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阿箬朝着七岁的翁主叩首,说婢子愿为翁主效犬马之劳。
但她们的关系也并不仅仅只是主仆那么简单。
湛阳是勾吴国主唯一的孩子,自生下来起,千娇万宠,是当之无愧的玉叶金枝。湛阳的生母凌氏为女儿的骄纵而忧虑,当湛阳又一次因胡闹而赶走了身边的侍女之后,凌夫人将阿箬送到了女儿身边。
你不仅是她的婢女,也是她的臣子,她的姊妹。凌夫人是这样对她说的。
“阿箬、阿箬……”
故人在黑暗中一声声的唤着她。
“阿箬。母亲怎么总对你那么好呀。我可不服气。不过——我们一块长大,就好像亲生姊妹一样。唔,那么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
“阿箬,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还想狡辩,你虽然笑着,但是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一点开心的影子。我是翁主,你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给我听的呢?我会保护你啊。嗯,我说会那就一定会。要是以后我嫁人了……那我也会把你带上,放心,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阿箬,先生的功课你帮我写了吧。阿箬,母亲让我背诵的这些书卷我都记不住哪。阿箬,我们一块出宫去玩吧,去找眀昃塔的那个小巫祝一起……阿箬,我不想做国主,父亲为什么要上表给朝廷,请求天子恩准我成为国主呢。阿箬,我害怕。我站在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盯着我,那一双双的眼睛好似豺狼的爪子要将我撕碎一般。”
“阿箬,我害怕。救救我,阿箬——”
凄厉的嘶吼让阿箬下意识的后退。
最后那句话在阿箬在勾吴宫变之时听到过,失去了父母的湛阳被自己的堂兄关在浸满鲜血的翠蛾殿,她哭着让阿箬救她,用尽全力的朝着阿箬伸手,说——
“你抱一下我吧,阿箬,我好冷,抱一抱我。”
前方不再是空洞的黑暗,阿箬竟然真的看到了湛阳。她坐在血泊之中朝她伸手,十六岁的面容,眼神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稚嫩干净的孩子。
阿箬垂目无言,面无表情,好似化成了石像。
她很清楚,这是幻象。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在浮柔岛上而非勾吴深宫,她是为了躲避阴瘴才逃到地下墓穴的,在这里不可能有湛阳翁主,只会出现鬼怪。
“阿箬——”匍匐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哀哀抽泣,她用那双沾满了血的手抓住了阿箬的裙摆,“我们是主仆、是君臣、是姊妹——你现在难道要弃我于不顾么!”
我从没有背弃你,是你抛下我不管了。阿箬在心想。
但这些话没有必要说出口,毕竟眼前的“湛阳”是什么东西她都不知道。
与湛阳相似的嗓音所发出的每一句哭号于阿箬而言都是折磨,她也不知道自己忍耐了多久,终于在某一瞬间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
只是不知怎的,在看见“湛阳”如泡沫破碎的那一刻,阿箬忽然心头一紧。这时的阿箬还不知道勾吴国境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告诉她大片从西而来的血色阴瘴意味着什么。然而直觉却让她隐约猜到了不好的事情,这时的她已经有预料——她幼时曾宣誓效忠的翁主,或许已经出事了。
收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的颤了颤,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湛阳”彻底消失。幻境到了这里便该结束了吧。她屏息凝神等待着藏在黑暗中的那尊“妖魔”现身。
但是前方只有一束暖光亮起,这一回阿箬又听见了笑声。这样一串笑声比起刚才少了几分古怪的阴森,更贴近于真实,就好像距她不远的地方,真有某人在真情实意的喜悦着。
冰冷的手拉住了阿箬,之前一直不声不响的女鬼此刻虽然还是一言不发,却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拽着阿箬往前走去。
穿过一段墓道之后,前方豁然明亮。映入阿箬眼帘的不是她所猜想的冰冷墓室,而是一处开阔的山谷。太阳悬挂在头顶,天穹明朗清澈,流水潺潺流淌,孩子在溪边玩耍,年轻的母亲则坐在一旁的秋千上剥着莲子。
这对母子略有些眼熟。想到这里阿箬顾不得危险,一步步走上前去。母子二人似乎根本看不见她,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
母子的相貌颇为相似,都是秀丽的美人,孩子五官尚未长开,阿箬瞧了好几眼也没能看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目光落在母亲脸上时,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气质娴雅的女子,像极了祁峰那位成日里不修边幅的长老宁无玷。
“这就是宁润娘么?她和宁长老,是母子?”最开始见到宁润娘的墓碑时,她就有怀疑过她和宁无玷的关系,不过想到这世上同姓之人何其多,也就打消了无妄的猜测。不过若是眼前她所见到的幻象是真实存在的历史,那么宁无玷和宁润娘真是母子也不一定。
孩子捉到了溪水里的虾米,欢欢喜喜的用双手捧着递到了母亲面前。做母亲的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又用袖子仔细的擦去了孩子脸上的泥污。
“爹!”孩子忽然朝着母亲身后的来者招手,一脸雀跃,“爹,园子里的杏树结果子了吗?我要第一个尝!”
阿箬顺着孩子的目光望去,在看清那人的脸时,惊愕的瞪大了眼。
那竟是乐和真人。
这个乐和真人不再是十四五岁的青涩少年模样,看起来至少也有二十六七左右,与母亲的年龄正好相配。他穿着农夫的粗麻短打,背后还背着个竹篓,里头装着田里摘来的瓜果。在儿子扑向他的时候,他大笑着一把将孩子高高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顺手塞了把还未熟透的杏子到小孩的手心。
母亲也到了他的身边,笑着与他低语,一家三口瞧着其乐融融。
这幻境也太离谱了……阿箬忍不住抽凉气,顶着乐和面容的农夫实在让她感觉毛骨悚然。
冰冷的感觉再次弥漫,她之前一直专注的看着幻境中的人,倒是忘了女鬼就在她身侧站着。此刻那抹幽魂再度现出身形,只是通体仍然笼罩在黑雾之下,即便有着明媚的太阳也叫人瞧不出她的容颜。
女鬼飘到了那一家人面前,抬手遮住了“父亲”的脸,用力一抹——
就好像擦去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一样,“父亲”的五官随着她的动作而模糊,最后竟逐渐扭曲成了另一个模样。
方口、塌鼻、不甚有神的双眼,这张脸远远逊色于乐和,却让阿箬看着无比的舒服。这就像是将陶碗摆在了灶台,玉瓶藏进了匣内,无论什么东西,只有在适合的位子才是最好的。
第23章 蜃景
“按照凡人的风俗,我要是直接炸了你母亲的坟墓,你应当会恨我吧。”聆璇君盯着幽深的洞窟问道。
“这是座衣冠冢……她死无全尸。”宁无玷苦涩的笑了笑,“不过还请祖师爷保全她最后的体面。”
“真麻烦。这么说我想要救人的话,就只能亲自下去了。”
聆璇君从那个阴森漆黑的洞口感受到了些许阿箬的气息,也懒得去问宁无玷地下是什么地方,直接就要跳下。
“祖师爷。”似是完全酒醒了的宁无玷叫住他。
“实力最强横的妖物我已经帮你们杀了,剩下徘徊在岛屿四方都是些小角色,你们自己想办法清除掉吧。别告诉我你们的剑都是纸糊的。”聆璇君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直接抢在他开口之前吩咐道:“至于安抚弟子、清理战场什么的,更加不该由我来管。宁无玷,你好歹担着‘长老’的名头,别太像个废物。”
后半句话陡然有了长辈的气势,他回过头看着宁无玷,眼中多少有期许鼓舞的意味。宁无玷一愣,平生第一次有了被信赖被器重的感觉,连忙理了理衣袖朝着聆璇君肃然一拜,接下了他的嘱托。
过去他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疑惑,诸事不理看起来并不十分靠谱的聆璇君,是怎样教出云墟这样一个堪称宗师的修士出来的,现在他隐约有些懂了。
“哦,对了。”跳下洞口之前聆璇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有空去找找你的师父。”
“什么?”
“他被心魔操控,现在大概神智有些不正常。阴瘴扑来之时,他就像个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的跑远了。我当时没心情管他,现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虽然以他的修为来看,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被什么妖魔杀掉,但你们这些做徒弟要是不放心,就去找找吧——顺便说一句,凡人都嘲笑讳疾忌医的傻子,你师父有心魔却一直忍耐,实属不智。等他找回来了,就让他好好养病吧,心魔也算是病,掌门之位就别让他坐了。”
轻描淡写的说完这些,聆璇君纵身跃下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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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修得很豪华的墓地。聆璇君一边沿着墓道往前走,一边下了这样的结论。
修仙之人不讲究死后之事,大家都务求今生得道成仙,谁在乎与世长辞之后睡的是金棺材还是银棺材。洒脱些的甚至会在寿元将尽时立下遗嘱,要徒子徒孙们将他的尸体抛在旷野之中,以天地为坟冢,任鸟兽分食残躯。倒是那些凡人,囿困于轮回之间,寿命太过短暂以至于今生总有许多遗憾,不得不寄希望于来生,略有些家底的凡人总希望自己死后能有盛大的哀荣,就好像他能将生前富贵带到冥府似的。
这座坟墓的大小,赶得上凡人中士大夫的规格了吧。聆璇君早年也去过几次坟丘,为的是寻找故友的魂灵。七千年前他交游甚广,结识的不仅有神有魔,还有许多凡人。生前煊赫的帝王将相在死后就埋在庞大的地宫之中,他去送故友亡魂最后一程,亲自到棺前奉上美酒,而后看着他们的魂魄被鬼差带走。
能在浮柔岛见到这样一座大坟,真是稀奇啊。不过修建这座坟墓的人未必就是想让死者比肩公卿,主要的目的应当还是隐藏什么秘密。
聆璇君合上双眼细细感知,他在这座埋葬着凡人衣冠的坟丘中探到了几丝妖气。
好在那并不是邪祟的气息,纵然这坟墓深处藏了妖,也不是什么食人的恶类,他暂时可以不必担心阿箬的安危。
墓穴中的妖物应当也觉察到了聆璇君的靠近,片刻之后白雾腾升,聆璇君看着雾霭将自己包围,却并不反抗,他能够感受到对方没有恶意,雾气小心翼翼的试探,似乎是想要将什么告知与他。
“蜃。”聆璇君认出了墓穴身处妖物的身份。
传说中游荡于海上的巨蚌,善于编织幻境,能让人陷入近乎真实的美梦之中,在梦中无忧的死去。
“一别七千年,你还活着啊。为什么不在海中,是谁夺去了你的自由?”聆璇君问。
他放开了识海,任由蜃将他拖入到了已经编织好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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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浮柔岛西海岸。
乐和蹲在山崖上,在暴雨中凝神掐算。他在雨中凝神思考,雨滴无法穿过避水术凝结的屏障落在他身上,于是只能不甘不愿的在他周身形成一片淡色的白雾,远远望去就好似他披了一身纱罗制成的蓑衣。
浮柔岛上很少会有这样风雨大作的时候,这显然是因为妖魔作怪的缘故。云墟真人结束了那场与云梦宫主的斗法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即便数千年的修为也终究有耗尽的那一天。附近海域的妖邪像是嗅到了浮柔岛主的血腥味,这段时间都如同疯了一般整日游曳在海岛四周,只等着云墟何时断气,它们便一鼓作气的冲上岛来。
这段时间乐和一直保持着警惕,师父虽然重伤,但他们师兄弟团结一心也能守护好这里。
说起来云墟真人一向喜欢收徒弟,夺下这浮柔岛的时候还孑然一身,后来陆陆续续四处寻找修仙的好苗子带回岛上加以栽培,七千年过去浮柔岛已成为了九州势力最庞大的仙门之一。乐和是他最器重也最宠爱的徒弟,不为别的,只因一来他出身名门家世显赫,二来天资过人,悟性极高。
他的年纪在修士之中还算青涩,修为境界却已甩开不少同辈人一大截。或许在浮柔岛上他的法力并不是最强的,但云墟却将赞美之词毫不吝惜的用在这个弟子身上,称他是浮柔岛上,未来最有希望参悟大道之人。
不过太有天赋带来的也并不全是好事,就比如说过早的筑基结丹,导致时光在他身上过早的放缓了脚步,最后更是直接让他停留在了十五岁。乐和活了两三千年了,却还是稚嫩的外貌,不少新来的弟子见到他之后都没法将那句“师叔”唤出口。
那时的乐和并不在意这个。在他看来,修士修得是内心,悟得是天地,一张脸长成什么样子都不要紧。便是将他的元神抽出,放在耄耋乞丐的身上,乐和也还是乐和,不会改变的。
浮柔岛不教卜算之术,因为云墟真人的师父——那位数千年钱据说可与神魔一战的聆璇君不会扶乩。不过乐和的母亲出自天衢阁,天衢阁最擅长的就是窥天算命之术,其门派的创始人据说得了上古司命神的亲传,因此天衢门人成了修士中最能洞察天机的那一批。乐和幼时跟着自己那位身为天衢长老的母亲,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掐算的要诀。每次除妖斩魔之前,他都习惯性的算上一卦,用卦象判定敌方的位置与布局,然后他再以最小的代价轻易的战胜他们。
云墟偶尔会劝他最好少用卦术,人应当对命运存有敬畏之心。但乐和并不觉得扶乩之术有什么不好的,他喜欢将一切都把握在手心,从容不迫的规划每一次行动。
这一天,他掐算出来的结果是“大凶”。
他蹙紧了眉头,孩子气的脸庞因他的动作神情而显露出了不相衬的凝重深沉。前些天他才和几位师兄一起联手重创了鲛人族群,又诛杀了附近海域最凶恶的妖龙,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他陷入“大凶”境地的?
为了确保结果无误,他掏出了袖中蓍草又算了一次,这一次倒是误打误撞算出了另一个结果——西南方向三十里外,有一群凡人正处于性命危急之中。
他毫不犹豫的收起法器,御剑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师父告诉过他,修士当有慈悲悯人之心,遇上了落难的凡人,能救则救。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这一去会遇到什么,他将永远与他的大道无缘。
第24章 小仙人
大雨瓢泼而下,连成一片冰冷的雨幕。乐和御剑穿梭过雷雨云,见到了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船只。
那艘船并不小,然而在骇浪之中有如一片落叶一般脆弱。海妖的腕足牢牢缠住了船身,鲛人们挥舞着鱼骨制成的兵刃攀爬上船,肆意屠戮。他远远的御剑在数百尺高的天空,都能听见凡人在被撕碎吞食前凄厉的哀鸣。但最棘手的还是水面下藏着的巨蚌“蜃”,它喷出的袅袅雾气是这艘长船误入海妖埋伏地的主要原因之一。船上清醒的人在仓皇躲避着鲛人的追杀,而沉醉于蜃怪蛊惑的人则直接主动从船上一跃而下,成为巨蚌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