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在走神。
整个上午,她都在想宋卿源的事。
眼下还好,宋卿源还在梁城,但等宋卿源回来……许骄觉得一个头裂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那么大。
眼见政事堂的小吏入内,应当是还有人来,许骄叹道,“谁来也不见,下午去翰林院再说。”
许骄言罢,小吏拱手道,“相爷,是邵寺卿来了。”
许骄目光这才认真起来,“老师?”
许骄亲自去迎,“老师。”
邵德水曾是太子太傅,后因鸿胪寺官员青黄不接,在宋卿源的邀请下,暂由邵德水代鸿胪寺卿之
职。鸿胪寺卿主外交,是国中的最大的外交官,除却外交之外,还主各国之间的商贸和互通往来,是非常重要的官职。
所以在这个位置上,宋卿源尤其谨慎。
“老师怎么来了?”政事堂后苑阴凉处,许骄亲自给邵德水斟茶。
邵德水笑道,“陛下不在,临行前曾交待过,许相对临近诸国国中情况了解,有事可同许相商议拿主意,眼下,正好有几件事。”
整个朝中,只有邵德水称许骄为许相,而不是相爷。
“老师请说。”许骄恭敬。
邵德水捋了捋胡须,说道,“西秦国中送来文书,想遣使出访,计划九月出行,十一月初抵京,拜谒陛下,但此时陛下尚在庆州灵山祈福,可是要回文书,让西秦另择时日?”
西秦与南顺并不接壤,中间还隔了一个苍月,在地理位置上来说,是友邦,却算不得近邻。
许骄问道,“老师,对方有提什么人吗?”
邵德水道,“是西秦平远王府世子。”
许骄看了看邵德水,温声应道,“西秦临近羌亚,自从新帝登基,便很看重同周边诸国的关系,尤其是同周遭诸国的商贸往来,也频频遣使出访,比起之前当政者的风格,新帝的态度要友好得多。对方交好,那我们也应交好,只是……”
许骄又话锋一转,“这西秦平远王府在国中地位虽然尊崇,但眼下是新世子上位,特意拿出访来练手的,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老师,您让人回文书,就说欢迎西秦使节来访,但我南顺元帝陛下在庆州灵山祈福,年前不会回京,恐招呼不周,若是对方不介意,我在京中接待招呼;对方若是介意,那等陛下回京后,再亲拟时间,遣使造访西秦,老师您看如何?”
邵德水笑容可掬,许骄早前在东宫就是最好学也是最刻苦的一个,旁人在熬书,她也在熬书。不仅熬书,而且会到处搜罗周遭诸国的文献,记载风土人情的书册,还会特意去鸿胪寺存放资料的地方,利用东宫伴读之便,查阅周遭诸国国中的详尽情况。
陛下尚在东宫做太子时,他就曾听陛下问起过许骄,这么关心周遭诸国的事情做什么?脑子能放下这么多东西吗?
许骄同陛下说
,能啊,很多东西都是相互关联的,不是死记硬背的,看懂宏观才能看懂微观,许多看似不合理的问题,若是放在对方的国情下,就是合情合理的。周遭诸国各自为政,但不能割裂得看问题,总有一日,临近诸国之间的往来会更密集,互通有无会更频繁,这是不可逆的趋势。
所以旁人看到的,是一个点。
但许骄少时探花及第,入仕后做过翰林院编修,吏部员外郎,大理寺丞,吏部侍郎,鸿胪寺卿,户部尚书,不仅对朝中政事精通,而且博览群书,一直就未断过,对周遭诸国的情况比旁人都更关注和了解,所以许骄看到的是一个面。
故而许骄从来不会在官场上意气之争,能站在陛下的立场看问题,也有能力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看问题,因为眼界,视野,格局,南顺国中许多年长的官员都无法企及。譬如方才说的西秦遣使,许骄就能一口道点出是平远王府新袭爵的世子外出历练,所以来不来都可以,对方高兴就好。
但到之后,邵德水说起燕韩遣使的时候,许骄又心如明镜,“燕韩近来与羌亚多有摩擦,恐有战事,临近诸国中没有一个着表明态度的,我们南顺更不着急。南顺同燕韩不接壤,对方恐怕打得如意算盘正是两国不接壤,所以在燕韩眼中,我们南顺反倒是最容易和燕韩互遣使臣的,燕韩是想拿我们打开局面,做样子给临近诸国看,这趟浑水,我们南顺不掺和。老师您让人回文书,就说今年南顺多灾多难,国中全幅心思都放在赈灾抚民上,陛下已经去庆州祈福了,可等来年再行定夺。”
邵德水低头笑笑,“就依许相的。”
***
送走老师,差不多临近晌午了,许骄没有留在政事堂用饭,而是叫上六子驾马车去城西吃面。
城西有处路边摊,竟然可以做加麻加辣加酸的酸辣粉,老板娘都认得她。
“许爷好久都没来了?”
她身上的紫色朝服太扎眼,出来的时候,许骄大都会换身衣裳,所以老板娘的印象中,她是许爷。
许骄一面抽筷子,一面道,“近来太忙,急需你的酸辣粉续命,加麻加辣加酸~”
老板娘应好。
许骄这才笑笑,一面吃着毛豆,一面听邻桌今日说话。
石井的地方,自然多石井的人,许骄吃着毛豆,听其中一人道,“我媳妇儿啊,力气可大了,力大如牛!”
另一个道,“那你怎么办?打又打不过?”
那人道,“我能怎么办,我当她是兄弟啊!有时候都忘了她是我媳妇儿!”
许骄忽然吃毛豆哽住……
夜里,许骄做了一个梦。
宋卿源漫不经心说,你是男是女对朕来说不重要,你在朕心里,就是男的!
许骄吓醒了,她就这么没有女人味儿吗?
第021章 戈壁之眼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过得很快,每日都从指间溜走的一般。
许骄照旧办公的时候歇在政事堂,休沐的时候回家中陪岑女士,这几天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为许大仓和许小仓生小仓鼠了!
家里有小小仓了!
许骄和岑女士都躲得远远的,因为刚生完小仓鼠,如果受惊吓,许小仓容易吃掉小小仓。许骄这么一说,岑女士就吓住了。
“那要等多久?”岑女士明显对家里新添的成员充满期待。
“十四五日,等过个十四五日,许小仓没那么紧张了,你就可以去看小小仓了,想看多久看多久,那个时候,小小仓也睁眼了。”许骄轻声道。
岑女士笑了笑,叹道,“真期待。”
许骄也跟着笑起来。
……
等小小仓睁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秋。
天涯比邻,人月两圆。
许骄端起酒杯,同岑女士坐在养生湖边的躺椅内,欣赏着月色,“岑女士,值此中秋佳节,你的宝贝女儿许骄向你送上衷心的祝愿,岑女士花容月貌,青春永驻,永远是许小猫,许大仓,许小仓,还有小小仓,最重要的,是你的宝贝许大骄的坚强后盾。”
岑女士莞尔。
只有她,才永远这么没正形。
岑女士和许骄都各自抿了抿杯中的酒水,许是有些醉意的缘故,许骄发现岑女士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了……
在许骄心中,岑女士一直从容优雅,也一直温婉动人。
许骄忽然有些心疼。
“娘~”她轻唤一声。
岑女士美眸笑了笑,忽然有些不习惯了,“好端端的,忽然这样做什么?”
许骄托腮笑道,“我就想叫你一声~”
岑女士叹道,“平日让你叫,你都不叫~”
“娘!娘!娘!娘!娘!娘!娘!娘!娘!娘!”
岑女士好气好笑。
许骄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
许骄不会喝酒,酒量更不好。
其实没几杯,岑女士唤了敏薇一道把她扶回屋中的。
“打水来,我给她洗洗脸。”岑女士是知晓叫不醒她了。
敏薇连忙去端水。
等水回来,岑女士一面拧
着毛巾,一面朝敏薇道,“出去吧,今晚让她在我这里睡。”
“是,夫人。”敏薇从外将屋门阖上。
岑女士怕弄醒她,不敢毛巾太湿,也不敢水太烫,稍稍凉了一些,一点点的替她擦着额头,她额头皱了皱眉头,轻“嗯”两声,侧过身去,岑女士就停下。等“她”不嗯了,稍隔了一会儿,岑女士又才继续给她擦额头和脸,还有手。
这样应当能睡舒服些。
岑女士给她脱了厚一些的衣裳,还有鞋子,再掖好被角。
许骄忽然呓语,“抱抱龙……你什么时候回来?”
岑女士微怔。
但良久,许骄都没有再开口。
……
这一晚上,岑女士没怎么睡好。
脑海中都是早前许骄在东宫做伴读的时候,有一回她去许骄姨母家,临时有事提前回了家中,见当时还是太子的元帝背着许骄。许骄趴在他背上安静睡着了,元帝脚步也未停,也没走太快,似是怕吵醒背上的人。
她当时心中就惊住。
那时还是太子的元帝见到她,安静看向她,温声道,“岑夫人,阿骄睡了。不用告诉她,是我送她回来的,怕她吓倒。”
那晚上,岑女士也像现在一样没睡好。
睡不着。
女儿长大了,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的明艳动人越发掩盖不住。
许骄的爹去梁城治理水患前交待过,若是他在梁城回不了,就把阿骄送去东宫。后来许骄的爹真的死在梁城,她只能让阿骄女扮男装去东宫做太子侍读。
一年接一年,她既提心吊胆阿骄的安全,也提心吊胆阿骄的女儿身被发现。但阿骄的聪慧和不服输的性子,让她在众多的太子伴读中显露头角,春闱时探花及第,自翰林院入朝,太子登基之后,阿骄是元帝自东宫起的心腹权臣。
阿骄在为官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甚至不知道,有一日要怎么全身而退。
她看的出元帝对阿骄的袒护,也有年少时候的爱慕,但这样的爱慕能有多久,值不值得阿骄一直站在他身后?
她想起方才阿骄口中那声“抱抱龙”,那是她第二次听见。
第一次,也是当日元帝送阿骄回头同她撞见那日,阿骄在元帝背上迷迷糊糊开口,“抱抱龙,别停
,我还要散步,你背我散步……”
元帝看向她,微微垂眸,而后沉声朝许骄道,“许骄,你到家了。”
……
岑女士轻叹一声,女儿大了,有心事也会藏在心里不说了。
岑女士阖眸。
***
八月十五,圆月高挂。
梁城以西三十余里,骏马在夜色中疾驰逃窜着。沈凌背后的侍卫身中数箭栽倒,沈凌身边仅剩两个暗卫。
“沈大人,先走!”其中一个暗卫勒马。
漆黑的夜里,驶入丛林掩盖,伸手不见五指。
身后是马蹄声和短兵相见的声音,并着兵器刺入血肉的人声音。
沈凌的肩上失血过多,眼前也有些模糊,马背上的颠簸让伤口撕裂,血流不止,沈凌眼看着便要到极限,但是不能停下。
“沈大人!”仅剩的暗卫看向他。
“走,别停!”沈凌咬紧牙关,在最后的意识松散前,他要能跑多远跑多远。
他跑得越远,天子才越安全。
马蹄疾驰,沈凌已经快看不清前方,全靠仅剩的意识勉强撑着。身后停歇不久的箭矢声再次从耳后传来,沈凌知晓方才的暗卫已经没了。
身后紧追的人,一定要取他的性命。利箭如雨,人和马逼过都难。一箭射中他的后背,一箭射中的他的马。
马蹄半跪下,将他直接摔下。
“沈大人!”
他滚下山间,暗卫跟上。
今日中秋,一轮圆月高挂,沈凌从山间滚落,直接坠入江海。
斜坡上,几十骑黑衣勒马。
为首的黑衣人道,“去禀报,沈凌坠河了,其余人沿路搜索,要见沈凌尸体。”
“是!”
黑衣人目光微敛,方才死的那个暗卫也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沈凌只是幌子,但幌子也要见尸体。
“继续找,人走不远,他才是大鱼!”
“是!”
……
翌日醒来,又似打仗一般的洗漱,换衣裳,许骄嘴里吊了油条,让六子拿着豆浆,一道往马车上去。
葫芦随驾,
敏薇紧跟着,手中拿着换洗衣裳和包袱一道上了马车。
虽然不早朝了,不用起那么早,可政事堂还是许骄最“大”,宋卿源不在,她总不能掉链子。
“岑女士,走了!回头见!”
马车还未驶远,声音也传来,岑女士叮嘱,“早些睡,别熬夜!”
“知道了!”声音这回随着马车走远了。
岑女士摇头。
……
下了马车,许骄已经收拾妥当,紫色的一品朝服服帖穿上,官帽端正,官靴严肃,一幅精神抖擞的模样。
“相爷~”“相爷好~”“见过相爷~”
政事堂的小吏和已经在政事堂中等候她的官员,见了她都纷纷恭敬行礼。人前,许骄永远精神十足。
敏薇和六子将东西送去政事堂后苑,许骄连去后苑歇息的功夫都没有,直接在政事堂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有急事要奏秉的先,然后她点了名要来这里报道的排后,再其他的再后。能来政事堂的,都知晓相爷不好糊弄,都要提早在心中打好草稿,免得当场被问得下不来台。但其实在朝中久了的官员都知晓,相爷不会当真让人下不来台,若是如此,相爷也做不到相爷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