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前的她用手札完整的记录了她与然渟湫之间的故事,且用法术保留了他们之间相处的种种片段,在云梦宫的水下石室中,然渟湫就沉眠在那里。可以说只要绿卮夫人愿意,她能够轻易的了解然渟湫的一切。
可是即便如此,然渟湫于她而言也只是陌生人而已。她施术让过去的种种在自己的面前重演,见到了上洛城中那座寂寥的宫阙,看见她与那个清瘦苍白的少年静静的依偎在大树下——她想,过去的然渟湫与她一定关系很好吧,否则怎会如此亲密。可她无法体会那份亲密,对然渟湫的感情伴随着记忆一起消失了。
越是想不起当初发生了什么,愧疚便在心中积累得越深。然渟湫很好,也许他爱她,可是她却在他死后将他给忘了,如果不能为他复仇,她未免也太对不起他了。
这样的想法在见到子藏时成了烈火燎原之势。她要杀了子藏,她必需要杀了她,否则此后这一生她都将再难安宁!
她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朝着那丑陋的魔尊扑了过去,在其庞大的躯体上用尽平生所学的一切法诀。
聆璇真的没有再管她,径自登上了子藏身后的高塔,塔中也许还有别的危险——毕竟这一路走来他们除了子藏之外一个魔尊都没见到,说不定剩下的魔尊就藏在塔中等着聆璇来自投罗网。但这是聆璇自己的事情了,绿卮夫人现在管不了许多,以她的实力要对付子藏都是难事。即便在黑暗中沉睡了七千年,魔尊也依旧还是魔尊。
但绿卮夫人原本实力也并不弱,如今仙门之中她算是第一人,数百年前战胜了聆璇的亲传弟子云墟真人之后她便被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子上。她对自己有着充足的自信,正是这份自信促使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为什么她在面对子藏时,却怎么也占不了优势呢?
很快她意识到了,之所以占不到优势,是因为她在下意识的放缓攻击的力度,理智告诉她她该杀死子藏,然而本能却让她放过子藏。
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然渟湫就在子藏体内的缘故吧。
她已经忘了对然渟湫的感情,所以在做决断的时候可以毫不留情。可是她的本能却还记得然渟湫,所以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仍旧不忍心伤害他。
这样不行。她一边躲避子藏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的袭击,一边暗暗想道。
她来罹都是为了除魔的,不是来和一只魔尊打情骂俏的。就算眼前的子藏体内真的有然渟湫的灵魂,那也该杀。
想通之后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半生的修为在手中凝聚成剑,她挥剑以豁出去的架势朝着子藏刺了过去。
除魔、除魔、除魔——这一执念成了她的心魔。在心魔的影响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只剩下杀死那个敌人。
于是她也就没有意识到之前与子藏对战的时候,其实不止是她自己没有下得了狠手,其实子藏在每一次即将要杀了她的时候也都及时的收回了尖利的触手;她也没有看见子藏眼中的挣扎;没有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长剑刺进了子藏的身体,与此同时子藏的触手也贯穿了她的胸腔。
鲜血喷涌的这一刻子藏从狰狞的怪物变成了人的形体,这样一来他和绿卮夫人看起来就像是在拥抱对方。
绿卮夫人在子藏的怀里抬头,然而对上的却是一双熟悉的眼睛。那些被遗忘的爱恨都藏在这样一双眸子里,只需要与之对视一眼,绿卮夫人便心神大震。
这不是子藏。
她杀死的不是子藏,是……然渟湫。
绿卮夫人的记忆始于然渟湫气绝之后,被她遗忘的然渟湫对她来说等同于是一个陌生人。也就是说她其实从未与然渟湫打过交道,然而这一刻她仅凭着一双眼便认出了他。
她杀死的不是子藏而是然渟湫。在她与子藏对决的时候,子藏体内的然渟湫一直在争夺着这座身体的控制权,为的是不伤害她。
终于他成功了,人的魂魄战胜了魔的心智,他短暂的控制住了子藏的身躯,得以与绿卮夫人真正的见上一面。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绿卮夫人的剑贯穿了他。
**
子藏守护的白塔内,如聆璇所预料的那样,是一片虚空。
塔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重重的黑雾弥漫,混淆了虚拟与真实的边界。聆璇没有往前走,他站在原地以灵力劈开了雾气,雾中倒是没有藏着什么敌人,只是当雾气分开之后,他见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曈站在道路的尽头,缥缈如海市蜃楼一般。
“你来了。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我们之间很熟吗?”聆璇问。在他满脑子想着要弑神的时候,他的确曾经与不少魔尊都有过交情,但那时的曈深居简出,好像和他也没有正式打过几次交道。
曈笑了笑,“你来这里,是来找九问的?”
“看样子你已经提前判断到了。”
“九问既然能够预知未来,未来,自然也包括你这一番冒险。”
这么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们过来偷九问,可手握九问的魔难道不会通过九问来判断他们的行动吗?聆璇沮丧的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就只好明抢了。”
这句话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会被嘲笑狂妄,唯独聆璇说出口时是那样的妥当。曈收敛起脸上的笑,朝着聆璇轻轻一颔首,“我相信你有这样的实力。所以,我专门准备了对策来防范你。”
聆璇一愣,倒是有些好奇,“什么对策?”
“怎么,你害怕了?”
“有点。”聆璇老老实实承认,“你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至今都没摸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是魔却又不完全是魔,可如果要将你算作是人,你的种种行为又早就脱离了‘人’的范畴。你大概是活了很久很久吧,你的眼神是死的,虽然你努力要将自己的表情变得灵动一些,可你的一颦一笑其实僵硬的就好像死尸。最重要的一点是——七千年前我封锁罹都的时候你并不在这里,你是后来主动进入这座牢笼的。而且你不止是主动进来的,你甚至还可以主动出去,我在罹都设下的一切禁制都对你无效。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曈。”
“但现在我出不去了。”曈说。
聆璇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罹都之外又被第三方势力添加了一重结界的事情。
“是,没有什么可以瞒过我的眼睛。”曈平淡的回答。她不是在自吹自擂,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就算我们都出不去罹都,斗争也是有意义的,不是么?”
她说的正是聆璇所想的,他摊开双手,灵力在指尖凝聚,“没错,你这样的怪物,趁早还是制伏了比较好,不然我真怕你算计我。你刚才说你想了针对我的策略,来,不妨摆出来。”
曈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问了聆璇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胜过你的人那么少么?”
第106章 “永恒的生”
聆璇为什么实力强悍?这个问题千百年来有不少人思索过, 败在他手下的敌人想过这个问题,试图效仿他的人想过这个问题,就连聆璇自己都想过这个问题。
从他化出人身自由行走于天地的时候起, 他好像就很少败过。他生命中大多时候都是顺风顺水,所以才敢于提出弑神的计划。而除了荒神那样的至高之主外,还真就再没有谁能够降服他。
不少人在观察过聆璇后都会觉得不公平,从未见这人辛勤修习过, 也不曾见他历什么劫灾, 他一生强大的法力好似是天生就有的。聆璇本人有时候自己都会奇怪,为什么这个世上能够战胜他的人那么少——虽然“想要被人战胜”的愿望已经在短时间内不知被人满足过多少次了,但每一个能胜他的, 不是妖王就是魔尊, 寻常之辈还是照样近不了你的身。
“你与这世上大多的仙和妖都不同, ”曈的声音绵软缥缈,好似响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记得你的灵力来自于哪里吗?聆璇。”
灵力, 来自哪里?好奇怪的问题……
聆璇有些头晕,黑雾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包裹住了他。这雾气似乎没有任何的危险, 可是聆璇却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被这黑雾一点点所侵蚀。他不由自主的顺着曈的提出的问题深思——
最终当然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正如人类永远也回想不起自己出生时的记忆一样, 聆璇也记不得自己灵识不全时的事情。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最多只能模模糊糊的想起玉匠在他身上雕琢时手心的温暖, 想起自己被立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巫祝狂乱的起舞, 许许多多的人在他面前下拜。
……
……等等!
灵光乍现于脑海,如闪电一瞬划破夜空,他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想起来了?”曈与她的距离不知何时缩近了,这个不死不灭形如僵尸的女人绽放出了一个欣慰的笑, “这样一来,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也就能理解了。”
她盘膝坐下,口中喃喃念诵着什么。与此同时罹都之中被曈庇护的千万魔人也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栖身之所走出,走到了一张巨大的法阵前——这法阵画在高塔的四周,高塔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法阵的阵眼。如果将法阵比作蜘蛛网,高塔便是蛛网中央被牢牢束缚住的猎物。每一个魔都走到了法阵中,在固定的位置盘膝坐下。
千万道红光交织成雾,落在了聆璇的身上却沉重的像是大山,压得他不由自主的半跪在地。与此同时他浑身的灵力也在飞快的消逝,他在短时间内便陷入了一种虚弱的状态。
“如何,能够想起你的过去了吗?你被放置在高处听众生祷告时的岁月。”曈恬静而又悲悯的眼神一如记忆中巫祝俯瞰世人时的神情。
无论是神是仙是妖是魔,他们的灵力都是来源于流转在天地间的灵气,至阴至柔的灵气为魔族所吸纳,至阳至烈的灵气为神仙所用,妖则喜爱混沌之灵——而聆璇则是特例,他的灵力来自于众生的祈愿。
千百人怀揣着希望在他面前跪下,日复一日的祝祷,终于让冰冷的玉石有了自己的意识。聆璇诞生于祈愿之中,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云月灯告诉他,他必需得帮着人族延续,因为他本就是被人所创造,形体是人雕琢而成,意志来源于人对未来的希望。
但反过来,群魔的祈愿配上特定的阵法便可以遏制住聆璇。
至于特定的法阵……呵,曈活了这么多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术她不知道?有多少失传了的秘术都保留在她这里,她是漫漫时光长河的见证人和记录者。
“你……咳,知道这些……是因为九问吗?”曈听见聆璇开口,凑近之后才听见他问得是这句话。
“还在关心九问,我是该夸你心志坚定呢?还是该心疼你不知道痛苦的滋味?”曈说这话倒不是嘲讽,而是真情实意的怜悯。
“九问到底在哪,我是为了九问来的,我总得知道它的下落,否则我不甘心哪……”聆璇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见也是撑到了极点,群魔的祝祷正在持续不断的侵蚀他的肌骨和精神。
“我知道你的事情,并不是依靠九问,纯粹是因为我活得长。聆璇,当你还是一块白玉石的时候,是我看着你被一点点雕琢打磨成像的呢。那是人族的耻辱——太古之时的人族从来不屈膝祈求神明,我们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奈何作为天道的宠儿,我们却最终没能胜得过神明,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仰仗他们的庇护。你便是那耻辱的伊始——很奇怪吗?现在的人族习惯了在神明的鼻息下过活,可太古之时却不是这样的,太古之时的人敢于向神发起挑战,尽管败了,但虽败犹荣。战败之后,当年那些有勇气站起来反抗的人一个个的都死了,他们死后,他们的故事也就湮没在了历史之中,数万年后过去,再没有记得他们,也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意志。人们下跪跪习惯了,便以为这是理所当然。”
聆璇听着这女人古怪的发言,意识却伴随着疼痛越来越模糊,到后来甚至觉得自己耳边响起的嘈杂声只是他的幻听。然而就在这时曈的一声冷笑又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聆璇,这个世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九问。”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曈很少会有情绪上的波动,然而这时她的笑却是发自内心,“如果你实在想要找什么九问,不妨——叫我‘九问’。知过去、知未来、知世事更迭、知沧海桑田,这是当年人族战败之后我先天道讨要来的补偿。不老不死不灭,这是天道给予我的惩罚。”
每一个向天道交易的人都会付出惨烈的代价,曈的代价是“永恒的生”。
**
就在曈与聆璇对峙的时候,八大魔尊中的六位都集体率领臣属杀向了正道修士们聚集的无名山谷。
魔是残暴好杀的,痛痛快快的进行一场杀戮,这是曈赏给他们的奖励。
“用不了多久诸位便将从痛苦中解脱,解脱之前,你们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这是曈说给他们的话。
于是除了子藏和鬼蛛娘之外的魔便欢呼雀跃的带着所有的臣属开始了他们的狂欢,一马当先的是平宁羽,作为平宁羽的宿敌,风九烟在他还未抵达山谷之前便敏锐的感知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魔气。而平宁羽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半边天穹都被他招摇得染成了赤红色。
“跑!”风九烟毫不犹豫的就抓着阿箬的手往相反的方向狂奔,“你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无论听到了什么都千万别出去!”这一带的山丘多的是洞窟,风九烟带着阿箬往地形复杂的山岭中钻,试图让阿箬躲进洞窟中躲避。
“来得敌人很多吗?”阿箬一边在狂奔中剧烈的喘气,一边这样问道。
如果只有平宁羽,风九烟就算是为了维护妖王的尊严,也会留在原地和平宁羽对决,又或者他就算要跑,抱起阿箬直接御风飞行更快,可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要将阿箬藏起来,可见是因为敌人来得太多,实在没有逃跑的余地,只能躲藏。
阿箬话音才落下,头顶的山崖便瞬间坍塌,山石气势汹汹的朝着她奔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生还的机会。
她因惊恐而下意识的紧闭了眼睛,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被风九烟护在了怀里,铺天盖地的藤蔓形成了一面盾挡住了山石。而片刻前的塌方显然不是意外,阿箬听见了尖利刺耳的笑声和某种怪物扇动巨大翅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