我说你爱民如子还不好?城中百姓说城守啊,能不能看看烟花啊,他就真的辗转托人送了烟花来。”
齐长平扶他也不是,扔了他也不是。
郭睿抱着他,“长平……”
这一刻,齐长平想踹他。
烟花短暂,许娇仰首,想起远在京中的宋卿源,她好像又不能让他安心了……
但西关同京中很远,同消息传到京中,西关之事应当结束了。
还真如郭睿说的,这烟花还真不长,但看在城中百姓眼里,应当是寒冬腊
月里不一样的温暖。
正好岑女士折回,端了醒酒汤来。
郭睿也知晓自己喝多了,乖乖去喝醒酒汤去了。
齐长平同许娇一处,“相爷?”
许娇知晓他有事同她说。
苑中踱步,齐长平双手覆在身后,“相爷,大监说的是对的,您应当同夫人一道,和大监先走,西关战事将起,今日在官邸虽然说得容易,但一定都是厮杀和血腥,相爷不合适留在这里……”
许娇轻声道,“我为什么不合适?”
齐长平正欲开口,却见她笑眸看过来,“因为我是女子?”
齐长平平静应道,“不是。相爷是不是女子,在长平眼中无关紧要,相爷就算是女子,也是相爷,是长平尊敬的相爷。”
齐长平素来温和稳妥,说话也是徐徐道来,不惊不躁,“只是眼下西关不安稳,长平不想相爷涉险。”
许娇温声道,“长平,保家卫国面前,男女都一样……”
齐长平眉间微怔,有些东西在眸间掩了下去,而后才道,“西关城不一定守得住,早走晚走都一样……”
许娇方才一直在思忖,是不是应当告诉齐长平,但见齐长平坚持,许娇道破,“长平,我留下,是因为我见过哈尔米亚。”
齐长平诧异。
许娇继续道,“我在,哈尔米亚才会相信西关城真有驻军。”
齐长平沉默。
许娇深吸一口气,叹道,“长平,但是我真要劳烦你一件事——等傅乔回来,你安排她和我娘同大监一道,先离开西关。”
良久,齐长平沉声应道,“好。”
***
郭睿酒醒了,提前同岑女士道了声新年好,便同齐长平一道离开府中。
今日就将新年好说了,岑女士眉头皱了皱,但没有戳破。
看着他二人并肩出了府中,一面走,还一面沉着面色说着事情,岑女士心中约莫有了猜测。
再问起葡萄时,葡萄说,“小姐在同胡先生下棋。”
葡萄称胡广文为胡先生,因为瞧着书生气很浓,只是因为双腿动弹不了,坐在轮椅上,多了几分清矍和消瘦的印象,所以葡萄称他为先生。
岑女士看了看苑中暖亭方向,没说什么。
很早之前,她送阿娇去东宫做伴读,半个月回家中一次,头一次回家中时候,就是胡广文送阿娇回来的。
岑女士对胡广文很有印象,也知晓阿骄在东宫多受胡广文照拂,阿娇也当他是兄长。
有一次胡广文送阿娇回来的时候,她听到阿娇唤了一声“哥”……
可惜造化弄人,原本胡广文是东宫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后来听说染了疾病,双腿站不起来,也从东宫离开了。
世事无常。
岑女士心中轻叹,没有再说旁的。
……
暖亭内,许娇同胡广文一道下棋。
上次两人对弈应当是十余年前的事了,时光如梭……
“哥,你同我娘一道先离开西关城吧。”许娇终于还是开口。
他腿脚不便,留在西关城不安稳。
胡广文平淡道,“你应当走,不是我。”
许娇看他。
胡广文牵了牵衣袖,继续落子,平静道,“郭睿会出城,齐长平虽然沉稳,但缺些火候,他一人稳不住,我留在西关,能替他看着些。”
许娇看着他,既忘了落子,也忘了,早前在东宫时,胡广文就是鹤立鸡群的一个……
当初胡广文离开的时候,宋卿源在城关处站了整整一日,她那时跟在宋卿源身边,宋卿源脸色如落叶深秋。
她一直记得宋卿源那时说的话,他失了一个百年不遇的良才……
宋卿源惯来倨傲,能让宋卿源说出这番话,可见胡广文在宋卿源心中的位置。
如果不是胡广文去了鹤城,那她应当也不会是后来的许娇……
“哥……”许娇落子,“你真的不回京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