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跳着糅杂了妩媚与诡异两种风格的请神舞,心里想到的却是罹都中的曈,那个出生于太古时期的老怪物曾用一种怀念而语气向她回忆过人族的过往,她说过去的人类有着与神明同样的骄傲。
“步子慢了。”朱简用手中的杨柳枝轻轻扫过阿箬的腿。
穿着厚重祭服的阿箬根本感觉不到痛,但还是下意识的心中一惊,努力让自己跟上鼓乐的节奏。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除了舞蹈之外,一名巫官还需要记住祭礼上的流程,什么时候该献上什么祭品都有讲究;献祭之时要如何跪拜,如何感谢神明,又是一重规矩;甚至于那些华丽花哨的祝词,都需要用特定的腔调念出,不像是在说话,反倒像是在歌唱……这些繁琐的东西,阿箬要在短时间内全部学会。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多半会成为太祝,可要是真到了上洛,阿箬并不想让自己因为表现过于笨拙而引人注目。
巫官世家倒也不是每一个族中的子弟都会送去做巫祝,但肯定每一个孩子在幼年的时候就会学着如何做巫祝,基本的祭礼是一定会掌握的。阿箬现在要伪装成朱箬,就得有点朱家女孩的样子。更何况这些繁琐的祭礼其实并不算太难学,一遍遍的在请神舞中挥汗,总比什么都不做,只在日光下默默发呆回忆聆璇要好。
阿箬其实也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救回聆璇,可是她如果不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她恐怕会疯掉。
“不过说起来,那三重考验危险么?过去七千年里,有没有人因为那三重考验丢过命?”阿箬真正关心的还是这个。
朱简摇头,“你在开什么玩笑呢,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试炼么?从未听说过有人死在试炼中。你呀,也别太紧张,你只是代替我去上洛走一回过场而已,又不是真的让你做太祝。”朱简并不知道阿箬在过去那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轻笑着宽慰她,“早去早回,我还等着来年春与你一起做桃花糕呢。”
阿箬不受控制的眼睫一颤,朝朱简报之以淡淡一笑。
和一群仙魔妖鬼打交道久了,又在罹都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困了很久很久,她有时候都差点忘了自己是个人类。朱简的话将她拽回到了过去的记忆中,她好似又回归到了曾经那种平凡的生活中,阳光明媚的从窗外洒落,女孩们并肩坐在窗边,穿着柔软鲜艳的裙裳,数着指头期盼花开。
阿箬什么都没对朱简说,但朱简好像也看穿了阿箬心里藏着事情。她并没有天真的以为阿箬冒姓朱氏进京只是因为义气,盯着阿箬的眼睛瞧了很久之后,朱简忽然从自己的房中捧出了一只木匣,匣子打开全是灿灿的黄金。
“你是想要做太祝的对吧。过去凌夫人就常说,阿箬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一定不会久居人下。如果翁主还活着,如果翁主可以继位,她在做了国主之后一定会封你个女官当当,可惜翁主已经不在了……你要是想做太祝,就将这匣子拿着,进了京城四处打点,聊胜于无。”
阿箬没有接她的匣子,只是悄悄垂下了眼睫,遮掩住泛红的眼睛。
**
上洛,宫城,紫清殿。
天子已经有差不多十多天没有上朝了。朝臣们却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都没几个公卿大夫肯在享乐之余,派出使者去打听一下他们的皇帝究竟是怎么了。
小皇帝登基已有八年,八年来一直未曾树立起什么威信,有不少生活在上洛的老人还以为如今仍是崇嘉上皇当政的时代,浑然不知而今帝座上坐的是谁人。
唯有侍奉在紫清殿前的宦官会为这个小皇帝而担忧。他已经在殿内呆了整整十天了,十天之内甚少饮食,不少的宦官都担心天子就此驾崩。
倒也不是天子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好好的非要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肯出来,而是他被禁足了。有人下令将他关在了紫清殿内,每日只给他少量的食物和水,就好像是要存心磋磨死他。
能够磋磨皇帝的只有上洛城中那个比皇帝更加位高权重的女人——崇嘉上皇,曾经主宰这个王朝的女帝。羽衣之乱后她退位隐居,由于没有亲生儿子,于是便从宗室之中挑选了一个侄儿登基继位。也许因为小皇帝与她隔了层肚皮的缘故,这对姑侄之间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新帝继位后的八年来,太上皇不知道为难过他多少次。
天衢阁乐长老斜坐在一只仙鹤的背上,悠然飞过了守卫森严的阙门,落到了紫清殿前。
紫清殿外的侍者都毕恭毕敬的朝着这女人叩拜,“向仙人请安。”
天衢阁的修士在上洛城中地位比什么丞相、太尉更高,哪怕是皇帝都得在天衢阁的一个小弟子面前屏声敛气。若干年前就是这样一群人协助崇嘉上皇终结了七千年来太祝乱政的历史,他们帮着那时还很年轻的上皇杀死了太祝,并将朱氏满门抄斩。然而十多年过去,上皇的侄儿却忽然要宣布要重新遴选太祝,这等于是在打姑母的脸。
崇嘉上皇为此勃然大怒,下令将侄儿禁足。但天子派出去的使节已经动身,前往九州各地不同的巫官世家,他们将挑出最适合担任太祝的少女,在不久后送来帝都。
上皇与天衢阁向来同进同退,有时候上皇像是天衢阁在俗世的传声筒,又或者天衢阁是上皇忠实的刀剑。在天子被软禁数日之后,天衢阁的乐长老忽然来到紫清殿,这让紫清殿的侍者不能不为之惶恐,生怕这位仙人是来问罪的,如果她真的想要问罪于天子,那么他们这些凡人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阻拦不了她。
当然,他们也是愿意为天子豁出性命的。天子是个好人,登基八年来,待他们如同家人。
乐长老却是轻轻摇头,“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他的。”
眉目清冷如霜雪的乐长老偶尔凝视人的时候,眼神会给人一种慈悲的错觉,但实际上这个女人冷酷无情到了极点。宦官们在听到她的话之后仍旧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放松。
“前段时间陛下……”
“我们阁主向来不拘小节,陛下那一点孩子脾气,不算什么,我们阁主不至于为此斤斤计较。倒是太上皇人到中年越发的暴躁了,你们这些做下人的,有空还是好好劝劝。皇帝就这么一个,他死了,谁来替?”乐长老挥袖,紫清殿的大门豁然打开。而她没有多说一句话,跃上白鹤翩然而去。
第121章 勾引
紫清殿的大门被打开之后, 卫兵们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门口等候着天子从殿内走出。亲近些的宦官则直接迈着细碎的步子,躬身走了进去,想要赶在第一时间照料被囚多日的小皇帝。
片刻之后一声惨叫响起。
“陛下、陛下不见了!”
紫清殿内空空荡荡, 连鬼影都没有一丝。多日来殿外都戍守着重重卫兵,用夸张的说法就是一只苍蝇也难以飞出紫清殿。可是皇帝居然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了。龙袍挂在架上,干净整洁,冠冕搁在榻上, 旒珠闪烁无声的冷光。所有能够象征皇帝高贵身份的物件一样没少, 皇帝就像是穿着一身寝衣就被某个不知名的人物给绑走了。
有年轻的宦官立时哭天抢地,好似到了末日一般惶惶不安,甚至急着就要往天衢阁方向跑, 要请那里的神仙道长做法找回他们的陛下。有几个年长的宫人倒是镇定, 一把拽住了那些就要去天衢阁的宦官, “慌什么,仙人们既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么想来这事也早就预料到了。陛下吉人天相, 不会有事的。”
“可是、可是,万一仙人们并没有算到呢……”
“没算到那才是好事呢。”老宦官幽幽说道。
皇帝未必是被什么鬼魅妖精给挟持走了, 也有可能是自己跑了。为什么要跑?因为这小祖宗从来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脾气。
这是小天子登基后的第八年, 也是他第六次试图逃出藩篱。
**
帝都的来使抵达樾姑是在一个明媚的清晨。
勾吴国不复存在了,樾姑成了被弃置的城池, 可那天子的使节听说东南一带有个姓朱的巫官世家,便还是不辞辛劳往这里跑了一趟, 要带走这家适龄的姑娘。
适龄的姑娘……挑选太祝竟也和挑选妃子没什么两样。首要的条件便是年轻,过去是要十三至十七岁的少女,今年忽然放宽了限制,说是要十三至十九的女子。阿箬恰好十九岁, 很难不为此怀疑,怀疑这次的遴选就是针对她一人。
出发前她谨慎的带上了白玉眼。想了想,又将望春汐装扮成了自己的丫鬟,让她跟着她一块进京。
神魂残缺的望春汐有时候就像个四五岁的稚儿,差遣她会让阿箬有种欺负小孩的罪恶感。可是她也没有办法,难道要她将望春汐丢在樾姑么?这么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孩,就算身负高强的法术,也难免不被人算计;而阿箬倒是不傻,可她没有法力,到了京城说不定就会被什么妖魔鬼怪一口吞了连骨头都不剩。所以最双赢的办法就是她把望春汐也一块带去上洛。望春汐负责保护她,而她照料望春汐。
不过望春汐可听不懂什么双赢,她从前只知道跟着自己的兄长,兄长被风九烟扣在罹都之后,她便只知道跟着阿箬——大约是闻雨来在分别时对她叮嘱了什么,这段时间来她在阿箬面前倒也算乖顺。
朱家宴请了那帝都的使节之后,便半是欢喜半是忧愁的送走了阿箬。朱简原想将阿箬再多留一会,可使节说大选将至,再拖拖拉拉恐延期误时,朱简只好含泪将阿箬送上了前往上洛的船只。
要想最快抵达上洛,最好走水路,经运河一路北上。
前来接阿箬的船只修得格外奢华,船用千年的云杉制成,漆成庄严的朱红色,雕龙绘凤,巧丽华美。与阿箬坐在一艘船上前往上洛的还有七八名候选的姑娘,但阿箬在上船之后便被带到了一间单独的厢房之中,禁止与那些姑娘交谈。
这点朱简过去也告诉过她,即将成为太祝的候选人,在待选之前最好能够一月不开口说话,以此来保持她的纯洁。若是成了太祝,她的口舌便将成为沟通神与人的桥梁,寻常凡夫俗子怎可轻易聆听她的声音。
云月灯是瞎子却不是哑巴,她做太祝之前难道不开口说话的吗?阿箬在心中默默地想道。她疑心很多规矩都是云月灯做太祝时想都没有想过的,只是后人为了让太祝一职看起来更为神秘莫测,所以增添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忌讳,什么不许成婚、不许说话之类的。
但不必和那些候选人交谈也是好事,阿箬近来精力越来越差,实在是没有闲心再去应付七八个叽叽喳喳的姑娘。
她们出发的时候是在夜晚——这也是规矩,说是太祝身为女子,居住的又是象征月亮的太阴宫,因此她们这些候选人赶路也最好在夜间出发,这样便能得到月神的庇佑。
收拾完住处又安排望春汐睡下之后,阿箬也在简单洗漱之后躺到了被褥之间,打算好好休息。近来她常常失眠,一闭眼便是罹都中所经历的生生死死。然而这一晚她不知为何,竟然很快便沉沉睡下,还做了个格外香甜的梦。
梦里见到的是什么她忘了,总之那是个好梦。她在梦里不由自主的欢喜,因喜悦而感到浑身轻盈。
然后她便醒了,醒来的时候身上一点也不轻盈,反倒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她的身上。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恐惧,阿箬也不例外。然而就在她想要尖叫着反抗的时候,那个东西,或者说那人将手指搭在了她的唇上。
阿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安静片刻之后铿锵有力的低吼,“从我身上滚下去——你自己有多重你心里不清楚么?还当自己是颗小小的白玉珠子么?”
聆璇的笑声轻轻的从阿箬耳畔拂过,撩拨她的心弦,“我也不想躺你身上,可是你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将我贴身佩戴着么?”
阿箬被这既无辜又撩人的声音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枚玉珠,还是一枚重要至极不能丢失的玉珠,不贴身佩戴难道要串一根绳子拖在身后么?再说了她也并没有将其贴身佩戴,她只是将他收到了自己的袖中,还并没有收到最里层,他连她的胳膊都没有碰到,怎么就算是贴身了。
“大晚上的你忽然又变成人的样子做什么?”
“我有千变万化的能力,想要以什么姿态出现在你的面前,都是我的自由。”他轻笑,从阿箬身上翻了下来,但并未离开她,仍旧是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我喜欢人的样子,我就要变成这个样子。”
“你过去可一直是玉珠的形态。”
难道是畏惧本尊的力量,所以不敢在他的面前显现人形么——这句话阿箬没说出口,但她眼中的挑衅对方不会看不出来。
“因为害怕你会寂寞,所以特意变成人的样子来和你说话啊。”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你现在,是在前往上洛的路上?都说了不要去上洛了,可你就是不听我的。”
他好像是在责怪她,又好像是在撒娇。阿箬抿紧双唇,刻意没有理会他。
“我说……”聆璇贴近她的耳朵,一字一顿的对她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私奔?”
阿箬的头脑空白了片刻,之后她直接从榻上滚了下去。
不是她欣喜过度乐极生悲,而是她现在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和聆璇拉开距离。
不能再靠近他了。阿箬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坠落那一刻她以手撑地稳住了身形,站起之后就急速的后退了两三步,就好像聆璇是什么采花大盗,她不赶紧跑就要清白不保了似的。
如果是别人对阿箬说这样轻佻的话语,阿箬早就大喊捉贼,让人将这采花盗给拖下去打死了。可是这个聆璇顶着她所爱的那人的样貌,有着与之类似的声音,这样一来他就算再怎么轻浮孟浪她都不忍心怪罪。聆璇有着一张极好的样貌,看人时候眼神尤其无辜尤其真挚,让人不由自主的怀疑他方才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不由自主就开始浮想联翩。
阿箬用力的掐了自己一把,抄起薄衾对着那张她所恋慕的脸砸了下去,“你想勾引我?做梦!”
如果是聆璇本尊半夜爬她的床,阿箬会觉得他只是不懂俗世的男女大防;如果聆璇本尊贴着她说话,阿箬会觉得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靠近人类;如果聆璇本尊对阿箬说:我们私奔吧,阿箬只会怀疑聆璇理解错了私奔的含义,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我们一块出去瞎逛几圈吧。
总而言之,如果是聆璇本尊在这里,阿箬绝不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可是白玉眼中的聆璇就不一样了,白玉眼在太阴宫待了七千年,七千年来陪在太祝身边,太祝是什么人?是上洛城中的掌权者,势力甚至一度胜过天子,阿箬不信七千年来他没见过男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