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出身世家的友人最初很是骄矜,对于自己竟然没能被某位长老收作内门弟子一事耿耿于怀,不过他很快释然,因为相对于这个世上其余人来说,他们都已经算是幸运。多少凡夫俗子一生挣扎于红尘之中不得解脱,而他们却已经触碰到了仙道的大门,就算这一辈子修为境界始终无法突破,至少浮柔岛上的灵果、灵泉也能为他们延长寿命,让他们活个一两百岁不成问题。
他们已经足够俯视大部分的人,这点他们很满足。
而后他们就在满足之中,见到了阿箬。
那是平平无奇的一天,这三名外门子弟在阳光下悠闲的喂养着岛上新生的灵兽。他们议论着慑峰传下来的新消息:有一批内门弟子被紧急派往西边陆上的勾吴国除妖——据说这次要除的还是个大妖,有好几名长老的亲传弟子都加入了其中。
和妖魔作战真是危险啊。
幸好他们不用参与。
幸好他们只是外门弟子。
而那群内门弟子却很快回来并带回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他们要除的“妖”根本就不是妖,而是浮柔剑宗的祖师爷。
祖师爷重现人间都消息鼓舞了整个剑宗。仙门世家出生的那位友人唾沫横飞的和史明远说起了祖师爷的丰功伟绩,还说,如今祖师爷重新出山,那么浮柔岛想来能在仙盟之中位居首席。这百年来眼看着群妖日渐猖獗,可修士们却如同散沙一般,祖师爷若能助浮柔剑宗稳坐仙盟首席,那绝对是有利天下的好事。史明远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平日里连个长老的面都见不到,但听见这样一番话却还是与荣有焉。
有人还做起了白日梦,心想着眼看着宗门大比的日子又要到了,届时万一自己能够力压同门,赢得祖师爷的青眼,说不定就能成为祖师爷的关门弟子。要是能被祖师爷收为弟子,那就等于是在宗门中一步登天。
不过这些做白日梦的人很快就得知,祖师爷身边还带着一个凡人。最开始他们以为这个凡人是祖师爷相中的修仙好苗子,为此颇为不安。很快便有消息传出,说这凡人是个连他们外门弟子都不如的废物,完全不能修炼。
耗尽了此生近乎全部运气才得以进入浮柔岛上的史明远对此深表疑惑,而那些成日里绞尽脑汁自我安慰的外门弟子更是倍感屈辱。
一个凡人,何德何能与他们一样踏足浮柔岛?他们这些有灵窍的正经仙门弟子连长老的面都见不到,她凭什么就能陪侍在祖师爷身侧?
太气了,史明远他们几个好友连剑都练不下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几人喝完了一坛酒,趁醉大骂。
祖师爷待人不公,他们不敢不敬祖师,就只好骂这女人有心机使手段。可是她使了什么手段呢?不知道。
当史明远还是个凡人的时候,曾见过不少出身卑下的女人凭借着姿色得以鱼跃龙门,他若是在街头撞见这些女人的香车宝辇,必然会扭头悄悄鄙夷。在与友人发牢骚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她们,一个猜测在心头自然而然的浮上心头——莫非那凡女与祖师爷是有什么龌龊的关系?但旋即这样的猜测便被他自己笑着否决了。
当时所有的人都未想过浮柔剑宗的祖师会与这个凡人女子有什么男女之情,他们一个身在云端,一个卑入尘泥。若干年后将是两人婚礼见证者的史明远这时只怀抱着酒坛呼呼大睡,全然不知未来命运的发展。
酒醒之后这些外门弟子们很快又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原来那凡人女子之所以跟着祖师爷一同登岛,是因为她身受重伤,需要在岛上救治。于是之前对她的嫉恨统统又化作了对弱女子的怜悯。他们纷纷称颂祖师爷慈悲,同情这个女人的不幸。
史明远他们还曾偷偷去看望过这个女人,不为别的,就只是好奇。他们用粗浅的变身术化作慑峰的雀鸟,目瞪口呆的看着阿箬在流淌着灵气的水潭中捞鱼捉虾,然后利索的搭起了火堆,将剥去了鱼鳞的锦鲤架在了火上烤。
还……挺香的。史明远禁不住悄悄咽了口唾沫。他们这批外门弟子入岛时间不长,大部分还没掌握辟谷之术,但除却少数几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外,几乎所有的外门弟子都会刻意控制自己的饮食,平日里尽量不食或少食,饿了最多吃几个果子,喝几口泉水,史明远都快忘了自己上一次沾荤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馋虫被烤鱼的香味勾起,心神一乱,本就不甚熟练的化形术更加难以掌控,史明远一个没留神,扑腾的双翅就变作了人的手臂,他从半空以倒栽葱的姿势摔进了阿箬面前的泥坑,阿箬却是见怪不怪,甚至淡定的将火堆上的烤鱼翻了个面。
从泥坑中狼狈起身的史明远努力保持着修仙者的风度,奈何连施了几个咒都没能将满身的泥污弄干净,只好恼羞成怒的又变成了鸟的模样,阿箬目送他离去,甚至还朝他挥了挥手。
由是可知,这些天在她面前如此丢人的绝不止他史明远一个。又或者说,身为凡人的阿箬适应力的确了得,上岛才几天呢,就习惯了岛上的鸟变人、人变鸟。
次日史明远没敢再施展他半吊子的变身术,而是从某位记名弟子手中花费小半块灵石买到了张隐身符。
贴上了隐身符后的史明远得意洋洋的前往慑峰,尽管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去见那个凡人女子。
他又一次来到了昨日的水潭边,这一回他却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不过在阿箬昨日架起的火堆边,他找到了一条被荷叶裹着的、还带着余温的烤鱼。
他变成鸟的时候她应当不曾注意到他,后来他在她面前展露人身的时候,也就多看了她手里的烤鱼两三眼而已——她居然能够通过他的几个眼神判断出他想要什么,并且料到他还会再来。真可怕,就算只是凡人,也是个可怕的凡人。
史明远将这条烤鱼带回了住处,与两位友人分着吃了。连盐都没有的烤鱼必然是难吃的,可是尝在他们嘴里,却都是堪比珍馐的美味。吃完鱼之后史明远独自坐在海边礁石上发呆,他想起了自己故乡,想起了自己还曾是凡人时的过往。
“你见到祖师爷了么?”有人问了史明远这样一个问题。
史明远当然是摇头,“祖师爷他老人家深不可测,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可以随便见到的。”他并不知道聆璇君其实就在慑峰山脚的小茅屋,只要他在寻找阿箬时再往前方多走几步,就能够瞧见那位曾在数千年前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
“师祖好像谁也没见呢……”
岛上的生活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来说,聆璇君存在与否,对他们枯燥的日常都没有任何影响。
这些外门弟子其实一个个的都很理智,心里清楚所谓的“被祖师看中收为弟子”什么的只是妄想而已,他们余生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在这座与世无争的岛上耗尽寿元,而后平稳的死去。死时最多也就两百岁,还不及祖师爷寿数的零头。
但在清醒之余他们又还是很喜欢做梦。某天史明远被问道今后有什么抱负。他听见有人说,要证得大道,飞升成神;有人说,要长生不死,享乐万年;轮到他回答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来到岛上治伤的凡女,想起了自己被妖魔毁掉的故乡,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要仗剑行侠,荡平天下邪魔。”
四周响起了一片善意的笑声。
按理来说,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是没有多少与妖魔打交道的机会的。浮柔剑宗建在远离陆地的海岛上,这个宗派自创立伊始就摆明了不理红尘的态度,不同于以行侠济世为宗旨的浏水仙门,也与积极入世、几度干预上洛朝政的天衢阁有天壤之别。剑宗弟子只专心练剑修道,不问天下苍生。宗门中只偶尔有一些天资优异的内门弟子才会偶尔领命出岛,参与到对邪魔的剿灭之中。
史明远夸下海口之后也跟着众人一起笑,根本就没料到自己很快居然真的就要与妖魔打交道。
第二天醒来,他照例打算去照顾田里的灵植,然后再去喂养下崽了的灵兽——这是外门弟子的日常。
他迷迷糊糊睁眼往外望,出乎意料的没有看见晴朗清澈的日光。奇怪,难道是有雨要下么?浮柔岛是很少会下雨,整座岛上的气候都是由掌门及几位长老掌控的。
天色实在暗得有些可怕,史明远不由得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起太早了还没天亮。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一猜测,因为他听见了外头的吵闹声——人的尖叫、鸟兽的咆哮、地动山摇的轰轰声、狂风的呜咽声。
在一片嘈杂中,史明远听见有人大喊,说妖魔来袭。
*
匆忙穿上衣服拿起佩剑冲到屋外后,史明远看着深红色的天穹目瞪口呆。
浮柔岛在他看来就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这种地方为何竟也会有眼前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
岛上大部分的剑修怀抱着与史明远类似的想法,因此在阴瘴涌来时一个个的都慌乱到不知所措。其实他们本不该如此狼狈的,岛上云墟真人留下的阵法照理来就算是妖王来了都不一定能够破开。可是御邪阵在此时没有生效,任凭阴瘴遮蔽了太阳。
法力低微的外门弟子忙着逃命,部分道行较深的长老亲传弟子试图结成剑阵御敌,但终究因时间不足而失败。
史明远没有本命剑,也不敢随意飞行,于是便凭着一双腿在地上狂奔,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村庄被灭的那晚。
雾气中显现的妖魔对着他紧追不舍,他好不容易才逃过,大地却在他脚下裂开,他朝着深渊坠落。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施法减缓了他下坠的速度,接着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那人带着他重新回到了案上。
救史明远上来的是公孙无羁。
俪峰的长老并不认识这个外门弟子,同样的,这个外门弟子也不认识他。
安全之后史明远连忙道谢,而公孙无羁却是愣了一愣,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话,“救错人了。”
史明远:?
他是浮柔弟子,她这身打扮一看就是某峰长老,她不救他还想救谁?
第20章 岛上唯一的凡人……不见……
公孙无羁和阿箬果然在混乱之中失散了。
在意识到御魔大阵失效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带着阿箬赶紧逃,可是来势汹汹的阴瘴追上了她们所乘的青鸟,公孙无羁独木难支,一个不慎阿箬便从半空跌了下去。
她当时在紧急中朝阿箬施了个轻身咒,以保对方不会被摔死,但当她好不容易甩开与她缠斗的妖物之后,却已经找不到阿箬的影踪。
青鸟目力不凡,若是在平时或许能够辨认阿箬所在何方,奈何此刻四处都是厮杀与奔逃的众人,各式符咒炸开的声音此起彼伏,随处可见剑光与血光,阿箬这个凡人的身影很难被找到。
不知是谁使用了破坏性极强的坼地术,西边山峦大片崩塌,土地被撕裂,成了森寒的深渊。许多人惊呼着掉了下去。虽然这些不善飞天御剑之术的外门弟子对浮柔岛并不重要,但公孙无羁还是第一时间赶去朝这些人甩出轻身咒后,再脚踩飞剑,以极快的速度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捞回到了平地上。
她首先救的是一个身形颇似阿箬的人,救上来后才发现这人原来根本不是阿箬,这让她很是沮丧——倒不是说阿箬的命就比这些外门弟子要重要,她急着救阿箬是因为法力再粗浅的外门弟子,在面对危险时都比阿箬更有自救的能力。同样是掉下裂谷,外门弟子们能在她使出轻身咒后抓紧时间运气御风,实在不行也能施术让自己不至于被摔死,而阿箬——公孙无羁想象了一下,阿箬那个凡人要是真面临危险,大概只有尖叫哭号的份。
青鸟飞行在她上方为她护法,公孙无羁施术拓展五感,让自己能够看见千步之外的纤毫、听到整座岛上的窸窣、嗅见风中细微的血腥——然而即便五感已提升到了极限,她都没能发现阿箬在哪。哭声哀嚎倒是不绝于耳,大部分都是岛上不争气的外门弟子发出的。
莫非阿箬是已经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尸身也被妖物分食了?她心烦意乱的猜测着。而那些不争气的外门弟子们还在继续丢人现眼,被她救上来后纷纷拽住了她的衣袖,抱住了她的大腿,扑倒在她身边,大喊着长老救命。
公孙无羁抬头看了眼血红色的苍穹,气急败坏的告诉他们,“死人怨念所形成的阴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邪魔,虽然数目众多,但只要你们合力,便不难对付。你们一个个的哭什么,起来!”
但外门弟子们就是不肯起,大约是之前被吓软了腿,现在一个个躺在地上嚎哭,说什么也不愿振作。
“长老勿要诓骗我们哪,这玩意、这玩意哪里是我们对付得了的!”
“可不是么?弟子活了一百二十九岁,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阴瘴!”
“凡间也偶有阴瘴为祸滋事,随便施几个道法便能除去这些秽物。可眼下这些阴瘴既然敢成群结队的扑向咱们剑宗,这就说明它们背后定然有更可怕的东西给给他们做靠山哪!”
公孙无羁面色铁青,然而外门弟子虽然胆小,他们所说的话不无道理。阴瘴这种神识不全的妖物,诞生之初便懂的趋利避害,寻常时候它们连人多的地方都会畏惧,现在聚拢成一大团赶赴修士所在的岛屿,必然是受更为可怕的妖魔所驱使。
这样一来别说阿箬了,岛上不少弟子只怕都难以在这一场劫难中幸存下来。心里想着这些事,公孙无羁握紧了自己那把通体赤红的本命剑,警惕的眺望着头顶来回盘旋的魑魅魍魉。
“祖师爷、祖师爷会出手么……”
“要是祖师爷出手了,咱么也就安全了吧。”外门弟子们小声的议论着。
公孙无羁越发凝重的蹙紧了眉头。
天真无知的人还将希望寄托在聆璇君身上,可是公孙无羁却担心,最终众人收获的只是绝望。
师祖云墟真人是聆璇君一手培养出来的土地,可他留下的手札中却反复的告诫后世子孙,勿要将希望寄托在聆璇君身上。
聆璇君不是慈祥的长者,亦不懂何为仁爱,他心中不存在是非正邪,没有执念也没有信念,存在于这世上,就如同一截在江河中随水奔流的枯木。云墟真人说,他活着,但心是死的。
公孙无羁过去很难理解什么是“人活着,心死了”,她和大部分浮柔岛上弟子一般,以聆璇君这样一个祖师为豪,会下意识的将拯救师父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然而眼下真到了危急存亡之际,她却忽然又迟疑了。
“传令诸内门弟子,随我一同结剑阵,御邪魔!”公孙无羁狠狠的擦了把面颊上的血,这是方才与妖魔缠斗时无意中溅上的,从来温文清雅的俪峰长老在这一刻心中陡然涌起了万丈豪情,不靠聆璇君,岛上这么多的剑宗弟子,难道就不能自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