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所事事的爬上了高山,坐在土堆上俯瞰整个山谷,经历过一场混战后这一带的地势都变得不再一样,半座山谷已经塌了,那些粗陋的房屋和整齐的农田都再难寻觅,放眼望去,四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那些魔人看着是真的很可怜很淳朴,他们甚至让阿箬一度回想起故乡的父老。当然她也没有忘记他们都是魔,方才大战开始之时,她在逃跑的路中就亲眼看着一位看似憨厚的魔人忽然变作血盆大口的怪物硬生生的咬断了一个修士的脑袋。
“哟,在这想什么呢?”有个熟悉的声音乍然从背后响起,阿箬扭头一看,见到的是闻雨来的那张脸。
“原来你没死啊,真是遗憾。”阿箬和这个奸商没什么话好说,面上笑盈盈,嘴里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
“我妹妹的实力堪比化神期的大能——算了,你也不懂什么是化神。”
“是,你妹妹是很厉害,让她保护你,你也不嫌丢人。”阿箬讥讽。
闻雨来不说话了,望春汐是他心中的伤疤,阿箬冷不丁给他戳这一下,是真有些疼。
“你妹妹呢?”
“受伤了,被一个魔人险些吃掉了半条胳膊,明明我们和那批修士不一样,我们没打算参战。可是没谁会听我的解释。”
闻雨来坐到了阿箬身边,这一刻眉目间的精明狡诈都敛去,他显得黯然却又亲切,阿箬看着他,不自觉的就问出了一个问题,“人和妖魔,魔和神……为什么要打来打去的?”
“人类之间不也常发生战争么?人和人为什么要打仗?”闻雨来并没有笑她这一问幼稚,而是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我是修道者,算起来比你大了好几百岁,我至今还记得几百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九州大地烽烟四起,我与我妹妹在乱世中沦为了孤儿,若不是误打误撞被一个老修士收为徒弟,我们早就成了乱世中的无名白骨。几百年后我以修仙者的身份重新将目光放到人类的土地上,却发现当年争来斗去的那些人,他们的后代还在争斗不休。凡世似乎从未有过清净的时候,这是为什么呢?”
“我过去给一个诸侯王的女儿做婢女,诸侯王每每兴兵总会找出一堆的借口,什么讨伐大逆、什么惩奸除恶,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抢夺邻国的土地、人丁和财宝而已。一切的争斗,本质上都是为了逐利。”
“是的,正如你所说,一切的争斗,都是为了逐利。”闻雨来点头,“所以你刚才看到的,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张为利益而起的混战罢了。”
“修道之人也会有贪利之心吗?”阿箬问道,不过转头看了看闻雨来,她自己又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嗯,我看会有。”
第99章 “……我们出不去了。”……
“贪利之心, 呵,谁能没有贪利之心呢?人若不贪利,哪里还称得上是人?”闻雨来张口便是一句歪理。
阿箬瞧不惯他这振振有词的样子, 反驳,“可你们这些人成日里修行问道,求得不就是超脱凡俗么?摆脱人身所带来的桎梏飞升成神,这才是你们所应当追求的吧。”
“飞升哪有那么容易啊。”闻雨来向后一倒, 将双手枕在脑袋下, 一脸的颓然和散漫,“我就没打算飞升,我修行只是为了活命。再说了, 我也不信有人若是清心寡欲、品行高洁便能做神仙了。”
“所以说, 千百年来, 到底有没有谁成功飞升过?”阿箬问出了她心中一直以来最好奇的一个问题。
在她看来聆璇已经足够强了,甚至初见时她都将他当成了某位神明,然而即便是聆璇都尚未够到那飞升门槛, 她好奇还有谁能做到。
“也许有吧。”闻雨来冷冷淡淡的说:“但那些成功的例子,必然是在很多很多年前。而我辈就不要肖想如此好事了。”
“为什么?”
“你一个凡人怎如此聒噪多舌, 将这些问题刨根问底, 难道对你有什么益处么?”闻雨来在海市的主要生意是贩卖情报,只要客人在他面前给出数目足够的灵石, 他便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前提是客人给够了灵石。阿箬一穷二白,什么好处都没给他, 不久前还差点操控着白霜剑杀了他,他凭什么要把他知道的告诉阿箬?
阿箬沉默了须臾,须臾之后白霜剑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手心,她将剑架在了闻雨来的脖子边。
原本没将阿箬放在眼里, 正打算酣然睡下的闻雨来在感受到白霜的剑气后吓得往旁边滚了两滚,“这剑怎么又在你手里!快放下!仙家的利器在你一个凡人手里握着像什么话——我是说,姑奶奶你驾驭不了这剑,你赶紧把它收了,否则仔细误伤了您自己。”
闻雨来这瞬间谄媚的态度让阿箬十分受用,但她就是不收剑,她还偏要提着白霜往闻雨来身边凑,“我也不知道这剑是怎么就忽然出现了,明明之前我都已经将它还给聆璇上人了。哎呀,你说,这该不会是聆璇他就在附近吧。我要不要将他叫过来咱们三人一块聊聊?你之前,说了什么来着——”
闻雨来忙道:“我说什么不重要,您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我必定将我所致的一切都尽数告诉你,绝不叫您失望。”
阿箬满意的点了点头,“行,那你就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说现在没有办法飞升了。”
“想要飞升其实从来不止一条路可走,要么修为足够高,高到突破境界,足以与神明比肩——就好比聆璇上人,他的修为其实早就够了,离成神只差最后一线,只要他自省内心,放下执念,便可超脱成神,从此逍遥于六界之间。”
放下执念?阿箬暗暗苦笑。聆璇内心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执念。他不是因为放不下而不能飞升,他是因为有所欠缺所以无法悟道。
“继续说。”
“要么,就是立下不世的功勋,以功德证道。就比如说圣武皇帝,她老人家戎马倥偬半世,一统九州四海,虽然平生未曾接触过什么仙术,寿命也短暂得一如每个寻常凡人,但我敢打赌,她死后魂灵必然被上界所接纳,只要她愿意,她便能超出论据,成为诸天神明中的一员。”
不,她不是死后成神,她就是神的转世,死后也不过是回到了她的世界继续做神罢了。阿箬在心里悄悄说。
“你方才讲的这两条路的确不好走,但总不至于都走不通吧。”
“第二条路尚有希望。”闻雨来说。
“为什么是第二条路?”阿箬诧异,她第二条路才是最难的——以功德证道,可功德又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就好比你想做个乐于助人的善人,那也得身边有人落难你才能有机会伸出援手。要想拯救苍生,也得等到苍生陷入水深火热不是么?要是苍生吃好喝好安居乐业,谁稀罕什么拯救不拯救的。
“第一条走不通是因为现在的修道者,不管再努力再有天资,修为最终也就止步于某个境界再难往前。”
阿箬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禁疑惑的蹙眉。
“这是天道的规则。”
“什么规则?”
“阿箬姑娘,你有没有稼穑的经验。如果你曾在农田里劳作过,那么你就应当知道,一片土地再怎么肥美,用不了几年也会地力衰竭。若任由禾苗疯长,到了收成之时你只会看见一堆的枯枝败叶。一片土地只够供养一定数目的作物,就如同此时天地之间的灵气只够供那么少数几个人修炼成仙。至于灵气什么的,和你说了你也不懂——诶,把你的剑收好,我是真说了你也不会懂。总之你只要记住,灵气是修为增进的根本,不管是我们还是妖魔神明,修炼的过程都无非是将灵气通过灵窍吸纳入全身筋脉、灌溉灵根。灵气不充足的情况下,要想突破境界是难事。而灵气丰沛的时代是在上古,现在——唉。”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理解了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如此崇古薄今。像什么窥天镜啊、九问啊,都是千万年前的老东西了,在我们凡人这里,若是家中不缺钱粮,器物用了几年就该换新的了,只有贫寒人家才会抱着陈年的破烂不撒手——抱歉我不是说你们所追逐的上古法器是破烂。在凡人这里,古董都是摆在架子上充门面用的,拿古董盛饭喝茶的是真的少见。古时的器物不少用起来并不便利,就比如说相比起爵、觞,我喝酒更喜欢小瓷杯。”
所以说,如果这些修仙者们真是过得一代比一代更好,早就炼出更强大的法器了,何至于对几个老古董争来抢去。
闻雨来瞪着阿箬看了一会,最后不得不抿嘴,默认了阿箬说的有道理。
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他们这些修道者是日渐没落。
“所以说——”他幽幽长叹,“这次罹都的战役是必然会发生的。”
他的话题跳转的有些快,阿箬愣了一愣才跟上他的思路,“想要靠诛灭群魔来获取功德么?”
“我猜这些被绿卮夫人召来的修士心中的确抱着这样的想法。”
“要是天道不认这项功德呢?”
“那就多杀几只魔、多抢些法宝,总之有利而无害。”
有利……无害么?
“可你们就不担心罹都的结界破损,被困了七千年的魔涌入人间酿成浩劫么——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究竟是除魔的功德更大呢?还是放出群魔的罪孽更深?”
闻雨来惊讶的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么?”这下阿箬也惊到了,“罹都的结界快要被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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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闻雨来聊过之后阿箬找到了几个浮柔岛的弟子,通过和他们的交谈,阿箬确定了一件事情——进入罹都的大部分修士都不知道,罹都的结界会崩溃。
他们还以为罹都是座牢固的囚笼,被关进里头的魔是等待他们围猎的猎物,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来到罹都,兴致勃勃且意气风发,浑然不觉笼子已经快被他们挤爆。
组织这次猎魔行动的绿卮夫人知道这件事情吗?
也许,她知道,但她故意没有说?
毛骨悚然的猜测浮现于心头,阿箬只觉得浑身发冷。
现在看来唯一的破局方式就是趁着罹都结界未破之时赶紧将这里的魔全杀了,杀不了就封印住——可是接下来的局势发展却并不容乐观。
罹都之中的几大魔尊联合了起来,他们逆转了攻守之势,主动向修士们发起了进攻。前来罹都的皆是各个门派的精英,带着各自宗门的镇派法宝,然而即便如此,却也没能胜得过这些被困七千年,照理来说已经虚弱不堪的魔。
所幸白霜剑在手上,阿箬并没有在混战之中受伤,但她却不可避免的开始担心起另一个问题——罹都结界若是被损坏了,聆璇会怎样?闻雨来告诉阿箬,所有的法阵都大同小异,一旦阵法被毁,画出阵法的那个人也会被反噬,轻则受伤,重则死亡。
她这段时间一直没见到聆璇,自从那次被迫跟着阿箬回来救了风九烟之后,聆璇便失踪不见了。如果不是白霜剑在手上,阿箬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负气抛下她直接走人了。
罹都没有黑夜也没有计时的工具,阿箬自己动手做了个沙漏,靠着沙漏算聆璇消失的时间。终于在他离开差不多三天之后,阿箬又见到了他。
才一见面他便握住了她的手腕,接着整个人都倒在了阿箬的怀里。
“你怎么了?”阿箬被他吓到,慌忙抱着他坐下,“你受伤了?”
聆璇靠着她的肩膀,气息虚弱,“……我们出不去了。”
“什么?”
“我说——”他冷笑,“我们出不去了,离开罹都的门被封死了。”
第100章 永远的瞎子
离开罹都的门被封死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 有一重法阵覆盖了整个罹都,在这阵法的影响下,罹都中无论是魔还是修士, 无论处在哪一个角落,所做出的的一切试图离开罹都的努力都会失效。罹都之中的生灵,就如同一只被铁钵扣住的蚂蚁,再怎么焦灼的爬来爬去, 也都只是徒劳。
为了证明这一点, 聆璇双手结印,银光自他脚下冒出,渐渐汇聚成一扇门的形状, 然而就在这扇门即将推开的时候, 光芒忽然散去, 像是夏夜里受到惊吓四散飞舞的流萤。
“原本对我来说,进出罹都就跟开门关门一样简单。我不需要借助什么邪术,也不需要献祭谁来做阶梯, 他们把罹都比作囚笼,那我就是掌管这座笼子钥匙的人。可是现在——”聆璇遗憾的松开手, “如你所见, 钥匙失灵了。”
“失灵……那我们还有出去的那一天么?”阿箬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有人在我给罹都谁下的结界之外又设了一重结界,不将那重结界破开, 我们都出不去,嗯, 不止你、我、绿卮、那些修士出不去,魔也出不去。”
阿箬苦笑,“这倒是个好消息,魔也出不去了。”
聆璇却没有笑, 摇了摇头,抓起了阿箬的胳膊。
阿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接着聆璇挽起了她的衣袖,指腹顺着小臂一路往下——
“怎么了?”阿箬下意识想要挣扎,又硬生生的忍了。
……要是聆璇真对她有那方面的想法,那才值得她惊讶。就他那石头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他对她一切的亲昵都出自无意识,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阿箬苦闷,甚至隐隐觉得不公平。他可以在撩拨之后淡然的转身离去,她却要在他走后耗费大量的时间去平复急促的心跳。而最可恶的是她的挣扎他看在眼里却始终无法明白,他只会用无辜的眼睛注视着她,问她是怎么了。
“你看这里。”聆璇清冽的声音将阿箬从走神的状态中唤醒,她看向他手指按住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天她心里压着太多的事,以至于都没有发现自己手臂上竟不知何时爬上了一道道青灰色的细纹,它们像是瓷器被摔在地上后的裂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你被魔气侵染了。”聆璇说:“罹都困住了太多的魔,魔气源源不断的侵蚀着你的身体。你就像是一柄落在了水中的长剑,短时间内没事,但时间久了一定会被锈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