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的声音那样熟悉,好像是在梦里听过。
对, 梦,她在来到罹都之后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相似的嗓音,那个嗓音对她说……
“阿箬!”风九烟的呼喊唤回了她的神智,“阿箬, 跑!快跑!”
活了千万年的树妖在这寸草不生的罹都变化出了千百条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曈,让她不能再靠近阿箬,但仅仅是控制住曈,就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的灵力。与此同时平宁羽也杀出了重围,正向他扑来。为了阿箬的安全起见,风九烟只能让她赶紧逃。
电光火石间阿箬只犹豫了一瞬,一瞬之后她做出了选择——逃。
虽然说风九烟和她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但只要一想到对方只是拿她做云月灯的替身,阿箬便很难对他再萌生好感。如果风九烟真的死在平宁羽手中了,阿箬想她大约也不会真的太过伤心。所以在危机到来之时,就算风九烟不说,她也会主动的跑远。何况就算她留下来也帮不了风九烟太大的忙,说不定还会成为他的拖累。
但,她在转身逃跑前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风九烟一眼。
她并非是那种冷心冷肺的人,风九烟眼下的的确确是为了她而身陷险境,仔细算算他已经救过她很多次了,尽管他救她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云月灯,但也不能否认她在他那儿所受到的恩惠。
在短暂的迟疑瞬间,她与风九烟视线交汇。阿箬弯眼笑了笑,朝他掷出了手中的白霜剑。
蕴含着强大灵力的白霜剑在脱手之后便即刻按照阿箬的意思朝着平宁羽刺去,为风九烟赢得了喘息之机。接下来便是风九烟与平宁羽之间的缠斗,阿箬帮不上忙,只有自己逃命,白霜剑则是被她留在了风九烟的身边帮忙,至于她自己——现在她面临的最大危机是曈,而白霜剑显然没办法对付曈,也就只有风九烟能够暂时制住曈而已,不把白霜剑给风九烟,要是他被平宁羽杀了,她也得不到好。
将白霜剑交出去或许会面临危险,她现在正拼尽全力的往山谷之外跑去,山谷之外也许有还有更可怕的危险等着她,不过她手中还握着聆璇的那枚白玉眼,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枚玉石眼睛能保护住她。
或者……
或者聆璇能够出现。
她并不知道绿卮夫人的忽然现身和聆璇有什么关系,但她期待着能再看到他。
总之她赌聆璇就在这附近,赌她自己很快就能见到他。冲出山谷谷口的那一刻她心里揣着一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决然,抬头看向沉重漆黑的天穹,目光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她并没有看见聆璇。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说失望也算不上多失望,最多让她有种从美梦中骤然清醒的空虚感。
茫然的吹了一会凉风,她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站在原地等风九烟是不可能的。风九烟能不能赢还不一定,而且这座山谷已经沦为了战场,虽说目前交战的地点是山谷东南面的入口,但如果她一直待在这附近不走,难免不会最终波及到她。想通之后,阿箬将白玉眼召唤到了手掌心,攥紧之后朝着黑暗的深处一步步前行。在她身后还隐约可以听到激烈交战的声响,余光偶尔会瞥见天边刺目的光亮。有那么一瞬间阿箬觉得自己就像个逃兵。在她的脑子里,有个念头告诉她,她应该留下来,眼下发生的这场战役并非是与她无关的,就算她卑微如尘,也当在其中出自己的一份力才是。
可是那个念头很快又被理智所压垮,她的双腿带着她不停的往前,前方是浓如墨汁一般的黑夜。
白玉眼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她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可是走着走着她忽然间意识到了不对,所有的声音、光亮都消失了,除了她脚下方寸,四周皆是无尽的漆黑。
她不敢再往前,紧张的情绪让她浑身上下都变得僵硬。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无意间闯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又或者,是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一条通往冥府的道路。
这时脚步声忽然从前方响起,对她来说无异于是种莫大的惊吓,她收起白玉眼的光芒试图将自己也藏入黑暗之中,却忽然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声音:“你是谁?”
伴随着那个声音落下的是光,前方的光芒破开了黑暗,有一道人影踏着光走来。在还没有走近的时候,阿箬便觉得他熟悉,当他靠近之时,阿箬则是直接惊讶到忘记开口。
她见到的居然是聆璇。
就好像美梦成真一样,她真的看见他向她缓缓走来。这一刻内心的狂喜如海潮一般汹涌,她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向他伸出手去。
但是慢着,不对劲——
这个聆璇是白发白衣,一如她在定繇湖底最初遇见他的模样,纯白如初落人间的雪,未经涂抹的纸。
可是阿箬记得聆璇其实并不喜欢素白的颜色,在离开浮柔岛后,他便欢欢喜喜的将自己变作了凡世贵公子的模样,且若不是阿箬拦着,他简直就要穿一身五彩斑斓的衣裳,将自己打扮成花哨的模样了。
这又是幻象。阿箬猛地明白了。
她在来到罹都之后碰上了好几场幻象,罹都一些特殊的地方,会保留下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些幻象会反反复复的重演。她已经不止一次见过七千年前的聆璇了,七千年前的聆璇是青年人的外貌和身形,看起来比她所认识的那个聆璇要耿冷漠一些,她看着他沉默的走在罹都的土地上,结印封印住哀苦的群魔,目中含着疏离的悲悯。
通过罹都的幻象,她还见到了七千年来在这里发生的众生百态,见到了她所憎恶的魔是如何可怜而又可叹的挣扎在痛苦之中;也看见过弱肉强食,实力强大者毫不犹豫的杀死弱小者,甚至就连自己的亲生子女也不放过;更看见过沉眠的魔一次次醒来,一次次绝望,最终直至疯癫。
眼前出现在她面前的,无疑是又一抹幻象。一定是七千年前聆璇曾经途径过这里,而这里独特的灵力场恰好保留了他七千年前的身形罢了。
想通这点之后阿箬内心平静了下来,但她没有动弹,就这样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聆璇——其实他的脸她早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就算七千年前的聆璇和她所认识的那个有所不同,也到底还是聆璇。
可是,她就是想要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当她凝视着他的时候,心中有着只有她自己才能懂的欢欣与满足。
聆璇走近了,这果然是七千年前的聆璇,面容轮廓更接近于青年。
阿箬屏住呼吸,等着他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瞬。
每一场幻象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消散,如同海中的泡沫。但是不要紧,能够再这里见到他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聆璇的出现驱散了之前萦绕在她心中的恐惧,就算这抹幻象消散,她也能够安然的行走于接下来的黑暗之中。
可是,当这个聆璇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却转头看向了她,他的眼底清晰的倒映出了她的影子。
“你是谁?”这个问题他又问了一次,垂眸的时候他看到了阿箬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于是他迟疑了下,小心翼翼的握住,就好像是好奇心旺盛的猫儿似的,看见朝他伸出的东西,便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抓住。
阿箬猛地倒吸了口凉气。
这不是幻象,是真正的聆璇,她触碰到的是他微凉的手指。
“你是谁啊?”他又问了一次。
第93章 昨日与明日
“你……是谁?”阿箬将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她惊讶的瞪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聆璇, 由于受惊过度,一时间就连脑子都是一片空白。而聆璇则是在她愣神的期间满怀好奇的打量着她,神态间是毫不掩饰的陌生。
“我啊……没有名字, 认识我的人叫我聆璇上人,你可以跟着他们一块叫。诶?说起来你是凡人对吧,在你身上我感受不到一点魔气。可是你一个凡人为什么会在罹都呢?而且——”他握住阿箬掌心的手紧了紧,“你身上居然会有我的气息。”
阿箬下意识的攥紧了自己藏在袖中的手, 而在那只手的手心里, 是聆璇的白玉眼。
“你是聆璇……”她喃喃着,壮大胆子凑近他,这一次她可以清楚的看见聆璇的眼底没有瞳仁。也就是说, 这是七千年前失去了眼睛的聆璇。
但她还是不敢相信, 七千年前的聆璇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时电光火石间, 她记起了风九烟告诉过她的一件事——罹都的时间与空间是混乱的。在罹都行走这么多天之后,她已经习惯了空间的混乱,常常是往南走着忽然便往北方向去了, 想要到西边,走着走着却回到了东边。
而时间的混乱则是……
则是在罹都之中她可以跨越七千年的光阴, 见到那个在神魔之战结束后, 赶来封印罹都的聆璇。
阿箬将攥紧的手掌心打开,白玉眼在她的掌心发出了柔和而绚丽的光辉。虽然聆璇看不见, 但他可以感受到白玉眼上与他同源的法力。
“这是……我的眼睛?”他疑惑的往阿箬这边凑近,不过并没有伸手去触碰, “你是云月灯吗?”
“不,我不是。”
“那我的眼睛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他问:“我记得不久前我才将它送到云月灯那里。你是云月灯的什么人……不,不对,你好像就是云月灯。”
他空洞的眼睛看不到阿箬的相貌, 可阿箬灵魂的他却可以感知清楚,“你分明就是云月灯,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是她的转世。”阿箬迟疑的开口,在心中思量着该如何向聆璇解释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她是云月灯的转世,与他相识于七千年后,又因为七千年前旧事的缘故来到了罹都,再然后则是莫名其妙的遇到了七千年前的他——这一系列的事情,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出乎意料的是,聆璇居然什么也没追问,在知道阿箬便是云月灯转世之后,他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所以,这一世你叫什么呢?”
“见到我,你不觉得意外吗?”
“罹都的时间和空间是我搅乱的,所以见到几个来自未来的人,好像,也算不得奇怪。你叫什么?”他将这个问题再次问了一遍,阿箬是谁并不重要,姓名只是称呼人的方式。他不是执着于前世的风九烟,他开口询问的是她现世的姓名。
阿箬愣住,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绽出一个笑来,“叫我阿箬吧,七千年后,你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
聆璇漫步在罹都的荒原上。
这是第三次来罹都了,七千年前这里还是沧山祈峰的时候,他陪着云月灯来过这里一次,后来云月灯寿终之前拜托他来封印罹都,他又来了这里一次,眼下是第三次,这一次是为了一个叫做阿箬的姑娘。
阿箬被风九烟带来了这里,他得救回她,所以他来了——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至于为什么非救阿箬不可……因为她有趣、因为救他对他来说也不是很难、因为答应过会帮她,一瞬间他能够找出很多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归纳总结起来其实就一句话:他不想让她离开他身边。
绿卮夫人邀请他加入她组建的联盟,一同荡平罹都邪魔的时候,聆璇只觉得无趣。活了近万年,什么样的纷争他都见过,并且已经看腻了。人与魔之间那点恩怨纠葛,在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那个女人。争执就此爆发,绿卮夫人心里清楚,如果没有聆璇相助,他们这边的胜算会少上很多,因此当聆璇提出拒绝之后,她不惜用上了近乎撒泼一般的强硬态度,只希望聆璇能够看在人世众生的份上出手;鬼蛛娘则是站在魔的立场,趁着聆璇和绿卮夫人动手的时候浑水摸鱼,希望能够杀了绿卮。
三人打了一场之后,就此分道扬镳,聆璇继续去找阿箬;绿卮夫人则按照灵力的指引前去寻找她那些身在罹都的同盟;鬼蛛娘不知所踪,也许是打算去帮助她的同族,也许是想要蛰伏在暗处来个坐收渔翁之利。
在偌大的罹都要想找到一个人非常不容易,尤其是在寻找的过程中还得小心避开混乱的时间和空间。阿箬手中握着的白玉眼和白霜剑都是聆璇本体的一部分,聆璇原本是可以靠着灵力的指引找寻她的踪迹的——可问题就是罹都的情况实在太复杂,多绕了几个圈子之后,就连他自己都迷了路,只能在心里自嘲,笑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在罹都设下那样多的法阵。
最后聆璇干脆颓然的往后一倒,躺在了砂砾上打算先稍作休息。在来到罹都之后,他可以说是走了一路杀了一路,七千年前他将群魔封印在了这里,七千年后罹都的魔再碰到他几乎都想杀了他,而他的实力比起最初的确要弱了不少,在接连的战斗过后,居然会有虚弱的感觉。
不过,能感受到虚弱也是好事。如果云月灯还活着,一定会告诉他这是好事。
“你在这里啊。”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在寂静的罹都之中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聆璇的第一反应是有敌来袭,猛地翻身坐起之后才发现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敌人,而是一个面容熟悉的凡人。
既然是凡人,那就难怪他没有提前感受到对方的灵力。可凡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罹都?
“在这里遇见你,还真是让人高兴。”那个凡人走近了他,用手轻轻拂过他的发鬓,为他别好了一缕凌乱的青丝。
“阿箬?”聆璇目盲,看不见凡人的长相,他只能通过灵魂来判断对方的身份,而这人的灵魂给了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应当就是前不久与他分开的阿箬。
可这是阿箬,却又不是阿箬。她的声音不似他记忆中的那样清澈温和。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般好运气,居然能在时空混乱的罹都之中与阿箬恰好碰上。
阿箬没有回答他,下一刻,她轻轻拥抱住了他。
聆璇不大能理解这个拥抱的含义,他曾经以为拥抱是对弱者的关怀,后来他认为拥抱是为了诉说情人之间的思念。这一刻阿箬给他的拥抱让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感受,他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这个拥抱,像是为了诉说别离。
聆璇觉察到了阿箬的悲伤,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就像过去一样。可是这一次触碰到的,却不是柔软的青丝而是冰冷的珠钗。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阿箬盛装华服,身上有着沉檀的气息。
**
阿箬决定暂时和这个聆璇结伴而行。
“你知道该如何送我回我所在的时间点吗?”阿箬原本也不想死缠着这个明显和她不熟的聆璇,奈何她提出这个问题后,对方给她的是否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