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越是弱小的,越是依赖直觉,直觉告诉阿箬,绿卮夫人可能有问题。具体是哪儿的问题她说不上来,阿箬就是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
诛魔、诛魔、诛魔,她翻来覆去的念叨着这个口号,偏执到几近疯狂,不,阿箬怀疑她已经疯了。那双眼睛明亮得像是有熊熊烈火在燃烧,而大火烧尽之后,就只剩下荒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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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见过绿卮夫人。”曈盘膝坐在山巅,悠然的回忆着过去。她的嗓音沙哑说话的语速很慢,就像是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怀抱着慈爱之心在讲故事。
她也的确算得上老人了——与鬼蛛娘相比。
八大魔尊中最年轻的鬼蛛娘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悬崖边,童心未泯的晃悠着肉鼓鼓的小腿。她是罹都被封印的时候唯一一个不在罹都之内的魔尊,却又还是在七千年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哦?绿卮那家伙原来早就来过罹都了?啧,这鬼地方真是谁想进就能进啊。”她看着漆黑无光的天穹,撇嘴抱怨。
第102章 盗窃
“百年前绿卮来到我这里, 用她对某个人的记忆,换取了对某一观念的坚定信念;再早一些,有个叫做望春汐的小女孩来到我这里, 用她部分的神魂为代价,换来了她同胞兄长的平安;时间再往上回溯,前来拜访我的人是云月灯。”曈用苍凉沙哑的声音回忆着往事,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笑, “所以说啊, 罹都还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被困在这里的魔想方设法的要逃出去,贪心不足的人想尽办法要进来。大家都在求一个机遇,而机遇这种东西么……”
她不说了, 山风拂过这座断崖, 她坐在崖边, 笑声融进了风里。
鬼蛛娘听不大懂曈在说什么,不过她倒也习惯了听不懂曈说话。这家伙的说话方式就如同她本人一样,笼在雾中虚实不定。
“曈, 你有办法能让我们出去吧。”鬼蛛娘现在关心的只有这个问题,“人族想去祈峰就带他们去祈峰, 想要九问就给他们九问, 我们魔只要自由就好。是你说能给我们自由,所以我们才聚在你身边听你调遣的。”
“云伽, 你要什么自由呢?你原本是被封印在罹都之外的……如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云月灯亲手封印了你。你为什么又回到了罹都来?”
“因为……”鬼蛛娘孩子一般的脸上浮现出忧伤的表情, “因为孤独啊。曈,你知道我的过去,那你就该明白,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害怕孤独。我习惯了活在族群之中, 如果这世上只剩我一只魔存在,那我一定会难过到疯掉。不久前,圣武帝的一个后裔傻乎乎的将我从地底唤了醒来,我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大家报仇——曈,我是不是很值得夸奖?过去我只会跟在你们身后受你们庇护,现在我也知道给你们报仇了。可惜报仇失败了,我没能杀死聆璇,还被一群修士当做是猎物追杀,后来又很没出息的被抓住,受了好长时间的折磨。”
鬼蛛娘可怜兮兮的眨眼,声音中憋出了哭腔,只是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眼泪流下。
曈叹息着从黑雾中伸手,摸了摸鬼蛛娘梳着双鬟的小脑袋,后者这才心满意足的眯起了眼,收敛起了苦大仇深的表情。
“曈,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七千年前人族还没有这么厉害的。七千年前哪有这么多的修士,就算偶尔有那么几个被神垂怜,被赐予仙骨授予仙术,那也不是咱们的对手。可是现在啊,修士的数目是七千年前的好多倍,他们甚至不再依附于神,有了专门的宗派来传授功法、组织作战。我是比不过他们了,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来,在罹都之外我会受欺负,在罹都之内曈会保护我——曈,你将我们聚拢到一起,是想要效仿那些人么?我们也要和他们一样相互配合着作战,在大事小事上团结一致么?”
“不是我团结了魔族,而是大家都怀揣着一颗想要自由的心,这颗心让我们暂时走到了一起。”
鬼蛛娘似懂非懂的点头。曈的手指温柔的从她的发上拂过,她就像是一只猫儿一样眯起了眼。外貌是孩童的鬼蛛娘性情也如同孩童一般喜撒娇、爱粘人。八大魔尊中的六位都与她关系平平,可唯独曈和她十分亲厚——说起来,曈和哪一位魔尊都交情不凡。这个由人堕魔,原本实力最弱的魔尊,凭借着她的长袖善舞,隐隐有成为魔尊之首的架势。不仅是才回到罹都的鬼蛛娘自发的赶赴到了她的身边,罹都之中的每一只魔都遵照她的呼唤聚拢到了她的身旁,哪怕是最桀骜的平宁羽都能在被聆璇重伤后向她俯首。所有的魔都愿意相信,曈能够带着他们重获自由。
“曈,你很像云月灯呢。”忽然间鬼蛛娘睁开了眼睛,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曈幽幽叹息,“云伽,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不过我并不像她,只是你习惯性的依赖他人,而由于你最初依赖的那个人是云月灯,所以从那之后,每个被你依靠的人,在你眼里都成了她。”
“是吗?我想要忘记她的。我太爱她了,可我也深恨着她,不想让自己难受,就只有忘了她。可是,曈,要忘记一个人还是好难。这回我醒来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千年,她肯定早就死了之后,我差点就要哭了——啊,不过我哭不出来。真可惜,哪能就让她这么轻易的死掉呢,我就该找到她,将她抽筋扒皮碎尸万段。”她咬牙切齿的说着这样一番话,眼神凄惘而表情凶狠,“风九烟曾与我联手,他是恋慕着云月灯的妖——虽然我并不觉得他是真心爱她,只是被蛊惑了心神七千年都没能醒来……我们联手找到了云月灯的转世,可那并不是云月灯。”她再次用哭腔开口,就好委屈至极。
“不,她是。只要灵魂还是过去那个,她就是云月灯。”曈看起来像是在安慰她,神情却严肃得好像是在公布某桩真理。
“曈。”沉默了一会,鬼蛛娘期期艾艾的开口:“当年云月灯在你这交换了什么?”
“我手头保存了一段七千年前的往事,是云月灯在死之前寄存在我这里的记忆,你要看么?云伽。”
曈坚持称鬼蛛娘为“云伽”,而曾经拥有“云伽”之名的,是云月灯养在身边又凄惨死去的养女。
鬼蛛娘仰起她小小的脸,脸上没有泪痕,只有细而密的鳞纹,这是魔气侵染的痕迹。
“不必了。”她说:“如果过去的那个云伽还活着,她一定会很关心云月灯的事情。可是,云伽毕竟是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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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卮夫人与聆璇在此时此刻悄无声息的潜入了群魔的巢穴之中。
他们是来盗九问的。
礼貌的请求持有九问的魔将其交出显然是行不通的,若要硬来胜算也并不高。除了采取这样的宵小之行外,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聆璇倒是不介意做一回小偷,绿卮夫人堂堂一宫之主,平日里打扮得就像个贵妇人,和他一起轻手轻脚的穿梭于魔巢之中,动作和神情都让聆璇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滑稽。
“你别太紧张。”他拍了拍绿卮夫人的肩膀,“你与我的修行都胜过大部分的魔人,眼下施在身上的隐形咒是不会失效的。不过——你的脸色很难看,是紧张么?”
“不是。”绿卮夫人颔首匆忙撂下这句话,同时侧身避过一队巡逻的魔人。
“你不习惯做小偷这我能够理解,毕竟像你这样的一宫之主,肯定是习惯了被人前呼后拥,做贼一定还是头一回。像我这种老人就和你们这些娇贵的后辈不同,过去那个时代没有什么规章秩序也不讲礼义廉耻,我们那时候看上了什么机缘就去抢,抢不过就骗,骗不过就偷……”
绿卮夫人全神贯注的放出神识探路,没有理会聆璇在说什么。
聆璇挑了下眉,选择闭嘴。
他还是喜欢和阿箬一起行动,至少阿箬会搭理他。
“九问在东南方面,请上人跟好我。”将神识收回来后,绿卮夫人扭头对聆璇说道。
“前方应当会有不少的机关吧。”聆璇感受着风中的灵力波动,“实在不行的话,你就留在这里休息吧。”说这话倒不是关心绿卮夫人,而是真情实意的怕绿卮夫人拖自己的后腿。
“我不去给你指路,你怎么找到九问?”绿卮夫人冷笑。
这一路上的方位全是绿卮夫人指的,聆璇也不知道她给的路到底正不正确,如果是正确的,她究竟是凭借什么能力才得以探听到九问的下落的?
“你为什么会知道九问在哪?”聆璇心里有疑惑就会直接问出来,从来不憋着。
绿卮夫人笑而不语。
“该不会是……然渟湫?”这样一个猜测陡然冒出。
然渟湫曾被一位魔尊附身过,绿卮夫人通过然渟湫打听到了一些罹都内部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而那部分情报中说不定就有九问相关的。
“别提起那个人。”绿卮夫人低声喝道。
“为什么?”聆璇活了七千多年,很少有谁敢对他下命令。此刻他倒也谈不上多愤怒,更多的还是好奇,好奇绿卮夫人忽然的情绪变化。
她在听见然渟湫的名字后紧紧捂住了额头,好像很是痛苦,然而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一点情绪。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爱人?”聆璇一直都很好奇绿卮与然渟湫之间的关系,之前无数次的向她问过,都被绿卮夫人敷衍了过去。
即便做贼也没有换下宫装的女子深吸口气,扶稳了头上摇摇欲坠的发簪,转过头时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痛苦:“上人,我们还是赶紧配合着找到九问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好。不问就不问。”聆璇答应得很爽快,并且走带了绿卮的前头。
他是很赶时间,因为阿箬不方便跟过来,所以她现在在那座无名山谷,和风九烟在一起。
第103章 云伽
盗取九问是聆璇与绿卮夫人的事, 阿箬想了很久都想不出自己能在其中出什么力,于是最终也就安安分分的留在无名山谷专心等他们回来。
山谷中聚集的是各个宗派的长老和弟子,大部分阿箬都不认得, 但不少熟悉的服色让阿箬确信曾经在定繇湖见过他们。她尽可能的避着这些人走,就连浮柔岛的那几个弟子她都不敢与他们多聊,就怕聊着聊着,这些人忽然就记起了她手里有聆璇的眼睛, 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最终想了想去, 阿箬只能和风九烟凑一起。这毕竟是妖王,光是名头拿出来就足以震慑不少小辈。有些人惦记着海市中对风九烟的高额赏金,这些天来蠢蠢欲动, 然而最终还是一个个败于内心的恐惧, 不敢真和风九烟动手。于是可笑而又诡异的一幕就这样出现了, 修士和妖精在魔的地盘上相安无事的生活着,互相装作看不见对方。
聆璇走之前不得不将阿箬交给了风九烟。看着自己故人不情不愿的眼神,风九烟心情倍好, 忍不住就出口刺激聆璇,说只要他走了, 就趁着他不在拐跑阿箬。气的聆璇差点就不管绿卮夫人要和风九烟先打上一架。最终还是阿箬劝住了他, 好说歹说总算是哄着他和绿卮夫人走了。
“你和聆璇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他的性子你已经稳稳拿捏住了。”风九烟调侃。
“是吗?”阿箬反问, 接着自己就先摇头否认,“他不是被我拿捏住了, 是我逐渐学会了顺着他的思路想问题,所以能够猜到他内心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但也只能猜出一小部分而已,大部分时候聆璇的所思所想,对她来说就是个谜。
“那么我呢?你猜猜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阿箬瞪了风九烟一眼, 就算她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风九烟这是在故意逗她。风九烟越想看她张皇的模样,她就越不让他如愿。
树藤悄无声息的从她身后冒出,作势要将她捆住,但阿箬如磐石一般稳稳坐在原地,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的心倒是比聆璇还要宽。他都在害怕我对你图谋不轨,你居然无动于衷?”
“你想要的无非是云月灯,我要是死了,你的云月灯也回不来。”
“可你活着,她也不见得能回来。”
“是啊,真遗憾啊。”阿箬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上回告诉我,这座山谷很有可能是当年的祈峰。这么多天过去了,你找到了新的证据没?”
当然……没有。
虽然风九烟告诉她,不找到祈峰解除当年的诅咒她这一世也注定活不长久,可这些天来她哪里有心思管什么祈峰?
将死的阴霾又一次笼罩在了阿箬的心头。她平常时候不会去想自己活不长的事,然而风九烟却喜欢在她面前一次次的提起。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祈峰……我有试着在山顶祈愿,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些天受伤的修士那么多,他们肯定在治伤的时候也曾在心里暗暗哀求过上苍,希望能够结束伤痛。可是,我也没见到有谁得到了回应。”
“所以说,你的猜想是错的?”
“不一定,也许是我们所用的方法不对。你想想天道他老人家……呃,我们这里暂时先将其比喻为人,他肯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联络到的,说不定需要什么独特的仪式,奇怪的祭品。”
“那是怎样的仪式、怎样的祭品呢?”风九烟好气又好笑的问。
不用想也知道,阿箬给他的答案一定又是摇头。如果她能找回七千年前的记忆那她说不定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可如果她找回了七千年前的记忆……
想到这里风九烟迟疑了一下。如果她能找回七千年前的记忆,那么她的性情也会变成云月灯那样么?
云月灯最初并不是冷酷无情唯利是图的女人,在最久远的记忆中,她也曾天真烂漫笑语嫣然——有些像是现在的阿箬,睁着一双澄澈清明的眼,挺着笔直的脊梁,有着过于死板认真的性格,执著的信奉着所谓公理与正义。
如果阿箬找回了七千年前的云月灯,如果她变成了云月灯,风九烟反倒会有些害怕。真是可笑,他堂堂的妖王,居然会怕一个凡人女子。但事实就是这样的,他在云月灯面前会不自觉的将自己放到很低的位子,那个瘦小女人投下来的阴影沉重得就像是一座大山。七千年前他习惯于追随云月灯的脚步,但仔细想想,和云月灯待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快乐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