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的话打断了阿月正准备说的。
于是两人都看向那仆从。
“卫三回来了?”魏王看着对方。
那仆从便说还没有, 只是今日收到了卫三传回的书信。
说着便将书信中的内容大致概述了遍。
原来卫三在去送紫苑后早便启程回来了,只是在回来路上,经过云沧时忽然遇袭, 这才因此耽搁了,云沧离渭宁并不近,卫三受了伤, 自然不能很快赶回,而寄回的书信也没这么快, 这才导致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有他的消息。
仆从说着, 还将书信双手呈给了魏王。
“卫三信中说, 如今他伤势已经好了许多, 只是暂时不得回。”
魏王闻言便扬眉:“怎么?”
“卫三说他在云沧发现了些东西, 想留下调查。”
魏王见仆从说的并不清楚,也没再问, 只是低头,开始看那封书信。
信中内容和仆从说的是一样的, 但关于卫三为什么留下,则是写的更详细, 魏王原本只是随意一看, 谁知看着看着,眼中的神色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眉头也慢慢皱起。
“阿月,你刚从林玄清的宅子回来?”半晌, 他转头看向阿月。
阿月原本一直安静听着魏王和仆从的对话,没什么太多反应,只是在听见“云沧”两字时,双眼飞快眨了眨。
眼下见魏王问她, 便点点头:“嗯。”
“法曹府的人可有告诉你林玄清院中那几具女尸是什么样的?”
阿月听后便有些懵,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可看了眼魏王的神色,又觉得这事应该比较重要,于是便将法曹府的人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遍。
魏王听后沉默半刻。
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他又看了看那封信,最终才对仆从开口。
“过会儿叫李年去趟法曹府,叫法曹令来王府一趟。还有卫三那边,也继续留意,有消息就来告知本王。”
仆从便应了声,正要离开时,却听得王爷身边的女子叫了他一声。
“哎等等。”仆从便停下脚步转回身子。
魏王也看向阿月,显然想知道她为何忽然叫住仆从。
阿月却没这么快开口,反而想了想才道:“云沧……这个地方是不是离库高国很近?”
库高是大恒邻国,时常来犯,却总会被打回去。和大恒之间也算是宿仇,只是国力稍弱,不及大恒。
而云沧在大恒版图之内,却并不在库高与大恒边界线上,反而还要在里面些。但比起旁的地方,云沧确实离库高国近。
大恒幅员辽阔,但很多偏远地方却不是人人都会知道的,而阿月是一个失忆了的人,分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能清楚说出云沧离库高国很近。
这让魏王有些惊讶。
他于是问阿月:“你怎么会知道云沧,还有库高国?”
问这话时,他的视线紧紧盯着阿月,似乎想从她的面上看出什么来,但最终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因为阿月在听了他的问题后,整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迷茫。
“我也……不知道。”她回道,“好像就是刚才听到了云沧这地方,脑中就忽然想着云沧离库高很近。”
她脸上的神色非常真实,完全不似撒谎。
魏王看了她半晌,最终确定她应该是以前曾听说过云沧,因此才会忽然响起这么点记忆。
而之所以不怀疑她跟先皇后有关,则是因为,卫三的信中最先提到的便是紫苑。紫苑是行宫宫娥,负责观风殿伺候,而往岁行宫避暑,观风殿都是皇后入住,因此若是阿月真的跟先皇后有关,应该是听到紫苑的名字有反应,而非云沧这个地名。
“你还想起别的了吗?”最终,魏王问了她一句。
结果阿月直接摇摇头,说没了,就这么点。
“没事,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因为怕她灰心,魏王还特意安慰了句。
同时他的心中也对眼前的这个姑娘起了些好奇。
因为无论是她方才说的云沧和库高,都不是一般人会知道的。
但她想不起来,便也罢了。
.
第二日,阿月便见法曹府的人来了魏王府,也不知道和魏王说了什么,总之法曹府的人离开后没两日,阿月便听得李年来告诉她,说林玄清暂时不能被判极性了。
“王爷知道先前他曾对姑娘你意图不轨,只是眼下王爷还需要他些时日。”因为怕阿月知道了想不通,李年还特意跟她解释,“只是多留他一段时日罢了,待王爷的事办完,他该怎么判,一定还是怎么判,逃不掉的。”
阿月闻言便道:“林玄清其实对我没造成太多伤害,他真正罪大恶极的,是害了几条人命,手段还残忍歹毒。王爷留他必定是有大用处,不必顾及我这里的。”
虽然她确实有点想知道为什么要留林玄清这样一个扭曲狠毒的人,但她也知道,魏王肯定不会告诉她,因此也不多问。
之后几日,林玄清的事便逐渐过去了。
她在王府中也逐渐变得熟悉起来。
尽管王府中也有仆从见过先皇后,当初乍一见着阿月时也都被吓了一跳,可这些人都知道,莫说先皇后已逝,便是还在,也不能从京城这么老远地跑到渭宁来。
尤其是魏王和长史李年都没把她当做先皇后,旁人自然更不会。
再加上阿月的性子,比起先皇后的沉稳端庄,便显得要开朗爱笑得多。
因此光是性子的区别,便不让人认错。
而阿月因为在王府待着没趣,便时常和府中仆从丫头说话。
她生得好看,说话又爱笑,无论和谁都没有距离感,因此王府上下都很喜欢她。
这日入夜,她又从伙房中溜达回来。
在经过王府池边时,发现那里有烛火晃动的光亮,于是便转了步子往那里去,结果便见着守在前方的李年。
而池边的亭中,魏王正独自坐着,面前的桌上放了许多酒,他就那样,自己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地上是许多空了的甜白釉瓶子,显然原先是装酒的。
阿月在王府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第一次见着魏王这样消沉的模样,于是想走进看看究竟是怎么了,谁知被守在前面的李年拦住。
“阿月姑娘,你先回去吧。”
阿月便问:“李大人,王爷这是怎么了?”
李年却不肯说,只是让她赶紧回房,今夜的事就当没见过。
阿月见状便知李年不会告诉她了,尽管还是想知道,但她也明白,有些事不能说便是不能说,于是也没多问,只是抬头又看了看魏王,接着道:“好吧,那我就先回……”
“啪——!”巨大的声音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浓黑如墨的黑夜之中显得格外刺耳,以至于阿月和李年都是一顿。
然而在他二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却听得那池边亭中又是巨大响动,一声接着一声的碎裂声让两人都来不及多想。
对视一眼后,便匆匆跑了过去。
原来魏王不知为何,原本正喝酒喝得好好的,结果忽然开始砸手中的瓶子,一个接着一个。
空瓶子砸完了,便开始砸里面还有酒的,于是很快,整个亭子的地面上,酒水在缓缓流淌着,而四周空气之中,醇香的酒气四散蔓延。
但眼下却没人有心思欣赏这些酒。
阿月和李年一起将快从桌上掉下去魏王扶正,对方却只是趴在桌上没出声,比起方才砸酒瓶的疯狂,眼下的他显得安静极了。
半晌后,阿月才看向李年。
“李大人,王爷看着不高兴?”
酗酒,发疯,砸瓶子,这一点都不像平日的魏王。
李年原是不想说的,但眼见阿月瞧见王爷这副模样,不说反而更惹人怀疑。
其实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事。
但凡在魏王身边时日长了的,多少都知道点。
因为每年这一日,王爷都会和今夜一般,喝很多的酒,然后变得有些发狂。
“十年前,王爷去边疆历练。”李年看着阿月道,“刚去了不到三月,便碰见库高派兵骚扰大恒边境百姓,那时候边疆的守将是如今镇军大将军麾下曾经一名副官,王爷那时也就在那守将手下。”
“那位将军因库高派兵骚扰,便也调遣了两个营的人出战,结果击溃库高之敌军,使得对方败逃。”
而当时为了让魏王能历练,那位将军便也派了魏王去,让一校尉跟着他一道,以便随时保护。
那时的魏王年少气盛,因此在我军击溃敌军后并未听从主将之言,不要强追,反而在看见有大恒有大腹便便的孕妇被掳走,便打马追了上去,那跟着他的校尉见状便也跟了上去。两人追着那库高的败兵跑出数十里地,最终追上对方。
那掳了孕妇之人眼见逃不走,便只能停下以孕妇为筹码,说只要放他走,他就放了孕妇。魏王和那校尉原就是为了救人才追上来的,自然同意。
于是那人便让魏王两人往后退,当退到一定程度后,才将那孕妇放走,接着自己赶忙跑了。
魏王眼见那孕妇跌跌撞撞往自己这边跑来,便忙下了马,准备接住对方。
谁知就在孕妇到了跟前时,一道寒光闪过,那原本面色苍白,几欲晕倒孕妇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小刀,直接往魏王喉咙去。
对方出其不意,速度又快,魏王自然来不及反应,眼见那刀便要划开他喉咙时,身后的校尉忙拉住魏王往后一退,躲开了那刀。
可忽然,原本已经跑走了的库高国士兵也再次出现,手中的大刀也往魏王身上砍去。
这回魏王反应过来了,他一把将那士兵踢开,接着抽出刀便要反击。
他原是想结果了那士兵的,不曾想,当刀子快落下时,那孕妇竟奋而起身,挡在了士兵身上,以自己之躯替对方当下了那极重的一刀。
魏王原本就用了十分力气,因此那孕妇被砍重后,根本没挨多久,便咽气了,连带着她腹中的胎儿也没了声息。
当时的魏王见状,整个人都懵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杀了一个孕妇,还是大恒的子民。
尽管之后查出,那孕妇早就和库高的士兵暗通款曲,而她被掳也只是计,为的便是能诱敌深入,好结果了魏王这个皇室宗亲。
谁知那库高士兵完全不是魏王的对手,这才导致了之后魏王错杀的事情发生。
原本这只是件小事。
毕竟战场上时刻都在死人。
可对那时的魏王来说,第一次上阵,杀的不是敌军,反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恒的孕妇。
这让他从此在心中埋下阴影,只要一到那孕妇死的那夜,他便会独自一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阿月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也难怪魏王方才会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想来应是想到了当初的事。
而李年和阿月说完这些后,还叹了句:“这些年来,王府里许多人都劝过王爷,可无一奏效,王爷每年这时候什么都记得清清,酒也越喝越多。”
显然,他们这些事后听得此事的人都觉得那孕妇的死是罪有应得,可王爷却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去追,这样那孕妇就不会死。
可又是他又觉得,若是他见了大恒子民被掳也不管,更是懦夫,没担当。
两条路,怎么选都不一定会有好结局。
于是这些年,他就现在这样的怪圈里,始终出不来。
阿月听了后,正准备开口,却见原本趴在桌上的人忽地抬头,接着看向李年:“你先退下。”
他的声音很正常,眼神不像是喝醉了的人。
李年见状一顿,半刻后忙应了声。
等他离开后,魏王才转回来看向阿月。
“刚才他说的你也听见了。”
阿月点点头:“嗯,都听了。”
“那你觉得,我当时杀了那个孕妇是不是错了?”
阿月没想到魏王会问她,可怔了怔后,竟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最终,她看向对方:“王爷,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魏王便显得有些不满:“是本王在问你。”
“是,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才能给你答案。”
魏王闻言,沉默了半刻,似乎真的在想这其中的逻辑,然后便道:“你问。”
“若是有朝一日,王爷你挂帅,征讨库高,一路高歌猛进,打进库高首府。这时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火攻,这样便能最快结束战局,不用付出太多伤亡,但最终整个首府会因此毁掉大半。另一条,是不用火攻,靠士兵冲锋攻城,最终以士兵伤亡惨痛入城,结果便是首府得以保存。”她看着对方,“如果让王爷你选,你会选哪条路?”
魏王听她说完后,甚至都没过多思考,便道:“自然是前者,后者能火攻而不用,反而折损士兵。”
打仗,人才是最重要的。
阿月似乎猜到他会选前者,因而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反问了句:“如果火攻的代价是得到一座空城呢?”
“什么?”
“都城之中,自然人最多,各种建设也是最完整的,若是火攻,则整座城池都会在火器的攻击下被毁于一旦,里面的人,所有的建设全部会没有,届时你打下了都城,接手之后想要重新建设需要数十年,甚至都不一定恢复得到先前的模样。而若是选择让士兵冲锋攻城,不用火攻,则可以不折损城中大部分建设,城中百姓也不会出现极大伤亡,这样情况下,很快便能过渡交接。”阿月说着便又问了对方一句,“那么这时,王爷你会如何选?”
这回魏王沉默了。
他没有像先前一样马上做出决定。
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决定,最终的结果都不能完全圆满,总会有所得失。
阿月见他没说话后,便道:“现在王爷你心中有答案了吗?关于那个孕妇的生死。”
“有些事,不能以简单的对错去衡量,只是看当时你做的是什么决定罢了。”
“而且王爷你不要忘了,那把刀,一开始也不是冲着那孕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