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便只有跟着聆璇了,罹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她害怕,理直气壮的害怕。
而聆璇并未拒绝她的跟随,不管她是云月灯也好,是阿箬也罢,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不过偶尔他也会和阿箬说几句话,这是因为阿箬是个人类,而他对人类有天然的好感。阿箬心里清楚这一点,为了生存自然也就利用了这一点。
“你不好奇我一个人类为什么会在罹都吗?”阿箬问他。
“嗯,好奇。”聆璇的回答听着有些敷衍,可转过头,阿箬在他的眼中却又能看到真真切切的疑惑。
他好奇是真的,不在意也是真的。这世间有太多让他弄不明白的事情,他没有精力一一关注。就如同此刻出现在他面前,自称和七千年后的他有交情的阿箬,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兴趣,但这兴趣也不过那么一点点而已。
“我是被你的一个故人给拐过来的。”阿箬说。
而聆璇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后,居然问她:“什么是故人?”
“就是,和你认识的人。”
“只要认识,就可以称之为故人么?”
“不,倒也不是……”阿箬算是发现了,只要她和聆璇相处,对话就很容易变成这种一问一答模式,“你呢,你为什么会在罹都?”
“为了封印这里。”
“可是,你为什么要封印这里呢?”在封印罹都之后,他会失去很大一部分的灵力,甚至连身形都会成青年变做少年,这一点他知道么?
“云月灯让我来的。”聆璇在说话的时候张开双臂,罹都的灵力受他的牵引而动,一座巨大的法阵在他脚下形成,很快这一片区域也将被封印住,葬身在这里的魔即便千百年后等来了复活的机会,只怕也难以走出这里。
第94章 你是不是喜欢七千年后的……
为了封印罹都他设下了三十六个法阵。其中八个法阵分布在罹都的八方, 负责圈住这片曾经神魔交战的战场,让这一带从此与沧山分离开来;另有七个则用于镇压在神魔之战中因受到重创而陷入沉眠的魔尊;此外有九个法阵抽干罹都的灵;九个搅乱这里的时空,让困于此地的魔永远的迷失于此地。
还有三个法阵发挥着什么作用聆璇没有说。阿箬只看得出来一件事, 那就是每一个法阵画出,他都会虚弱上几分。她跟着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由于罹都没有昼夜,如果不可以在心里数数计算时间,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究竟度过了多久, 然而聆璇的变化却是肉眼可见的,在她跟随他的这段时间里,仅仅从外貌上来看, 聆璇就已经从二十出头的青年, 变作了十八或是十九左右, 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模样,他向阿箬解释,这是由于灵力损耗过度所带来的影响。而阿箬知道, 这样的损耗还会继续下去,七千年后的聆璇, 看起来最多只有十六岁, 每个曾经认识他的人,都会说他的实力已大不如前。
又一个法阵画完, 这一带的灵气翻涌形成风暴,而聆璇则从风暴中坠落。阿箬下意识想去接住他, 但在落地之前,聆璇就已经站稳,只是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而已。
“那,云月灯说服你的理由是什么呢?”阿箬顺着方才聆璇的回答往下问。对于自己的那个前世, 阿若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虽然风九烟反反复复的强调她就说云月灯,曈也当着她的面叫出了云月灯的名字,可阿箬始终没法将自己与七千年前那位太祝大人牵扯到一起。
对于云月灯,阿箬既好奇又畏惧,这份复杂的情感中偶尔还会掺杂几分妒忌,妒忌那个女人的强大,以凡人之身居然能做成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不像她,孑然一身的同时一事无成。
说话间他们登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之前才施法画出了一个庞大法阵的聆璇没有休息,在山丘之上又接连施术。山丘脚下是一片尸骸,倒在地上的,是奇形怪状的尸体。
这些都是魔。是神魔之战中死去的魔。而就在这时阿箬也猛地发现,他们脚下的山丘其实不是真正的山丘,而是一只巨大魔兽的尸体。这时罹都的天穹还没有那么漆黑,而凡是视线所能触及到的地方,皆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累累白骨。
七千年后的罹都只剩下荒凉,而七千年前的罹都才能让人真正感受到神魔之战的惨烈。群魔之战中死者的怨气聚集,有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魔从他们的尸骨上诞生。聆璇施术是为了驱散他们死后的怨恨。
“云月灯说,封印住罹都才能够保证人族的长久太平。这就好比要建立一座牢固的房屋,才能让人免于风雨侵袭,免于风雨侵袭之后,方能安然耕织。不将这片战场封印住,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魔从这里诞生或者苏醒,前往人间兴风作浪,这样一来人类没法在平稳中繁衍生息,这是大不利。”
“不利什么?”并非阿箬有心想要抬杠,她是真的好奇聆璇舍下大半修为替人族封印罹都究竟所图为何。七千年后的聆璇曾用一种半是平静半是愤愤的语气对她说云月灯就是个骗子,说封印罹都是被她所“诓骗”。阿箬好奇云月灯究竟是怎样骗到他的,而目前他说的这些理由来看,既不是欺骗,但也完全站不住脚。若聆璇是个人类,被云月灯的这番话所鼓动,决心奉献自己拯救苍生,那很正常;若聆璇心怀大义,为此甘愿牺牲自己,那也没毛病。可问题就是聆璇既不是人,心里也没有什么正义,他被云月灯以“保证人族长久太平”的理由说服,那就很奇怪了。
聆璇暂时没有回答,他按住心口怔怔发呆。
山脚下的尸骸堆中,有未死绝的魔在挣扎,发出最后一击朝着他扑了过来。阿箬吓了一跳,瞬间掏出了白玉眼想要凝聚一道结界保护聆璇。
而这个聆璇却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他在那只魔物扑来的那瞬间,直接从高处一跃而下,于半空之中掐住了对方的喉咙。耗尽最后力量凝聚出濒死一击的魔物轻而易举的在他手中粉碎,聆璇落在了山脚的尸海之中。银光自他指尖流泻,如水一般霎时间弥漫在血色之中,那些未死的魔都被惊动,咆哮着要冲杀上来与他拼命,而他们的动作最终都硬生生的凝在了半空,银色的华光如同冰一般冻封住了他们,即便他身处危险之中,也根本就没有谁能够近得了他的身。这就是七千年前聆璇的实力。
银光流转,最后竟成了漫天的星河,又或者是冬夜里的飘雪,眼前这一幕美得让人震惊,但阿箬很快也就明白了,聆璇这是在画最后一个法阵,一个能够彻底封印住罹都的法阵。
非要做到如此吗?她讷讷的想。她看见聆璇的面容在飞快的发生变化,最后他倒了下去,群魔的呼号随着他的倒下而终结,罹都安静极了,安静到阿箬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踉踉跄跄的从巨兽的尸骨上爬下,走到了聆璇的身边。理智告诉她,她应当和这个聆璇保持距离,可是她的动作却比思想更快,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将将聆璇抱在了怀中。
而聆璇也没有反抗,在看了一眼阿箬之后,将头埋进了她的怀中。
“为什么要封印罹都?因为想让人族长久的繁衍下去。为什么要看着人族繁衍?因为,人这一族若是不存在了,我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聆璇是人造之物,最初的他是供世人拜祭的荒神雕像。有了灵识之后,他开始反抗这样的命运,拒绝再被视作荒神的象征,而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为此他与荒神打了个赌,赌他才是被人类所需要的。
那个赌约他输了。
在按照荒神的约定剜出双目之后,他坐在云月灯居住的太阴宫的屋脊发了很久的呆。风将上洛城的欢笑悲哭送到他的耳边,然而他感受到的却是无边的寂寥。
他心里缺少了一些东西。所以即便他的实力已经强横到足以与大部分的神魔匹敌,仍然不能成为真正的“神”,更别说取代荒神。
那要如何找到他所缺失的东西呢?云月灯告诉他,他既然是被人所创造出来的,那么他多缺少的,自然要从人中间找。他的大道在芸芸众生之中。
那么,他缺失的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他也想过。
也许,缺失的是爱人之心吧——云月灯是这样回答的。
可是,他怎么会不爱人呢?他是被人创造出来的,天生就对人亲近。
然而云月灯却告诉他。这份亲近并不是爱,只是一种出于本能的依赖。什么是对众生的爱,如何爱众生,这个答案荒神在转世为圣武帝的时候已经找到了,所以这就是荒神能够赢过他的原因。
失去了双眼的聆璇在太阴宫与同样没有眼睛的云月灯论道七日,七日之后,他被云月灯所说服,踏上了前往罹都的路。
“其实能不能成神我都无所谓。”靠在阿箬怀里的这个聆璇闷闷的回答,“我已经不想取代荒神了,只是——我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他抬起头与阿箬对视,没有瞳仁的眼睛清澈的倒映着阿箬的脸,“你是人,你能告诉我如何爱人么?”
阿箬并不意外他会提这个问题,但她也没有想好该怎样回答。沉吟片刻后,她只能给出这样一个回答,“如果我是你,那我就没事多走走多逛逛,无聊的话就收个徒弟,太无聊的话就去睡一觉——道不可强求,顺心随意几颗。反正你有漫长的寿命,我想你早晚会找你想要的。”
“就这样?”
“嗯,就这样。”
“那么,”聆璇扶着她的肩坐了起来“你能告诉我,七千年后的我找到我要的答案了吗?”
这一次他看向阿箬的眼神中已有了信任。阿箬说她是七千年后认识他的人,但并没有拿出任何的证据。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信了。
其实你直到千年后都还在寻找呢。阿箬很想这样回答他。
但是,虽然还在寻找,但你却不再执著,你比现在要洒脱许多,这样也很好。
“我……不告诉你。”她眯起眼睛。
“为什么?”聆璇一愣。
“知道了未来,那么现在也就没有了意义。不放怀揣着一个对期待的心去等待明天。”
聆璇没有说话,默默的沉思了许久,忽然朝着阿箬一笑,“你不告诉我也不要紧,有件事我猜出来了。”
“什么事?”阿箬看着他笑容中的狡黠,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你是不是喜欢七千年后的我?”阿箬听见这个聆璇问她,用轻快的、好奇的、含着淡淡戏谑的口吻。
第95章 如夫妻
喜欢聆璇?
这个问题如同战场上突袭而来的一支冷箭, 阿箬没有做好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如果非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她该给出的, 是肯定的答案。这年她也就十九岁,像她这样的少女最易心动,她喜欢窗外绚烂的星河,喜爱园中艳丽的红花, 喜爱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自然也会喜欢聆璇。
怎么可能不喜欢聆璇呢?他的容貌胜过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与他相比起来,从前阿箬见过的那些风.流公子、如玉儿郎, 皆黯然失色, 成了可以被轻易抛诸脑后的庸脂俗粉;他的性情更是让阿箬感到新奇, 阿箬是头一次遇上这样集合沧桑与纯澈为一身的矛盾体,有时候他高高在上如悬挂天穹的明月,可有时候他腻在她身边, 又宛如一只亲人的猫儿;更何况他还那么多次救过她,几番出生入死, 她都不知道她心脏狂跳是因为危险的濒临还是因为他的逼近。
她心里其实早已意识到了她的那份喜欢, 但她刻意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份喜欢。因为这份喜欢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乐和与宁氏女的故事告诉了她,两个时间不对等的人若要相守会有多难, 对于修仙者而言,百年不过弹指一瞬, 可对于普通来说,百年便是漫长的一生。再说了,就算她愿意将自己代入到宁氏女的身份,聆璇还不一定乐意做乐和呢。就他现在这种对万事万物懵懵懂懂的状态, 能不能弄懂什么是喜欢都不一定。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再转头看向身边那个聆璇时,眼神已经平静了下来:“如果我回答‘喜欢’,你能懂什么是‘喜欢’吗?”
意料之中的看到了七千年前这个聆璇摇头。他刚刚才消耗过大量的灵力,脸色看起来虚弱憔悴得很,再配上一副迷茫呆滞的神态,简直像极了……
像极了一个痴儿。
阿箬略有些怨愤的转过头不再看他,这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慢着,不说男人了,男妖精也好、男神仙也可以,那么多可以供她交付喜爱之情的对象,她却偏偏就喜欢上了聆璇。这就好比是给枯树浇水,朝瞎子送秋波。别说,聆璇还真是瞎子。
“云月灯告诉我,我得学会爱人。爱人之爱可分为爱天下众生的大爱,以及偏爱某某人的小爱。这两种爱我都不懂。”说到这里他眼睫垂下,颇有些沮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阿箬叹气,这个聆璇不自觉流露出的可怜模样,简直就像是她欺负了他似的。她想起过去聆璇每每在安慰她的时候都喜欢抚摸她的头发,就好像她是个小孩子,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聆璇分明比她更像一个小孩。于是她伸手,指腹轻轻滑过聆璇那一头逶迤至地、光洁如绸的银发。
“不会觉得你没用,反倒怀疑羡慕你。无欲则刚,不心动意味着你可以省去许多烦恼,不必为谁伤神,不必因情而做出许多蠢事。”说这句话时,阿箬想起了风九烟,也想起了自己大概注定无望的单恋,语气中有隐藏不住的幽怨。
聆璇却摇头,“这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你既然来自七千年后,那你知不知道我的一个秘密,有关我真身的秘密。”
阿箬将握着白玉眼的掌心摊开,“你的眼睛都到了我的手里了,你觉得我会不知道么?”
聆璇将那枚白玉眼拈在了手指间,“玉石坚硬,却也脆弱。你说无欲则刚,可实际上无欲未必就能刚强。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玉石始终只是死物,由玉石变化而成的聆璇,也从未真正活过。
“我过去见过许多的爱恨情仇,一直很好奇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将白玉眼塞回到了阿箬的手中,“请教会七千年后的我怎样去爱人。”
话音落下之后他起身,前方扬起漫天的沙尘,他却义无反顾的朝着沙尘肆虐的方向而去,脚步未曾有丝毫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