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柳贞儿在,陆姚氏在侯府就不能呼风唤雨。
如是想下毒,只怕陆姚氏第一个对付的是柳贞儿。
在凭陵院看了一下午兵书,直至夜幕低垂,总管陆庆亲自来请他用膳,陆行墨这才开口:“祖父知道我回来吗?”
陆庆表情有些奇怪,仍恭谨道:“夫人一早便让人去庄子接老侯爷,老侯爷身子不适,不便回侯府,倒是说了如大少爷这些日子有空闲,请去庄子看看他老人家。”
陆行墨没有说话,从前在家时祖父虽避居一隅,寸步不离他的院子,但好歹还是平阳侯府的主事人,父亲不敢造次,也不知离家这些日子又发生了什么事,祖父竟是被逼得离开侯府到京外庄子去住……
陆行墨沉了眸,上辈子他到死都没有回来平阳侯府,祖父写给他的信对此只字不提,于是他竟不知道祖父早不在侯府里,或许他上辈子不该对侯府如此漠视……
敛去这些思绪,陆行墨带着陆山到前厅去。
只见满桌菜肴,略一望去多是自己喜爱的食物,陆行墨知是陆姚氏用心了,上前去与她请安。
陆姚氏笑道:“三年没见墨哥儿,真是愈发出色了,你被受封驻军副参领那时,就有好几家上门探听,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如今生得如此一表人才,咱们侯府的门坎真是要被踏破了!”
陆行墨对陆姚氏的称赞并无太大反应,一旁的陆向斌却有些不服,怎么母亲对自己就从未如此称赞呢?陆向斌摸摸自己的脸,好歹也常被人说长相俊俏,风流倜傥,比起大哥,也不差吧……
陆向斌正在神游,只见陆行墨一双黑沉眼眸向他看过去,陆向斌不自觉打个冷颤,连忙放下手,毕恭毕敬地上前向大哥请安。
他一向怵这个安静的大哥,兼之多年未见,大哥身上彷佛又增添一些难以言说的杀气,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恐惧。
陆姚氏在旁碎念道:“斌儿,你瞧你大哥年纪轻轻这么厉害,还不多学着点?成日只会惹是生非,令我不得安心!”
陆向斌黑了脸,就怕母亲在大哥面前抖落他那些‘事迹’,连忙向陆姚氏使眼色,想让母亲闭嘴。
倒是陆行墨打断了陆姚氏的碎念,问:“父亲不在家吗?”
此话一出,陆姚氏与陆向斌脸色俱是一僵,陆姚氏扯着嘴角强笑道:“你父亲他在家呢,我已让人去请,许是有事耽搁……”
陆行墨懂了,两辈子加起来,这么多年没回家,父亲还是都没有变,成日待在柳贞儿处。
因着陆望龙乃是侯爷,他没来,一屋子人自然也不能用膳,便坐着等他。
陆行墨一句话不说,陆向斌觉得尴尬极了,如坐针毡,一下子挠头,一下子抓手,陆姚氏便斥道:“你是猴儿?像你大哥这般稳重坐着不行?”
陆向斌委屈极了,外头那群朋友老对他说,他母亲是续弦,肯定向着亲生儿子,若原配嫡子刻意刁难母亲,他得站出来保护母亲才行。
可是现实是,母亲对元配嫡子赞不绝口,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却百般挑剔,陆向斌真怀疑大哥才是母亲怀胎九月生的了。
直过了半个时辰,陆望龙才姗姗来迟,而且竟还带了柳贞儿来!
陆望龙三十七岁年纪,极重保养,兼而皮相不错,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左右,身材高大,还保持着风流公子的模样,只生活安逸,就有些体宽,但还是比其他耽于酒色的富贵老爷们好些。
柳贞儿比陆姚氏要小一岁,看上去竟似二十几岁般,身姿袅娜,容貌其实还不如陆姚氏,只一双柳眉似拢愁,杏眼如含水,看上去就叫男人们怜惜,绣金折枝撒花褙子配上妃红色重重莲瓣烟罗裙,头上倒无甚贵重钗饰,只一枝翡翠缠丝垂珠金簪,穗子随着她碎步轻移,就是陆姚氏也不免暗叹一声,好一个风情万种人儿。
只见陆望龙进了内厅,瞧见多年才回家一次的大儿子,面色就有些不好看,直接诘问陆行墨:“我听说你归家没有先去给你母亲请安,我看你是有了个臭官衔,就摆起架子来了!”
陆姚氏听了这话脸色一变,陆望龙虽看陆行墨不甚顺眼,从前却不过互不说话而已,现在父子俩一见面,陆望龙就找起碴来,还拿她作筏子,显见是有人在旁煽动。
陆姚氏心中冷笑,也不解释,只对着柳贞儿皱眉道:“今日是团圆宴,柳姨娘身为妾室,怎么来了?这可不合规矩。”
陆望龙立时忘了大儿子,对妻子耸眉瞪眼,不满道:“贞儿是想着要伺候你用膳才来,你不识好人心,说她做什么?”
柳贞儿比陆望龙落后一步,见陆望龙被陆姚氏这么一带偏,就错过责备陆行墨的时机,便捏着帕子抹眼角道:“是妾身错了,妾身心想大少爷好不容易有机会返乡探亲,正是全家人团圆时候,妾身自问这么多年伺候侯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妾身痴心妄想,把自己当成陆家人了……”
陆望龙见爱妾抹泪,立时心疼不已,忙安慰她:“你自是陆家人,来此又有何不妥当的?你服侍我这么多年,就是墨哥儿也得把你当长辈……”
陆姚氏听不下去,对仆妇吩咐:“既人都到齐了,这便开饭吧!”
柳贞儿一个妾室在这里也只有站着的份儿,她自己想站一整晚,由得她!
因着自己带妾室来,确实有些不占理,陆望龙嘴上不让,却也没有继续刁难陆行墨,免得妻子又要拿柳贞儿说事。
柳贞儿见陆望龙就此偃旗息鼓,很快皱了皱眉,但假装若无其事般,乖乖走到陆姚氏身边服侍她用膳。
陆行墨从柳贞儿进内厅开始就没正眼瞧过她,彷佛她不存在,其实就连对父亲陆望龙,陆行墨也是不怎么理会的,他只心想着,明日去庄子探视祖父,或许得好好问问这些年侯府又发生了什么事。
一顿饭吃得不能算愉快,陆望龙几次想借机指责陆行墨,也不知怎么地,陆姚氏那儿不是掉了筷子就是洒了汤,彷佛柳贞儿服侍得不是很顺利,陆望龙当然要为爱妾护航,只一心替柳贞儿说话了。
用膳完毕,陆姚氏心知陆望龙跟陆行墨这对父子大约不会有什么促膝长谈的时间,便要赶陆望龙与柳贞儿走,为了赶得顺利些,她还特意对柳贞儿皱眉道:“柳姨娘,方才你洒了汤时,可是烫到手了?瞧你手指略有些红肿,赶紧回去上药吧!”
陆望龙一听,忙不迭地上前检查爱妾的纤纤十指,柳贞儿僵着脸笑道:“没有的事,夫人看错了……”
陆望龙却是不信,以为柳贞儿受了委屈也不敢说,忙搂着她的肩膀往外走,边道:“就说你不必来伺候夫人,你又不惯做这些,烫了手也不敢说,回去我仔细瞧瞧……”
陆姚氏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内厅没了那两人,她只觉空气都清净许多,遂对陆行墨笑道:“墨哥儿这次返乡探亲有几日假呢?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让厨房做。”
陆向斌又心酸了,怎么母亲就不曾这样问过他?
陆行墨却婉拒道:“边防重要,我后日就要走。”
第14章 心疼
陆姚氏一愣,本来直觉要多挽留他几天,但想起刚刚乌烟瘴气的晚饭,她闭上了嘴。
陆行墨向陆姚氏道过安,便回了凭陵院。
“你去打听得如何?”陆行墨回了内室便问陆山。
原来他带着陆山到前院去,却没让他跟着伺候,而是另有事交代陆山。
“少爷,都打听了,近来关于皇宫的大事,无非是太子妃怀了身孕,关系到国本,所有人都在观望;另外也不知算不算大事……皇太子的独生女明珠郡主发了水痘,移到别宫休养,似乎不小心落了水,但没听说有什么妨碍……”
陆山得了主子吩咐,让去跟其他下人打听近来皇宫有何‘大事’,陆山虽觉奇怪,但他向来听话,便用心去办,现在便把打听来的消息禀报给陆行墨。
陆行墨听到明珠郡主发痘与落水,愣了一下。
那人最在意的疤痕,原来是在这个时候落下的吗……
陆山见主子没有回应,便有些好奇地问:“少爷,您为何要打听皇宫的大事?可是会影响到临城吗?”
陆行墨垂眸,只淡淡道:“临城是边疆重镇,京城的一举一动自然影响甚大。”他顿了一下,又说:“先前祖父留给我的那些人,你让他们明日来见我,我要布置人手专门盯着京城的消息,有任何异动都要急信至临城报给我。”
陆山一一应下。
一番交代完,陆行墨却没有立刻歇下,他吩咐陆山看紧门扇,便避开众人耳目,翻越高墙出了侯府。
大魏朝没有宵禁,还有人声鼎沸的夜市,只多是平民往来,富贵人家不大会在入夜时凑这份热闹。
陆行墨穿过闹嚷的人群,他独自一人,冰冷的气息将他与众人隔开,他目标明确,没有为任何人事物停留,一路往北走,远离了所有喧嚣,直到大魏皇宫前。
在皇宫前的侍卫们个个远远瞧着森冷无情,金黄的琉璃瓦映着月光闪闪发亮,伟岸的楼台高耸入云,这份辉煌外人看着百般羡慕,在陆行墨看来,彷佛只有无尽的孤寂与沉默。
就像那个女子。
只有他知道,她心中燃烧着火焰,那重重宫阁或许锁住了她,但她的心是自由的,她不羁的笑是那么夺目……
陆行墨还记得上辈子死前的场景,他拥抱着那个人,亲眼见着她死在他怀里,已经不记得怎么去流泪的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流下的血还是泪,眼前渐渐地模糊,他也失去了意识。
他不明白什么是爱,对于相识不久的明珠郡主,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只知道他是心疼她的。
他从未因自己的身世感到不满或怨恨,有想要的东西他便会去争,他不会浪费时间纠结那些无法改变的人事物。
但他平生头一回为了一个女子的遭遇,而对命运产生了不满。
后来才知道,这便是心疼。
然后再睁开眼,却重回了十七岁。
他却记得上辈子发生的事,清清楚楚。
北夷尚未正式入侵大魏,临城的百姓除了偶尔警戒北夷劫掠,平时还是那样过着普通而平静的日子。
陆行墨作为正四品驻军副参领,已是年少有为,尤其在平阳侯府根本没有提供他任何后援的情况。
而上辈子的他俩本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坎坷的命运才让两个人相遇,这辈子刚醒来不久,他便请了假,强烈地想回京城一趟,与那人越近越好。
但是那人是大魏的明珠郡主,现在的他不过是正四品武官,没有资格站在她的面前。
不过不要紧,他也就是忽然很想距离她近一些,这辈子,他会找到机会,正式地与她见面。
他想更了解她,想让自己更快地强大,好去保护她。
遥望着皇宫,陆行墨微微一笑,眼里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
赵永乐的痘痂彻底掉了净,一个疤痕都没留下,便启程回了皇宫。
郡主的仪仗十分低调,也选在清晨时分回的宫,到得宫里,恰是平时给薛皇后请安的时辰,嫔妃们与太子妃都在薛皇后的坤宁宫里。
太子妃梅氏终于见到了女儿,忍不住红了眼眶,被薛皇后不轻不重说了句,让她小心动了胎气,梅氏便不敢掉泪,一双眼睛追着女儿的身影,确认女儿平安健康,心里一颗大石总算落下。
赵永乐给薛皇后请了安,薛皇后的态度并不热络,不过她从前对太子妃母女就无甚好脸色,是故众人也不以为意,赵永乐更是没放在心上。
她知道薛皇后因着没办法拿黄嬷嬷的事来教训母妃,心里憋着呢,且让薛皇后继续郁闷下去吧。
原本在别宫说要让赵永乐身边四个大宫女也受刑逼供,到底黄嬷嬷的供词并未牵扯上她们,薛皇后只好拿她们几个伺候郡主不力为由,罚俸三月便罢。
请安过后,薛皇后便让众人散了,也准梅氏随女儿离开,总算她还没丧心病狂到不让一个母亲与一月未见的女儿独处。
赵永乐的祖父章平帝只有几个老嫔妃,皆无子,家中也无大官,故而十分谨守本分,此时见了赵永乐自别宫归来后,美貌更胜从前几分,心里赞叹一番,也无别的话可说,她们在严厉的薛皇后底下等闲不敢出头。
赵永乐遂带着自己的宫人自坤宁宫离开,朝自己的寝殿重华宫而去,她与梅氏母女俩各乘小轿,在轿上梅氏便一直望着女儿,泪眼汪汪。
皇宫规矩森严,母女俩在路上都不敢失态,到了重华宫里,梅氏便一把搂住女儿,哭道:“乐乐,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落水可有什么不适?”
赵永乐也红了眼,前世今生的委屈涌上来,直想抱住母妃大哭一场,但顾及母妃怀胎不稳,她便努力露出笑容,轻快道:“母妃,我不是给您写信说一切无碍吗?您现在可不能反应太大,当心弟弟在肚子里闹呢!”
梅氏见女儿还跟她打趣,这才彻底放下心,她抚着女儿光滑细致的脸蛋,破涕为笑道:“都还不知道是弟弟还妹妹,你倒喊上了!”
赵永乐并不辩解,她知道是弟弟,是个小兔崽子。
母女俩这才相携坐下,梅氏将女儿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叹道:“幸好那水痘也没留下痕迹,这些奴才究竟怎么伺候的?竟只留了黄嬷嬷在,黄嬷嬷为了救你过世,母后也不让我派人去照顾黄家……”
赵永乐听到这里,明白父王与薛皇后都瞒着母妃呢,也不戳破,佯装可惜道:“母妃别生气,是我贪凉,金川她们为了让我在湖边舒适些,都拿东西去了,也是湖边风大,我没注意便落了水。黄嬷嬷到底年纪大了,禁不住这一遭,女儿也很愧疚,黄家那边女儿跟皇祖母都使人恩赐了,您有孕在身,还是别烦恼这些的好。”
梅氏却仍不展眉。“黄嬷嬷自你三岁便照顾你,因着她大儿不争气,我素日也未曾加恩于黄家,这次黄嬷嬷为了救你而死,我到底心里过意不去……”
赵永乐无奈一笑,母妃就是太过单纯善良,这样的性子在规矩森严的大魏皇宫中,注定是格格不入的。
且说太子妃梅氏闺名簪雅,父亲曾为南方大员,在南方经营多年,官至两广巡抚,梅氏从小就跟着家人游历南方各处,生性天真纯善,敏感多思,在南方是颇有美名的贵女。
梅氏肤白貌美,眉目如画,提亲者众,让梅家人都挑花了眼,挑来挑去,却没想到让皇太子赵承元一眼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