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慑峰之上却忽有一道金光亮起,转瞬劈开了浓郁的血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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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公孙无羁的预料,聆璇君终究还是出手了。
云墟真人将自己的师父描述为冷漠麻木的铁石心肠,究竟是他的判断错了,还是聆璇君的性子在七千年后变化了呢?谁也说不清,但他肯出手,无疑再好不过。
有幸见到了聆璇君与阴瘴作战的史明远此后一直能够回忆起当时所见到的景象——金光劈开血雾,雾气深处忽然凝出了一只庞大的怪物。分散在岛屿四处的阴瘴在这时如同被漩涡吸附的游鱼一般簇拥在了怪物身侧,而后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卒,扑向了聆璇君。
一身素白长衫的聆璇君悬浮在慑峰山巅,与怪物相比渺小得如同一颗砂砾。后来人们说起这一战时,往往会堆砌许多华丽的词汇,以此形容双方对决的精彩程度,但史明远作为真正的旁观者,知道聆璇君和血雾的对决结束得其实很快。
他并没有用什么复杂的阵法、惊天动地的剑招,甚至手里连武器都没有,他直接孤身一人扑进了那阵血色烟雾之中,接着那怪物的内部爆发刺目的光芒,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啸,血雾先是炸开,而后迅速消散,就好似初冬时节落进了河流的雪花。
“祖师爷、祖师爷!”史明远身边许多人都情绪激动,史明远本人也迷迷糊糊的跟着众人一起,朝慑峰山巅那抹人影跪拜。人大多本能的崇拜强者。
聆璇君应当是听见了这整齐磅礴的声音,但他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血雾散去之后他仍然悬浮在之前的位子,似是在茫然沉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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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璇君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手。
他坐在慑峰的玉石堆上,看着云层一点点被染红,最初是无动于衷的。
被心魔操控了的乐和如同疯子一般在一旁手舞足蹈,大声嘶吼着什么,他懒得去听。
乐和提前掐算出了这场入侵,但他并没有将结果告知浮柔岛上的任何人,那么将造成的伤亡由他来负责,罪孽由他来背就是,谁让他是掌门呢——聆璇君冷淡的想着这些。
聆璇君一向最烦承担因果,他刻意将自己抽离于世事之外,只做从容的旁观者,而从不参与任何的爱恨情仇。
浮柔岛上没有他在意的人,那么看着他们被杀光也不是不可以,至于……至于阿箬,想起这个人的时候聆璇君迟疑了下。
阿箬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当疯了的乐和大笑着说让他尝一尝失去所爱的痛苦时,聆璇君是有些迷惑的。因为他并没有所爱。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七千年前的某位故人,那人用讥诮的口吻同他说:你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你的心也始终是空的,所以你永远也比不上他。你是残缺的。
他忘了自己当年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心情了,大概,是不甘心吧。而后因为这份不甘,他去了罹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镇压了那里的亡魂与怨气。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才反应过了自己是被算计了,他从没想过救世,却被激将法所刺激,封印罹都稀里糊涂的拯救了六界生灵。
可是那人的话也没有错,他的确缺少了一些东西。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浮柔岛上方的天空已经完全变成了血色。他认输一般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以指为剑,对着不断逼近的阴瘴凌厉劈下。
他救了岛上众人,他仍旧没有慈悲怜悯之心,他只是在模仿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希冀着这粗劣的模仿,能够补全他的残缺。
他听见了众人的欢呼,但他并不在意,过去的他早就习惯了凡人的膜拜。聆璇君愣愣的俯瞰着脚下数百丈之外的大地,再一次的神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起来了,他习惯了凡人的膜拜,可如今跪他的不是凡人。这岛上唯一的凡人……不见了。
聆璇君脸色微微一变。
第21章 死去的润娘
一场混乱下来,岛上死伤不少。地上无数破碎的残尸,说不定有一部分就属于阿箬。
聆璇君意识到这点之后忽然有些茫然,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乐和癫狂的大笑依稀还响在他的耳畔,他……他当然不至于因为阿箬的死便难过,但乐和那个疯子的确说对了一点,没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的确会让他不开心。
不过——他静下心来细细探查,在风中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阿箬或许没死。虽说这样的可能性很低,但她似乎是真的还活着。聆璇君忍不住笑了一笑,心中忽然雀跃了起来,这份喜悦就如同在盛春之时推开轩窗,看见了明媚清澈的太阳。
他再懒得去管地上叩拜他的徒子徒孙,一转身便飞向了祁峰。阿箬微弱的气息来自于祁峰。
相较于岛上其他的地方,祁峰反而是最安宁平和的所在,没有被破坏的建筑,也没有满地的尸体,甚至血腥的味道都不是很重。然而这里位于浮柔岛最西端,按理来说从陆上飘来的阴瘴首先光顾的便是这。
混乱发生的时候宁无玷还在他的藏书阁内喝酒,醉的不省人事,只是在情况最紧急的时候才勉强放下了酒坛打开藏书阁的大门,收容了一批逃来这里的弟子。如今血色浓雾散去,祁峰哪怕是个洒扫的童子都没有受伤,可是在那些被宁无玷庇护了的人中,聆璇君没有见到阿箬。
“她没有来你这?”
“没有。”宁无玷用力的摇头。他身上还沾着浓郁的酒气,可是在这个时候却难得的清醒了过来,一脸凝肃。
“阴瘴来袭之时,整座岛都乱成了一团。我法力低微不敢出藏经阁。”宁无玷紧锁着眉宇,他也在此刻为阿箬担心着,“所有误打误撞逃到我这里的人,我都接纳进了藏经阁,而这些人中,没有阿若姑娘。”
“可我分明感知到她就在祁峰。”聆璇君有些烦躁,随手拂袖,震塌了藏经阁门口用作装饰的石兽。
宁无玷用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知道她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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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峰上有着专门克制阴瘴的阵法。
五百年前岛上的凡人因剑宗内斗而惨死,死后怨气不散,竟滋生了阴瘴。被心魔所困的乐和真人没有清除掉这些秽物,尽管对他来说这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可是他在疯癫之中竟将这些阴瘴当成了惨死的村民,因愧疚而无力下手。
他的弟子们劝他,说村民的魂魄早已前往冥府,阴瘴不过是怨念集合的邪祟。然而他却施展道术,在祁峰之上结成了一个法阵,既能够困住这些阴瘴使他们不至于逃离浮柔岛为祸人间,又可以安抚它们的戾气,使它们保持在一种较为平和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那夜阿箬即便被聆璇君抛在了祁峰,却也还是能够与阴瘴相处一夜平安无事的缘故。
不了解阴瘴的凡人在见过祁峰的阴瘴后,大概会以为这类妖物就是胆小而平和的性子,哪怕嗜血食人,也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出手。然而今日肆虐浮柔岛的血色阴瘴,其实才是阴瘴真正的模样。
“阿箬姑娘看不见祁峰的阵法。不过她很有可能凭借着智慧推断出了这里有专门克制阴瘴的东西。所以她在遇袭之时跑到了这一带。”宁无玷带领着聆璇君往临海的那边密林走,放弃了飞天遁地的法术,如同凡人一般一步一步往前,竟真的在草丛中找到了阿箬留下的线索。
“看,簪子。”宁无玷拨开草丛,检起了那枚曾戴在阿箬头上的灵芝形银簪。
这一路上他们已经捡到了阿箬的香囊、手帕、耳坠,这不是她在逃命时落下的,而是她故意丢在路旁指引前来寻找她的人。由此可以证明,她的确到了祁峰。
“那她现在该在哪?”聆璇君仰头看着祁峰上方盘旋的黑色雾气,在白日阳光下它们显得恹恹的,乐和的阵法压制了它们的凶性,它们似是天上的流云一般悠闲。
“我想,应该是在这。”宁无玷带着聆璇君一路走到了那片位于密林尽头的坟场,停在了一座最大的坟墓前。
聆璇君沉下心来调动神识感知了一下阿箬的存在,“……她在坟丘里头?”
“应该还活着。”宁无玷含笑答道,凝望墓碑的眼眸中带着泪。
聆璇君看了眼宁无玷,又看了看墓碑,问出了他本不该问的话,“这里头埋的人是谁?”他本来是要直接炸掉这坟冢把阿箬救出来的——先不管阿箬是怎么被活埋进去的,总之一个凡人到了泥土里肯定会死,为了她不死他一定得把她带出来,至于用怎样的手段将她带出来都不重要。然而动手前他看了眼宁无玷的神情,下意识的放下了正在掐诀的手。
宁无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忽有一缕鲜红的电光闪过,如同丝线一般勒住了他的脖子。他于是歉然的摇了摇头,“封舌咒,祖师爷您知道的,有人不愿意我说出她和我的关系。”
“宁润娘……”聆璇君不再看身后的四代徒孙,只专心的盯着墓碑上的文字,七千年过去,人类的文字有了不少变化,不过好在他依旧能勉强读出大部分,“这是,你的母亲吗?”
聆璇君能做出这个猜测是因为想到了阿箬。阿箬曾和他说起过她的母亲,聆璇君不懂得凡世之中的亲情是什么,只是记得阿箬回忆亡母的时候,眼神与此刻的宁无玷很像很像,都是笑中带泪,泪光里凝着怅然的温柔。
宁无玷小幅度的点了下头。
他抬手按在了墓碑上,先是深吸口气,而后掰动了碑上的机关。
墓碑缓缓转动,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通往未知的黑暗。
聆璇君没有犹豫,当即就要跳下去寻找阿箬,不过在动身之前他出于好奇又向宁无玷抛出了一个问题,“你父亲是谁?这世上大部分的生灵都需阴阳结合方能繁育后嗣,你不可能只有一个母亲吧。”
宁无玷苦笑,“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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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走在阴森的墓道之中,因为没有灯烛的缘故,一路上磕磕绊绊。
冰凉潮湿的气息贴在她身侧,有一只手抓住了她,既是防止她摔倒,也是防止她逃跑。
真冷啊。那冰凉刺骨的温度让阿箬险些一个手抖便甩开对方。
简直冷得像是尸体一样。不过,说对方是尸体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因为此刻她身边的,的确是个死人。
她在与公孙无羁失散之后曾短暂的慌乱过一阵。那时血雾已经布满天空,她身边有不少人都和她一样在逃命,有修士或是御剑或是脚踩法器,却被血雾中凝出的怪物在半空中撕碎。
阿箬想起了自己少年时跟随湛阳翁主一同围猎时的情景,翁主豢养了猎鹰,常在追逐野兽时将猎鹰放出。此刻的阿箬感觉自己就像是猎场的野兔,而头顶的血雾便是捕猎的鹰隼。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往树林茂密的地带跑去。虽然这些血雾和鹰隼显然不同,似乎连个实体都没有,但阿箬认为它们应当会更倾向于首先捕捉平原上的目标。
逃过了一轮袭击之后她耐着性子观察四周,发现祁峰一带的血雾似乎是最稀薄的。想到那里原本就有阴瘴盘踞,而她之前在祁峰待了一夜都平安无事——于是她当机立断往祁峰方向跑。
借着林木的掩护登上祁峰之后,阿箬果然发现血雾没有跟上来。而祁峰中原本就存在的阴瘴在发现了她的到来之后涌动了起来。阿箬见势不妙,转身就往藏经阁的大门跑。宁无玷是祁峰长老,虽然修为似乎不是很好,但是既然能在祁峰平安当了这么多年的长老,对付这里的阴瘴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阿箬的规划虽然没错,是执行起来却有问题。凡人的双腿跑起来终究是太慢了,她还没来得及摸到藏经阁的大门,就被黑雾裹挟,身不由己的飘向了滨海的坟场。
重新落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宁润娘的墓碑前。一抹黑烟在她面前组成女人的模样,仰起“脸”,戚戚然的“看”着她。
阿箬猜测,这应当就是死去的润娘。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但阿箬不知为什么感受到了对方的悲伤。她似乎是在向她求救。
墓碑在她面前挪开,露出了阴森的洞口。阿箬环顾了一眼将自己包围住了的阴瘴,无可奈何的在宁润娘的示意下跳了进去。
洞穴很深,她不记得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走了有多久。死去的宁润娘倒是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你究竟想要我去那里?”阿箬悄悄揉了下酸痛的腿肚,无奈的问道。
没有回答,待在宁润娘身边,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那渗入骨髓的寒冷。
第22章 这幻境也太离谱了
阿箬自黑暗中听到了孩童的笑声。
孩子天真的欢笑陡然响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着实有些瘆人。阿箬不禁停住了脚步,她疑心前方是有什么陷阱或是敌人在等待着她,不敢妄动。
好在这一次她身旁的女鬼倒也没有催促她继续向前,就这么沉默的停在阿箬左手后方。
过了一会笑声消失了。阿箬松了口气,不过仍谨慎的不敢继续向前。她凭着寒冷的气息感知女鬼大概的方位,想要再一次试着和她打个商量,让她放她回去。她就是个凡人,没法降妖伏魔也不能镇邪去恶,女鬼就算真有什么未了心愿,也不该找她帮忙。她有什么冤屈不甘,她代她转告旁人就是。浮柔岛上那么多修仙者,总能找到可以帮她的人。
然而阿箬开口之前,有一个声音抢先响起——
“你就是新来的侍婢吗?”
阿箬浑身一颤,霎时僵在了原地。
这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像是前方、好像是斜侧,又好像是从她的心底响起。
那是稚嫩的童声,尖细、清脆,略带几分骄矜的意味——阿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但她还记得,这声音属于幼年的湛阳翁主。
她睁大了眼睛,所见到的却只是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之中什么也没有,湛阳的声音却又再一次响起,字字清晰,就好像她就坐在她的身边,仰起白净明媚的脸,朝她粲然轻笑。
“看,京畿的桂花糖——是不是很香?答应我不要将我偷偷出去玩的事情告诉阿母,我就给你糖吃……诶?你别走啊,阿箬你回来,我给你糖吃还不行吗?阿箬——”
阿箬。湛阳唤她时总爱拖长尾音,像是撒娇。
那个天真无忧的小翁主,在阿箬记忆里无时无刻都是娇嗔的。
湛阳比阿箬小三岁,她们初见是在勾吴王宫的翠蛾殿。被金玉锦绣簇拥着的孩子朝跪拜在地的阿箬投来倨傲的一瞥,问,你就是新来的侍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