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雨来兄妹第一次离开罹都,是依靠着一株大树的指引。那棵大树高有数百丈,根茎深入地底千里,如网罗笼罩了沧山。
这样的一棵大树,其实就是风九烟。
沧山便是当年人族向神明祈愿的地方,聆璇是祭坛上的玉雕,而风九烟则是祭坛附近栽种的树。沧海桑田,曾经翠意森森的山林覆盖上了皑皑积雪,聆璇将自己的玉雕真身挪到了定繇湖底的岩洞,而风九烟的巨木本体却还留在这座大山。沧山虽然早已变化了气候,可是一株活了千万年的老树,早就不畏惧什么寒冷干旱了。
七千年前神魔的战争,就是发生他本体脚下——不止是最终一战,之前陆陆续续也有几次重大的战役是在沧山。激烈的战斗甚至改变了沧山的地势,将这一线的山脉拔高了数百丈,使暖风越不过山麓,使山尖堆满白雪。后来最终战役结束,聆璇封印了战场,被封印的地带称之为罹都,而他的本体,好巧不巧就在罹都之中。
不过这时他的根茎早已深入地下,即便本体被困在了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要紧。这一次当他们被困在罹都的时候,他的本体甚至还能帮助他们出去。覆盖住罹都的结界最多不过笼罩了方圆几百里的地域,而他的树根却早已绵延到了千里之外。落在山石间的种子会破开岩石,从缝隙中发芽;被坚实泥土压制的冬笋来年仍旧可以长成翠竹;一个小小的结界,怎么可能困得住地底的树木根茎。
然而风九烟虽然答应放走阿箬,可是他自己却没有走。
“你不想离开罹都么?”走之前这句话阿箬反复问过他很多次。
修士与魔族之间的战争还未结束,风九烟还心系着那片战场。阿箬怀疑风九烟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一只妖居然积极的参与到了人与魔的对战之中。
她从魔巢回来后气质大变,而风九烟在她眼中其实也有了显著的变化。曾经既刻薄又脆弱的老树妖好像一下子沉稳了许多,他淡笑着对阿箬说,他留在罹都,是想试着放弃云月灯。
七千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女人,心里早就很累了,只是他自己之前始终不觉得。这一次来到罹都,他没能得偿所愿反倒被一桩桩一件件的意外弄得身心俱疲,在与前任妖王厮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意义,而闻雨来的那个幻梦更是让他进一步的意识到了,云月灯其实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不想离开罹都,因为罹都对旁人来说是囚笼,对他而言却是故乡。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七千年前因为云月灯而离开,现在他累了,想回来待一会。
当然,他也不傻,不会永远的停留在这里,什么时候他觉得该走了,他自然会离开。所以道别的时候他还叮嘱阿箬为他留意那些隐匿在人间的妖族,如果那些妖敢胡作非为,就让阿箬以他的名义去惩戒他们。风九烟的威望一向不错,阿箬只要拿走他的一片叶子做信物,就足以把大部分的妖吓得俯首帖耳。
于是风九烟和阿箬就此别过,这个一见面就对她纠缠不休的老妖精在这时选择了放手。
望春汐是跟着阿箬一起离开的,闻雨来则被扣在了风九烟这里做人质。望春汐身负神力,足以保护阿箬,闻雨来这种诡计多端的,最好还是留在罹都和他一起对付魔族比较好。
不过阿箬其实没有多少地方能够用得上望春汐,从罹都出来之后她很想劝说这个傻姑娘和自己分开。她要去帝都,去寻找拯救聆璇的办法。
风九烟担心她会有危险所以让望春汐保护她,但其实这没必要,因为——
白玉眼中涌起袅袅烟雾,一个青年模样的聆璇站在了阳光之下。
自从少年的聆璇在罹都之中消散之后,白玉眼好像从此再无什么禁忌,大大方方的化出了人形,就这样自由的行走于天地间。
第119章 朱箬
“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帝都了?”白玉眼中的聆璇有着青年的样貌, 但神情举止比起原本的聆璇来说都要更为活泼,化作人形之后便一直在好奇的四下张望,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是新奇而又有趣的。
“是。”阿箬看向这个聆璇的眼神颇为复杂。
“我劝你最好别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之后, 他大摇大摆的飘到了阿箬身边坐下。
“为什么?”
“小姑娘,你干嘛用那种防贼人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这个聆璇满脸无辜,撑着下颏笑盈盈的望向她,“如果是我的那位本尊劝你不要去帝都, 你一定欢欢喜喜的就听了, 哪里会问这么多的‘为什么’。你在防备着我呢,真让我难过,他是聆璇, 我也是聆璇, 凭什么要被你区别对待?”
阿箬略显狼狈的收回了落在这家伙身上的目光。这些天来, 她心里一直都在纠结,失去聆璇的痛苦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将这个聆璇当做她所认识的那个对待,可是理智又告诉她,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好吧,确切说来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可是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性情, 眼前这个聆璇无论再怎么像她从前认识的那一个,她就是没有办法做到交付信任。
“我知道我知道——”他拖长了嗓音, 就连说话时的声音和腔调都和过去的那个近乎一模一样,“我知道我的本尊他对你的意义不一样, 这我就不服气了,我和你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本尊和你认识也同样没多久。本尊几次拯救你于危难之中,可是小姑娘你别忘了, 我也曾陪你出生入死啊。”
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樾姑城外,当她即将死在望春汐兄妹手中的时候,是这枚白玉眼主动跳出来救了她,这算是他们之间的初识。之后阿箬试图将白玉眼还给聆璇,聆璇却不要自己的眼睛,白玉眼也拒绝回到聆璇那里,于是之后他差不多一直都待在阿箬这里。阿箬几次遇到危险,如果没有他出手相救,她说不定早就死了。
“你过去救了我,我很感激。”阿箬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了心绪之后看向那个从白玉眼中化身出来的聆璇,“我要去帝都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可以选择不跟着我。”她本想看着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的与之交谈,然而后者早已被窗边的斑鸠吸引住了目光,兴致勃勃的观察着禽鸟羽毛的花色,完全没将阿箬当回事。
七千年前从本体中被分离出去的白玉眼的性格要更为潇洒恣意一些,也许是因为待在历代太祝身边的缘故,这个聆璇早就不自觉地沾染上了世俗的烟火气,比起过去阿箬认识的那个聆璇,他更加像人。
“为什么不听我的?”斑鸠飞走后他看向阿箬,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上洛城很危险的,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去那里是要送死吗?你让我别跟着你——啧,真是狠心。可你别忘了,我不能离开你的。”
最后那句话他刻意放柔了声调,仿佛含情脉脉,令阿箬不由得一愣,直到瞥见了他眼底的笑意,这才回过神来。
白玉眼中的聆璇说他不能离开她,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深情厚谊,一旦分开就会难舍难分,而是因为七千年前聆璇将自己的眼睛送给了云月灯,即便七千年过去,云月灯仍然是白玉眼的主人,哪怕云月灯尸骨都烂成了灰,他仍然属于云月灯的转世。
“上洛城能比罹都危险?”阿箬正好想要打听上洛的情况,干脆就以此为切入点询问,“上洛再怎么说也是凡人的都城吧,能有什么危险的?”
“城中潜伏着妖魔。”
“我不怕妖魔。”阿箬说着指向了一旁发呆的望春汐。由于兄长被闻雨来挟持,现在的望春汐不得不乖乖听从阿箬的吩咐。
“城中有野心勃勃又奸诈邪恶的小人。”
“我不怕小人。”阿箬说着指向了自己,意思是她生长于宫廷,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识过。
“那你倒是说说,你去到帝都是要做什么?”
“参选太祝。”阿箬铿锵有力的甩出了这四个字。
她眼下是在樾姑城,樾姑城朱府。
遭逢巨劫之后的樾姑城并没有空置太久,在鬼蛛娘被云梦宫抓走后不久,这座曾经的东南都会便陆陆续续又有凡人搬来入住。毕竟这是乱世,诸侯之间争斗不休,水祸旱灾年年都有,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饥民,樾姑城既然空了,那么自然就会有不怕死,又被逼到了生死边缘的可怜人怀抱着尝试的心态搬来这里。
皇帝虽然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但实际上早就丧失了对九州四海的掌控,因此上洛城的天子对于樾姑的动乱并没有明确表态。勾吴国的国主虽在混乱中苟活了下来,但却无力再掌控国境,勾吴四方的诸侯国纷纷趁乱抢夺领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将曾经的勾吴拆得七零八落。
如今樾姑城并没有一个主宰,曾经的国主早就逃了,城内百废待兴,秩序却是混乱的。不过几天前有宦官带着一道天子的圣旨来到了这里,说是不日便将派一位官员接管樾姑。皇权衰颓百年,如今帝座上的那个小皇帝居然又有了胆子染指东南,着实让人佩服。伴随着这道圣旨一块传来的,是帝都即将挑选太祝的消息。
那宦官说,等到新的太祝被选出来了,会驾临樾姑,在这里举行祭礼,安抚亡魂,保此地百姓安然无恙。
帝都竟然要有太祝了,最初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阿箬还以为这是个笑话,又或者是那宦官为了安抚樾姑百姓编织出的谎言。可是很快,她曾经的友人,勾吴国的巫女朱简告诉她,这事是真的。
朱简出身于上洛朱氏的分家,上洛朱氏是个有着悠久传承的家族,族中曾经出过数位太祝。
自从羽衣之乱结束后,上洛城已经有很多年不设太祝官了,可现在皇宫之中的那位天子却忽然说要重新恢复这一古老的官职。
也许阿箬是有些多心了,但她总觉得是有谁在暗处针对她。她才从罹都之中逃出来,上洛就开始挑选太祝,而太祝偏偏是她前世所担任的官职。
是的,太祝是她前世所担任的官职,不止是云月灯,她每一次转世都大概率会成为太祝。
她曾问过白玉眼一个问题,既然他被云月灯传给了后世的太祝,那么如果他在太祝的手中碰到了云月灯的转世他会奉谁为主?
白玉眼中的聆璇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阿箬,不存在这种矛盾的情况,他听命于云月灯的转世也同时归属于历任太祝,云月灯的魂魄若是轮回了,不管出生在怎样的家庭,都会最终成为太祝。
云月灯每一次转世,都会回到上洛城太阴宫,握住她前世的法器,成为至高的巫官。
这算是什么?无可违抗的命运么?
既然这样,阿箬便也不打算逃避了。虽然不清楚敌人是谁,可是既然上洛城内召开了太祝遴选的省会,那么她就坦坦荡荡的前去赴会好了。反正她一开始,也是打算去上洛城的。
云月灯的坟墓在上洛城郊,云月灯生前留下的一切记载也都存放在太阴宫中。光凭几个记忆的片段不足以让阿箬了解云月灯,她想她如果真想成为云月灯,那么最好回一趟上洛城。
此外就是,她还想得到聆璇的另一颗眼睛。
聆璇虽然是玉雕,但他是按照人类模样雕出来的玉像,当然有两颗眼睛。七千年前他将两颗眼睛都剜了出来给云月灯,但现在到阿箬手里的就只有一颗,阿箬疑心另一颗眼睛还在上洛城中——不过问起来,这个聆璇总是笑而不答,多问几句他便说另一颗眼睛早就碎了,再问是谁打碎的,他说是他自己。
阿箬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说笑话还是在认真的告诉她一件事实,只能希望他是在玩笑,如果聆璇真的还有另一颗眼睛存于这世上,那么取到那颗眼睛或许可以救他。
还有,她之前就想要前往帝都打探自己弟弟的消息,现在聆璇虽然不在她身边了,但她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弟弟不管。所以不管现在她身边的那个聆璇怎么劝,她终究还是要去帝都的。
她如今暂住在好友朱简的家中。朱简自上回樾姑城混乱中捡回了一条命,之后休养了许久精神才恢复正常。但说什么她都不愿再继续担任巫官了。此番天子遴选太祝,照理来说她是要进京参选的,而她不愿意,于是阿箬便说:“让我替你吧。”
樾姑城遭逢劫难之后,官服的名籍档案混乱不堪,朱简趁机将阿箬的名字加到了朱氏的户籍上,于是从今往后阿箬便成了樾姑朱氏的女儿,是朱简的堂姊妹,名朱箬。这段时间来朱简一直在教导她各种祭礼,只为了她能够看起来更像是朱家的孩子。
第120章 天子
朱简告诉阿箬, 要想成为太祝,需要前往太阴宫历经三重考验。
至于那三重考验是什么,朱简说她也不知道。
“我从生下来至今, 其实从未去过帝都的那座太阴宫。自我记事之时,羽衣之乱已然发生。上洛朱氏被崇嘉上皇几乎连根拔除,我这一支虽未收到波及,但族中长辈却也不敢轻易踏足上洛。”朱简坐在阿箬身边回忆, “小时候我听长辈说, 太阴宫是建在月亮上,那时深信不疑,以为做了太祝就是变成了月宫中的仙子。后来才知道, 太阴宫不是建造在月亮上, 而是在上洛城的最北端, 那是一座高山,山巅可以俯瞰整座帝都。太阴宫的位置甚至比皇帝居住的皇宫还要更高,如果从太阴宫方向派兵冲杀下去, 可以直取皇帝的寝居。”
阿箬仔细的听着。
“不过千百年来,太阴宫从来没有兵甲。皇城之内十步一哨所, 昼夜都有卫士巡逻。数不清的高手在暗处随时待命护卫天子, 可是住着太祝的太阴宫却是唯一不设防的地方。宫内只有一群的女人——是的,女人。不仅历任太祝都是女人, 就连侍奉在太祝身边的仆从也尽是女子。七千年来从没有哪一个太祝在死时不是贞洁之身,人们都认为一个少女在她被选为太祝的时候就已经嫁给了神明, 这世上没有哪个凡夫俗子配得上迎娶她。”
朱简在说话的同时为阿箬更换巫祝的衣裳,阿箬要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巫官世家的姑娘,别的不说,至少得先适应这层层叠叠繁复累赘的裙裳。巫觋的服饰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款式, 但几乎没有哪一件是便于穿着的。最盛大的那一身礼服足有数十层,穿在身上简直让人寸步难行,可偏偏这样她还要试着轻盈的起舞。
朱简说那不叫舞蹈,是祭祀的请神礼。
阿箬学着她的样子,顶着数十斤重的压力扭动胳膊,摆腰挺胸,做完这个动作后自己都觉得尴尬,“你确定这不是在跳舞?”她和朱简多年的交情了,讲话没必要太客气。
“我辈巫觋岂能和寻常的舞伎相提并论?”樾姑城的劫难摧毁了朱简作为巫觋的骄傲,但在这时她还是忍不住撇嘴小声的分辨,“这真不是在跳舞,就算是跳舞,那也是在娱神,和那些取悦贵胄的优伶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