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琮不是笨蛋,当然知道宁润娘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她问宁润娘是否怨恨自己的同族,宁润娘木然摇头,说:“人心是很复杂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我不好……再说了,他们也只是太想活下去了。因为太想活下去,所以疯魔了。”
只是太想活下去。这句话让脱离凡人身份许久的公孙琮倍感沉重。
第二次营救是在乐和离开后的第七年。那一年慑峰玉宫中乐和的本命灯忽然黯淡——那时的他应是在沧山接受最终的试炼。本命灯一度接近熄灭,谣言由是传开,大半个岛的人都说,乐和是死了。
凡人的村庄乱成一团,宁润娘在混乱中被献到了某内门弟子的床榻上,那名弟子想用她做双修的炉鼎,凡人们也乐得将她卖出去换取太平。公孙琮关心的却是,宁润娘愿不愿意。
她必然是不愿意的,公孙琮记得前些年她在谈起乐和时还眼含笑意。
于是公孙琮便手持利剑来到了那名内门弟子的洞府前。她没指望自己能够战胜对方,但皇族出身的公孙琮心中一直讲究自己的骄傲与原则,欺.凌弱小在她看来就是不能容忍的罪恶,她若是袖手旁观,便是懦夫。
不过她惊讶的发现,在她赶到之前,已经有凡人男子前去救人了。并不懂道法的男人以血肉之躯用力砸着洞府大门,
凡人果然是复杂的,既自私又大度,既薄情又仗义。
最终闹出来的动静惊动了云墟的亲传弟子,这事最终得到了还算完满的解决。重获自由的宁润娘朝着公孙琮盈盈下拜,也叩谢那位豁出性命保护她的男人。
乐和走后第九年,宁润娘嫁给了那个男人。
二十三岁的宁润娘仍然美丽,却很快就会老去。不复少年模样的她以沉稳的面容点上红妆,身披嫁衣走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旁。
公孙琮不懂人心,她怀疑过宁润娘是否真的喜欢乐和,可是她回想起过去那些年宁润娘站在海岸望眼欲穿的身影,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根本毫无依据。
所以宁润娘不是被迫、不是报恩,她只是变心了而已。九年对于修士来说不算重要,可是,九年却足以改变凡人很多。宁润娘喜欢上乐和时才十四岁,年少懵懂,那份爱意如春日繁盛的花,鲜妍美丽,凋零却也只是迟早的事情。人会成长,会妥协,会舍弃一些不再重要的东西。
公孙琮出席了婚礼,现场很热闹,不少曾经对宁润娘态度恶劣的凡人也到场献上了祝愿。当她不再是仙人的爱侣而是村东农夫的妻子时,她的同族们重新接纳了她。
没有人再提起乐和。
可是,在宁润娘成婚一年之后,乐和回来了。
那是他前往沧山的第十年,浩然的剑气劈斩开了大海,乐和如神人天降,重新站在了十年前他与润娘道别的地方。
浮柔岛上大半的修士都御剑驾云前来迎接,他们将乐和视作拯救云墟和这座岛的救星,公孙琮也不例外。
只是她在随着众人一同欢喜过后,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润娘,乐和回来后,润娘该怎么办?
从那之后公孙琮再未见过宁润娘,直到后来她死去。
凡人们先是慌乱的拆散了宁润娘夫妇,千方百计的想要否认他们成婚的事实,后来又主动将宁润娘送到了乐和的洞府,希望乐和能够息怒。
至于乐和到底有没有生气公孙无羁并不知道,她一个记名弟子没资格同这样的大人物接触。公孙琮只是打听到乐和将宁润娘拘在了自己的洞府,任何人都见不到她,包括她的丈夫和才出世的孩子——那孩子甚至还未断奶,公孙琮去看他时,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而身为宁润娘丈夫的男人红着眼睛坐在屋子的角落,与三年前不同,他不敢拿起斧子再闯到乐和面前去。
那么润娘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是会偏向少年时的情人,还是不舍当下的家人?公孙琮没法知道答案,她也同样没有勇气再去闯乐和的洞府。
十年对修士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弹指,可十年的光阴似乎也让乐和性情有了变化。他好像比从前更加难以接近了,如同覆盖着皑皑积雪的高山。
不过浮柔岛当时最值得关注的还是掌门人的伤情。乐和求到了治伤的灵丹,可是不知为何,云墟真人服下之后并未见好。
那时渐渐有谣言流传开来,说乐和其实私藏了灵药,又或者他去见金母,根本就没提自己的师父,只顾着为自己的女人求一份长生不死。
那时有不少修士对乐和将一个凡人女子养在洞府的事情颇有微词……不,不是颇有微词,是颇为鄙夷。他们倒不是站在凡女的身份主持正义,只是觉得乐和这样做有辱身份。
若干年后重新审视那段风波,她能意识到流言背后的阴谋。乐和的同门师兄姊们是在可以煽动旁人的不满,以便云墟死后夺掌门之位。金母的灵药没能救回云墟,也是因为他们中有人悄悄调换了药。
仅凭流言暂时还不能伤到乐和,他的实力震慑住了蠢蠢欲动的宵小。于是这些人将矛盾转移到了凡人们身上——都是乐和被凡女蛊惑才害了掌门。逐渐的,这成了岛上大部分弟子心中的共识。
长期积累的矛盾到了这时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界。
这时宁润娘的丈夫来见了公孙琮,“岛上那么多的仙人,我夫妇只敢相信仙长您。还请仙长慈悲为怀,救救我们!”七尺男儿在公孙琮面前跪下,如大山轰然倒塌。
他说,凡人们已经重新造好了新的船只,打算再度扬帆出海。
浮柔岛是美好的仙境,但仙人生活的地方,终究不适合他们。
“我们凡人并不是摇尾乞怜的鼠辈,我们也有骨气!从前皇帝和官僚欺负我们,现今——”他本想破口大骂,顾忌着公孙琮也是修士,硬生生忍了,“总之我们是一定要走了。哪怕这个世界没有一块土地可以供我们安身立命,我们也要守住尊严。”
“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对付海妖?”
他拿出了一把长剑,那是云墟真人耗费千百年打造出来的本命剑。
“掌门仙人是个好人,他……今日把我们村长叫去,给了我们这个,说我们拿着剑,就不用害怕一般的妖魔了。”
公孙琮双手颤抖的将剑接过,从剑上她感知到了云墟真人的精血,那是濒死修士从心尖取出的,凝着着他半世的修为。
后半夜,云墟真人死去的消息传开,整座岛乱成了一团。
公孙琮担心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不知是谁将海妖放上了岸,她和其余的弟子一起拔剑抵御。别的弟子忙着结成剑阵,而她则是想起了祁峰山下的村庄。
不知为什么,海妖进攻的重点竟然是祁峰。它们舍弃了堆满了灵宝的明溯谷和云墟居住的摄峰,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涌向凡人的定居地。公孙琮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劝说身边的同门和她一起赶去祁峰救人,然而面对着数目庞大的海妖,即便是最精锐的内门弟子都被吓得差点握不住剑。
公孙琮没有办法,御剑飞向了祁峰山巅——居住在那里的乐和是最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赶过来救人的亲传弟子。而当时的公孙琮还不知道云墟闭眼之后亲传弟子们便在摄峰师父的尸体前打成了一片。混战中不知是谁使出了杀伤极强的法术,漫天都扬起了烟尘。
在烟尘中,公孙琮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宁润娘。
当她在往山顶飞去的时候,宁润娘恰好从空中坠落,她们短暂的擦肩。
一瞬反应过来的公孙琮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调转飞剑的方向试着救她,这是她第三次救她,这一次没能成功。
宁润娘跌进了大海,下一刻海面掀起巨浪,蜃合拢了贝壳,宁润娘自此在这个世界不复存在。
宁润娘被蜃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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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润娘是被蜃所杀的吗?
答案并非如此。
即便当年这一幕有许多人见证,可是真正杀死宁润娘的真凶并非是蜃。
面对着含冤的亡魂,阿箬问出了一直以来她所疑惑的事,“润娘,当年你究竟是怎样死的。”
“乐……和……”黑影艰涩的开口,“乐和,杀了,我……”
第28章 又由谁来处决他?……
阿箬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墓穴最深处, 拦住了聆璇君砍向蜃怪的剑。
“你不舍得祂死?”聆璇君因阿箬的出现而从之前那种悲伤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疑惑的看向了阿箬,确认她四肢完好也不是旁人假冒之后, 他收起了剑。
“不是,”阿箬看向了眼前那丑陋的怪物,“但如果就这样把他杀了,五百年前的旧案便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蜃怪吐出了一根触手刺向阿箬, 被聆璇君干脆利落的直接用剑气斩断。
“你找到的真相是什么, 说吧。”他相当有耐心的摆出了聆听的姿态,又顺着阿箬看向了她身后那团漆黑的暗影。“这是什么?”
“是蜃。”阿箬回答。
这一团凝聚出了女人身形的黑雾,阿箬一直以为是宁润娘的亡魂, 可实际上这应当是当年吞食了宁润娘的蜃。蜃的元神与宁润娘的残魂融在一起, 成了此刻阿箬面前的这个东西。
“那么, 他是谁?”聆璇君指着那只方才与他缠斗了许久的妖物,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不过他倒也不恼,只是饶有兴致的向阿箬询问。
“是乐和。”阿箬以一本正经的严肃说出了这句无比荒诞的话。
*
乐和之所以会成为蜃怪, 是一种名为“蝉蜕”的药在起作用。
蝉蜕便是他从金母手中求来,原本用于救治云墟真人的灵药。
人们都以为当年是他心怀不轨的师兄调换了丹药, 害死了云墟。实际上那药一直在乐和手中, 根本就没有人有机会将其掉包。
是云墟自己拒绝了这药。
须发皆白老态毕露的他躺在病榻上问自己过去最器重的徒弟,“依你看, 为师纵然熬过此劫,飞升成圣可有希望?”
不等乐和开口, 他自己回答了这一问句,“这当然是痴人说梦。我的师父聆璇仙人曾下过定论,说我一生注定要被困在世俗的烟火之中,难以悟得大道。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大道是妙不可言又玄之又玄的东西, 仙门中人人都翘首追求,人人都求而不得。我厌倦了,宁可腐朽在世俗之中,也好过继续活着,走那漫漫长路。”
当时他已经活了差不多七千年,这一生起于微末,凭一时之机缘而乘风扶摇,曾叱咤风云搅动天下,曾快意恩仇享尽爱恨,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乐和含泪看着自己的师尊以一种怡然的神情阂上双眼,唇边带着浅浅的笑,那是他这一生都无法理解的洒脱。
云墟辞世之前将一切都放下了,而乐和恰恰相反,他什么也放不下,恨不得将万事万物都攥在自己的手心。
他有时会感觉自己好像从未离开沧山的寒天阵,仍旧独自跋涉在茫茫大雪之中,身边空空荡荡。他唯有拼尽全力的抱住什么,才能让自己不被冻死。
宁润娘回到了他的身边,阔别十年的重逢在他的预料中应当是充满喜悦的,可是润娘回到他身边时却眼中有泪。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去思念她,可是她甚至连个微笑都不愿意对他展露。
他并不觉得自己回来的太迟,于是愈发的不理解润娘的变心。宁润娘跪在他面前求他放他回去,就好像他是堪比妖魔一般可怕的东西。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眼前的女人发呆。乐和很早之前就已经停止了成长,时光在他的脸上几乎不会留下痕迹,他看起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润娘却长大了,她的身姿更为挺拔、眉宇更为舒展、气度更为沉静,却让乐和倍感陌生。她有过去的影子,却显然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对,这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他可以仗剑斩邪魔、可以冲破寒天阵求来灵丹妙药,可是他没有办法回溯时光,将那个消失在岁月变迁之中的润娘找回来。
“我求你放我回去,我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求你——”她跪倒在他脚边哀哀哭泣,而他听着这哭声,渐渐的自己也很想流泪。风筝的线要断了,这世上再没有谁愿意拉住他。
他将不死药送到了她的手里,连同着十年来的艰苦与委屈。有了不死药她就可以长久的陪伴着他。可是,她拒绝了。那么凡间帝王将相追逐过长生不死,而她只在短暂的犹豫后便将这个机会推开。
“人虽然仅有百年寿数,亲友挚爱在侧也能活得有滋有味。若是形单影只,长生不死也是无趣。”
就如同他的师父一般,她选择以死亡的方式来离开他。没有人想要陪着他。师父轻飘飘的抛下了一切,而宁润娘心里只有她的丈夫与儿子。乐和忍不住冷笑,笑得状若癫狂,笑他这十年的风霜究竟是为了什么。
宁润娘后来渐渐不哭了,却是在暗中谋划着出逃。但是凡人的那一点手段怎么瞒得过他,他没有刻意去追查都发现了这些凡人在偷偷造船,并且拿走了他师父的本命剑打算出海。宁润娘悄悄联络了丈夫,预备要在杨帆那天跟着他一块走。
他坐在祁峰的山崖边吹着彻骨的寒风,心想,凡人真是心狠啊,发誓要绝情,那便真的半点旧情也不会认。
宁润娘顾惜自己的丈夫、儿子、同族,怎么就不愿意顾惜他?
在这世上她还有如此多可以在意的人,凭什么他却没有?
他孤独,那么她也休想身边有亲友环绕。十年前他们之间没有第三个人,十年后也不该有。
从那个时候开始,乐和便疯了。他的心魔并非滋生于宁润娘身死之后,而是在他离开浮柔岛的十年间如种子一般种下,在物是人非的困惑中萌芽,用孤寂、嫉恨、恨毒灌溉而成。
他守在师父的榻前,看着这个老人最终停止了呼吸。云墟闭眼的那一刻,他好似听见了狂风呼啸过峡谷的声音。师兄将海妖引上了岸,那些妖魔其实原本的目的是想要涌来慑峰对付他的——至于凡人的栖息地,呵,师兄最多是将那些凡人当做虫子一般厌恶,怎会在夺取掌门之位的关键时候还腾出手去对付他们?
是他,乐和,将海妖们引向了祁峰。
十年前他救了他们,十年后他毁了他们。
只是他算错了一步,润娘也死了。
他将润娘藏在祁峰山巅的安全之所,任何妖魔都难以靠近。可是她却莫名其妙的从藏身之地逃出,被妖魔逼着坠崖,最终落入了蜃怪的口中。
风筝的线彻底断了。
崩溃之中的乐和跟随着宁润娘跃入了蜃怪的口中——他其实未必是想救她,他朝着她伸出手去,或许是想要挽回些什么,比如说曾经的感情、比如说昔日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