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不会。
这趟去梁城,抱抱龙并没有给她很多准备时间。他很早前就习惯了任何事情都不会给她很多时间。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聚集爆发,比旁人都要快,旁人也都看在眼里。
这趟去梁城其实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她顶着许娇的身份,而不是许骄的身份,旁人会阿谀奉承,她也会比许骄时候更束手束脚,她都需要考量在先。
这一路看似十余日路程,其实时间吃紧。
从苍月离开后,许娇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持续投入工作中的状态。
转眼间,从京中出发已经七八日,到梁城的路程已经过半。
晌午在途中凉茶铺子歇脚,每次的时间也都不长。
栗炳昌上前,“大人,您让整理的东西好了,请大人过目。”
许娇看了看他,盯着一双熊猫眼,是认真整理过了,而且一定有熬夜,搞不好还有两三个通宵。
许娇接过,满满一叠纸,光是看都要看好些时候,更勿说写。
许娇莞尔,“边走边看吧。”
栗炳昌应是。
正好大监在一侧,许娇同大监道,“告诉古将军一声,晚些走。”
大监应好。
栗炳昌其实心中有些忐忑,也有些猜不到许娇为什么说要边走边看。
他能想到是凉茶铺子内的人多,眼下,却只有他跟在许娇身侧。
栗炳昌忽然想,应当是许娇对他整理的东西不满意,或是对他时间延迟一事不满意,所以才会寻个人不多的地方,单独同他说起。
这些年他一直跟着沈相,在朝中也一直顺风顺水,沈相同他说过戒浮躁,人外有人。到了许娇这处,他似乎忽然有了这样的紧迫感。
许娇一句话都没有说,而是边走,边拿着手中的一摞纸看。
她的确是从第一页开始看起,很快的时间,一页又一页,如走马观花一般。
不,走马观花也没这么快的。
就像每一页纸上都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是只有一个符号一般,一扫而过,看一眼就是一页,看一眼又是一页,这摞厚厚的纸在她手中嗖嗖得掠过,最多,也只是过眼不过心。
眼下,即便许娇还未开口,栗炳昌心中也隐约知晓许娇不满意,但许娇还是耐着性子将这厚厚一摞纸都翻完了去。
栗炳昌深吸一口气,更加确认早前许娇是因为看见了他手中的这摞纸才说边走边看,不再旁人面前开口的。
栗炳昌低眸,直至她将最后一页纸翻完。
“这么精细的资料,熬了几宿?”许娇温声问道。
栗炳昌意外,低声道,“早前偷懒,没有看全资料,大人问起,就随意应了个三天,结果三天两夜也只整理了一半,最后这些一共用七日时间,基本每晚都在夜深。”
“辛苦了。”许娇轻声。
栗炳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分明不尽人意,但对方多少顾及了他的颜面。
栗炳昌心中唏嘘,低声道,“大人,下官是不是哪里没做好?”
他是按照她的要求做了,将所有年份中逐月的信息都誊了下来,也逐一看过,他唯一觉得有问题的,是早前确实没看过资料,所以夸下海口说了三天。但七天时间,他虽有延迟,但应当也是按照她的要求做了。
栗炳昌不明白。
许娇笑了笑,又重新回到第一页中,很快翻过第二页,而后转眸看向他,“但是,这么多你记得住吗?”
栗炳昌愣住。
记得住?怎么可能?
这里有四百年的记录,记忆再好的人都不能……
栗炳昌尴尬,“勉强。”
许娇又笑,“那你拿这堆纸给我做什么?让我看一次就记住?”
栗炳昌再次怔住。
许娇继续翻着手中的纸张,笑着道,“如果记不住,我又想看最近的五十年来,每年六月出现水患的次数,损失,我是要一页一页得去翻?”
栗炳昌语塞。
栗炳昌在朝中崭露头角的时间很早,也处处是朝中新人的对照组。
沈相的门生很少,但他也是其中佼佼者,但却是头一次,被人既不是那么直接,却又远比直接来得更难堪些得稳住,而且,对方问的,他也认可。
许娇笑了笑,没有说旁的,而是唤了声,“葡萄~”
葡萄闻声上前,“大人。”
许娇道,“把我放最上面的卷轴拿过来。”
从在苍月起,她的东西就是葡萄在这里,就算她不知道她塞去哪里的册子,卷轴,葡萄都知道。眼下,许娇只说了一声最上面的卷轴,葡萄就很快将卷轴取了回来,双手递给她,“大人。”
“去吧。”许娇打发他走。
葡萄蹦蹦跳跳离开。
许娇将一面将卷轴递到栗炳昌跟前,一面道,“这是最近五十年的。”
栗炳昌诧异打开卷轴,很快,映入的是一对对简单的数字,线条和图形,栗炳昌一面略微皱着眉头,一面听许娇说道,“横轴是最近五十年的年份,左边竖轴是每年的十二月,右边的竖轴是损失,中间的气泡越大,说明洪峰越险。这幅卷轴上,可以看到近五十年来最严重洪峰是十余年前那次……”
栗炳昌跟随着许娇的话逐步看去。
“找到四年前的洪灾了吗?”许娇问。
栗炳昌依照她先前的方法很快找到,“这里。”
一目了然,而且印象深刻。
即便记不住,要翻的时候,也能第一时间查阅到。栗炳昌有些豁然开朗,也有些自惭形秽,“大人,下官明白怎么做了。”
许娇道,“巡察梁城,不仅要看现状,还要看历史,才知晓当地百姓在意的事什么,世代相传,忌讳的是什么,否则,巡察的就是眼前之事,应付了事。”
栗炳昌很清楚这其中的差距,所以,能一目了然看出的都对眼下有益。
“下官会去做。”栗炳昌再次拱手。
“去吧,这次不用这么急,还有时间。”许娇伸手,示意他把卷轴还回来,栗炳昌诧异。
许娇道,“照着做的不算,你自己做得才烂熟于心。”
栗炳昌颔首。
……
等栗炳昌离开,葡萄才上前,“瞅着栗大人脸色不怎么好看,大人,你又逗人家了?”
许娇窝火,“这叫鞭策,注意你的用词。”
葡萄险些笑开。
许娇将手中的一摞纸递给葡萄,“给栗炳昌送去,这些东西要没了,他还得再通宵两日。”
葡萄笑着应好。
许娇又将卷轴给他,“替我放回马车。”
“好嘞~”葡萄笑着离开。
葡萄前脚刚走,许娇折回凉茶铺用点心,方才栗炳昌来,她中午离开还没吃多少东西呢~
许娇刚用了两口,大监又笑眯眯到了眼前,“相爷,您猜猜遇到谁了?”
大监一脸的笑容可掬,听这语气,应当是她不怎么熟悉,却近来有过照面,还有些兴趣的,许娇啧啧叹道,“我猜猜,肯定是刘诗蕊。”
大监笑道,“是二小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相爷。”
刘诗蕊的外祖父在梁城,刘诗蕊这一趟是去梁城看她外祖父的,她要遭许娇出发两日,但许娇行得快,所以在七八日上就撵上了刘诗蕊一行,因为有不同的路,不一定能恰好遇上,反倒是今日在凉茶铺子处凑一起了。
“许姐姐!”刘诗蕊见了她,既激动又热忱。
女孩子之间友谊要么是因为八卦,要么是因为男生,要么就是因为有共同的爱好,很显然,刘诗蕊待她亲厚是属于最后一种。
“书看完了吗?”许娇问。
刘诗蕊连连点头,“看完了。”
“那我考考你?”许娇端起茶杯。
刘诗蕊又接连点头,她好容易认识许娇,许娇肯借《百照经》给她,当初也是说好她会好好看的,刘诗蕊也期待她认同。
眼见许娇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刘诗蕊等着她开口问。
许娇轻声道,“你觉得这本书哪里最不合理?”
啊?
这?刘诗蕊茫然,她是看完了,但她都认真在看这本《百照经》,这前人的高作呀,她怎么会第一时间觉得哪里不合理?
许娇放下茶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如果你看了一遍,连这本书的不合理的地方都没有质疑过,那你也读了这遍,只有心得,没有回顾。”
刘诗蕊愣住。
许娇继续道,“你怎么知道《百照经》就一定是对的?”
刘诗蕊支吾道,“可即便不是对的,这也是前人的高作……”
许娇笑道,“《百照经》的作者是两百年前的人,《百照经》是他早年些的,等到十余年后,他还写了一本《千照经》,辩证得否定了自己在《百照经》中的很多观点,但是这本书失传了。”
刘诗蕊像听了一个故事一般,眨了眨眼睛。
许娇继续道,“作者尚且可以否定自己,你怎么不能?思考的过程就是慢慢吸收的过程,你连对立面都没想过,那岂不是只吸收了一面?”
刘诗蕊忽然觉得她说的对。
许骄又问,“那你是现在就要还给我?还是你再回去看看?”
刘诗蕊看了看她,咬唇道,“许姐姐,你再借我两日吧。”
许娇颔首,“去吧。”
刘诗蕊笑开,
又道,“许姐姐,我能同你一道去梁城吗?”
这一趟原本刘诗蕊就顺路。
刘诗蕊单独去梁城,家中还提心吊胆,眼下和许娇一处,同禁军一路,虽然路上颠簸了些,也快些,但要更安全些!
刘诗蕊也喜欢同许娇一处。
许娇应好。
刘诗蕊笑意写在脸上。
……
待得刘诗蕊转身离开,先回了马车上,大监叹道,“相爷对二小姐上心。”
平日里,许娇事情都忙不完,很少做这些。
况且,眼下的时间还要更紧张些。
许娇笑道,“大监,我早前在想,若南顺日后真要有女官,应当是什么性子?”
大监马屁不穿,“当然是相爷这样的~”
“大监~”许娇提醒。
大监连忙正经,“那得契合不舍,学识丰富,还有人带才是……”
很快,大监又哎哟一声,“老奴怎么觉得二小姐像呢?”
许娇一面托腮,一件指尖轻敲桌面,“她为了一本书可以磨吴掌柜几日,看书时孜孜不倦,眼界也还需开阔,只要一个人还在持续学习,她就还有可塑性,未来可期。”
沈凌,楼明亮和齐长平都是一辈的人,朝中还需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加入……
大监笑道,“相爷要是亲自教,二小姐肯定喜欢。”
许娇道,“再磨一磨性子的。”
大监应是。
……
栗炳昌和刘诗蕊的小插曲后,队伍一行继续上路。
晚些,大监来了马车处,“相爷,方才收到的消息,陛下到慈州了,这会儿应当已经上船去往滨江八城了。”
这么快?
许娇忽然会意笑了笑,他同她一样,都想早些抵达要去的地方,都不喜欢火烧眉毛的事,便也都习惯了留足时间。
“我们也快了。”许娇感叹。
大监拱手,“还有七八日了……”
***
夜里下榻桐城,许娇陪着岑女士说了些许话,便回了自己屋中继续看资料。
稍许,大监入内,“相爷,二小姐来了。”
这么晚?许娇意外。
“许姐姐!”刘诗蕊入内。
“怎么还不睡?”许娇问。
刘诗蕊上前,在案几对面落座,“有些睡不着,来看看你,你果真也没睡!”
许娇道,“还有好些东西要看,早睡不了。”
刘诗蕊托腮看她,“那就中途休息一会儿~劳逸结合”
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许娇笑。
刘诗蕊凑上前,“许姐姐,你是不是读了很多书?”
“怎么了?”许娇不知道她何意。
刘诗蕊托着半边脸叹道,“我在想,你肯定看了很多书,才会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样的话。”
“为什么?”许娇当真停下看她。
刘诗蕊叹道,“一个人连书都没怎么读过,他是肯定不会想到去反驳一本书的。”
许娇轻声笑道,“不是我说的,是旁人说的。”
“哦。”刘诗蕊尴尬应了两声,但很快又凑得更近了些,“许姐姐,他们说你和岑夫人还有相爷失散多年,你以前在哪里呀?还能看这么多书?”
她是国公府的二小姐,因为祖父纵容,才勉强可以与书为伴,沉浸在书海里。
不知为何,许娇想起了宋卿源,温和应道,“我跟着一个人,他很严厉,但是也很爱读书,他看过了他所有的书,他也会同我讨论所有书里的内容,还会同我说,你觉得哪处不合理?”
忽然和今日说的话对上,刘诗蕊笑开,而后又叹道,“真羡慕,就是感觉,很少能有人一处可以说这些……就是有时候同我姐在一起,她对我很好,我们姐妹两人从小就要好,但就是觉得,不能同她一道分享读了一本好书的喜悦,有一日忽然在书局里看到一本孤本的激动,就像很多事都是自己一人一般。”
许娇看她,“你怎么知道日后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同你志同道合?
刘诗蕊又嘻嘻笑了起来,“许姐姐,我以后可以常来找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