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又是宦官模样?”
“我——”那妖精语塞,他虽然是妖,却也知道在人间宦官身份低贱,“我族中有远亲曾受皇族之恩,所以我化作内侍,来为皇族卖命,以求偿还恩情嘛。我们妖向来重恩义,若是欠下恩情,以身相许的都有不少,更何况是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呢?”
“但愿你没有撒谎,否则我一定饶不了你。”其实这个妖精说的是真是假阿箬一点也不清楚,她既不知道翚羽城的真实情况,也不清楚妖族是不是真的重恩义,不过既然她要装作和风九烟交情很好的样子,那就不能一味的追问不放,“我此番进京乃是风九烟的安排。”她知道这妖精想要问什么,抢先一步编造了理由,“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具体是要做什么,你没资格知道。你只要清楚,我可以随时联络到他就够了。要是我没能成功进京,耽误了他的计划,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
“是、是。”这妖精战战兢兢伏地,同时将方才从阿箬手中夺来的翠叶双手奉上,“臣必当尽心竭力护卫殿下入京。”
“船上仅你一只妖么?”
“是,只有我而已。”
阿箬冷冷的打量着这妖精的神情举止,并没有马上去接他手中的翠叶。最后还是望春汐过去拿起了这片薄薄的绿叶,确认过叶子上没有附着什么恶咒之后才交给阿箬。
不过即便这妖精表现得足够乖巧,阿箬也不敢信任他。风九烟倒是曾向她保证过,只要拿着他的一片叶子就能号令群妖,但阿箬对此表示怀疑。
凡人有句话叫做皇权不下县,意思君王的命令推行到地方便无人理会。反正山高皇帝远,斗升小民做了什么天子也管不着。风九烟尚且不一定能够指挥得动天底下的每一只妖精,更何况是她?这些妖看见她拿出这信物后大可以把她直接杀了然后谎称从未见过她。反正她决计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怀揣着疑虑,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久之后,一场诡异的风暴袭来,阴云堆积在了船只上方,狂风大雨几乎将这艘小船掀翻。
眼下并不是多雨的时节,阿箬猜这场雨应当是针对她的。
果然如她所料,暴雨交织成了雨幕,河水中窜出了一只银色的怪物,不少人以为自己是眼花错看了闪电,而阿箬却瞧见那分明是一条长蛇。
楼船在风浪推得倾泻,阿箬一时间没能站稳,朝着舷窗方向摔去。而就在这时,长蛇对着她扑了过来。
今日早晨那枚被内侍夺走又交还给她的翠叶却在这时忽然裂开。
风九烟的叶子是不会如此脆弱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妖精在交还她翠叶的时候悄悄动了手脚,用普通的树叶交换了风九烟的叶子。
妖族善于幻术,这点风九烟曾经告诉过她。
电光火石间,长蛇扑至。阿箬一手抓住望春汐稳住平衡,另一只手掏出了怀里的另一片翠叶,拍在了长蛇的脑门。
霎时间风雨平息,这条长蛇在僵硬片刻之后抽搐着坠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
啧,这些妖精有时候也是够天真的。他们该不会以为风九烟就只给了她一片叶子吧。阿箬看了眼仍未散去的阴云,从怀里又摸出了四五片一模一样,翠绿晶莹如碧玉的树叶。
咆哮声从后方传来,阿箬回身将手中的翠叶一口气全部甩出。这一只妖精比起方才的要强,只是暂时被阻住了行动。阿箬又从袖中摸出了一截树枝,用树枝抽向了形貌狰狞的来袭者——
这些天真的妖精,该不会以为风九烟只给了她叶子吧。
第124章 你看我有用吗
银发聆璇坐在碧波之上, 眺望着远方朱船。
他虽是负气说要离开阿箬,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走远。他在等阿箬服输,早在跟随阿箬登船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船上的妖气, 那些妖精能是什么吃斋茹素的善类么?他们不在路途中生事那才叫奇怪。
算算时间那些妖精该发难了吧。怎么尖叫声、求救声还没有传过来?该不会是那丫头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直接杀死了吧。不应该啊,他是她的所有物,换而言之他在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就已经认了她为主,如果她死了他是能够感知到的。
银发聆璇站起身, 有些想要回到那艘船上一探究竟, 但又碍于面子迟迟不敢行动,他当初走的时候可以说是潇洒利落,现在眼巴巴的又跑回去, 实在是有些丢人了。
这点他比不上本尊, 本尊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 从不拖泥带水,也从不顾忌什么所谓的颜面。而他可能是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待久了,渐渐地沾染上了俗世烟火气息, 也有了人的种种恶根性……也不能说是恶根性吧,如果本尊在这里的话, 会很羡慕他, 畏葸不前、游移不定这都是恐惧的表现,而聆璇本尊, 恰恰是感受不到恐惧的,这是他先天的缺憾, 白玉眼原本也有这样的缺憾,却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为自己补上了心里的空白。
而就在他反复纠结的时候,一声巨响炸开, 他想都不想赶紧扑了过去。楼船被什么给撕裂开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烟尘翻涌成浪,银发聆璇看见有一抹纤细的影子在爆炸中被掀起,他乘风而行,飞身上前接住了她。
但,那并不是“她”。那是一个矮小而又丑陋的妖怪,似乎是鲤鱼精或者泥鳅精,身上滑腻腥臭,在被他抱住时因他所带来的威亚而吓得不敢动弹,只茫然的看着他,大约是不明白聆璇为何要接住他。
聆璇也愣愣的看着这个妖怪,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就接住了这么个玩意。阿箬呢?
他看向楼船,船身破裂处涌出的浓烟在狂风大雨之中很快散去,阿箬站在裂口处,用手扶着木板的断口,将身子探出船舱往外望,与银发聆璇目光对上之时,她也有短暂的错愕。
聆璇面无表情的发力,扭断了怀中泥鳅精的脖子。阿箬会和一群妖怪打起来,这是他早就料到的,但他没有料到阿箬居然没输而且还可以将妖怪像丢破麻袋一样丢出去。
船上的妖不止两三只,在他们游神的时候,又有一只蛇妖甩动长长的尾巴,对着阿箬卷了过来。
银发聆璇如同闪电一般扑过去想要救阿箬,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不是没来得及救阿箬,而是阿箬在被他拯救之前,就已经自行解决掉了那条蛇妖。银发聆璇这时才发现阿箬的另一只手上缠着翠绿欲滴的藤条,方才蛇妖想要缠住她,而这些藤条在蛇妖触碰到阿箬之前抢先将蛇妖给缠了起来。
“风九烟?”银发聆璇冷冰冰的挤出了这个名字。
“是,这是风九烟给我的。”阿箬低头看了眼手臂上的藤蔓。风九烟给她的原本只是一截树枝,那截树枝在脱离了本体之后一直不曾枯萎,当那群妖精试图一拥而上围攻阿箬的时候,阿箬将其从袖中掏了出来,长不过四五寸的枝条在那一瞬间化作了长长的藤蔓,以一种凌厉狠绝的气势,绞杀了大部分敢于靠近阿箬的妖。
当然银发聆璇是很不愿意看到这样一幕的,风九烟的枝条竟然如此神勇,那么阿箬还要他做什么?她的确是可以自己前往上洛了。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回到了阿箬的身边。在阿箬面前站定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这船舱中所有的妖精,不管死了还是没死,统统一口气扫落到了滔滔江水之中。由于心情不好的缘故,他下手颇狠,惨叫声此起彼伏,甚为惊心。
厢房内的望春汐敏锐的觉察到了氛围不对,缩了缩脖子努力的将自己埋在了角落里希望能够降低存在感。聆璇先是瞪了一眼这个担负着保护阿箬的职责,方才却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的女人一眼,接着又瞪向了那缠在阿箬手上,如同活物一般缓慢颤动的藤条。
“你和风九烟关系不错?”他有些酸溜溜的开口——在人间生活了七千年的银发聆璇当然知道眼下他心中这种感情叫做嫉妒。他并不打算否认这种情绪,嫉妒就嫉妒好了,就算因为嫉妒把自己扭曲成了丑陋的样子,他也还是要找机会发作,宣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不不不。”阿箬也不是没眼力的姑娘,当即开口解释,“我和风九烟的关系,比不上我和你的关系。”这是实话,“风九烟将本体上的枝条和叶子交给我,主要还是为了让我帮他清理妖族中不听话的败类。”
银发聆璇冷哼了一声,勉强满意她的答案。不过还是忍不住像个怨夫一样长吁短叹,“你不必多说什么了,我知道我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去上洛,你死活不肯听我的,呵,原来是因为早就做好了准备。也是,有妖王在背后为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妖魔鬼怪呢?我是对你没什么用处了,你反正也嫌我,我不如走了算了。”
说是要走,但偏偏没有任何动静,只斜睨着阿箬,等着她来哄他。
阿箬心里觉得好笑,眼前这个家伙年龄不知是她的多少倍了,可不管是本尊还是白玉眼,都跟个小孩似的。
但其实仔细想想,聆璇会像小孩也正常。他的经历实在太浅薄了。尽管活了很长很的光阴,可在那漫长的光阴中,他甚至都没有体会到完整的喜怒哀乐,生命如同井中的水,而井水怎能与波澜壮阔的大海相提并论呢?
不对,他的生命也是有起落的,弑神失败就是他经历过的最大挫折。可是他毕竟与人不同,既没有办法从挫折中感受到悲愤,也没有为此而奋勇的动力。他本是玉石,由人打磨雕琢,这才有了如今的形态,他的心也是玉石,需要旁人的打磨——对,他不是没有心,而是需要被打磨。阿箬豁然意识到了这点,禁不住微笑了起来。
如果没有心,七千年前的聆璇怎会在罹都中祈求她去帮七千年后的他?
如果没有心,聆璇为何会在罹都中为了她而舍生忘死?
他是有心的,只是他比一般人要驽钝,需要仔细雕琢。一旦雕琢成功,那颗心必然流光溢彩美丽绝伦。
“你笑什么?”银发聆璇闷闷的问。
“我在笑你说了个笑话。”阿箬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怎么可能对我不重要呢?”
“这么说……我对你很有用?”聆璇曾是物件,所以直到现在思考的方式也是站在物件的角度,重不重要取决于有没有用,没有用的物品理应被抛弃。
阿箬伸手理了理他柔顺的鬓发,他没有躲开,专注的看着聆璇。
“你看我有用吗?”她问他。
聆璇语塞。
其实倒也不能说阿箬没用,如果没有阿箬,那么他一定会在很多事情上举步维艰。可要说阿箬有用在哪里,他又一时之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阿箬,阿箬是否有用也就不重要了。
阿箬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江上的呼救声所转移。这些妖精在杀阿箬的时候又是呼风又是唤雨,先姑且不管打斗过程中损坏了船只,有没有吓到这艘船里的普通人,只说这条江上还有不上的渔夫及过往客船,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下子将他们打翻入江水。
“有件事情需要你帮我。”阿箬说。
聆璇一下子来了精神。
“能否把那些人都救上来。”阿箬指向前方在水中挣扎的人们。狂风暴雨虽因妖怪们的死去而平息,不少的渔民也会水,可是他们的船只早就在惊涛骇浪中被打成了碎片,如果不将他们带到这艘船上,他们或许会因为脱力而沉入水中溺死。
“为什么要救他们?”聆璇不解。
为什么要救?阿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是她心底本能的想法,就好像路旁看见一只倒了的油瓶会下意识顺手去扶,在见到有生命挣扎在生死边缘,便会尽自己所能去帮一把。
“大概,是因为敬畏吧。”阿箬回答,这敬畏是对生命的敬畏,而聆璇本就是没有生命的物件,原是不懂生命的可贵,在听了阿箬的解释后依然站着没动,逼得阿箬不得不催促:“先别问我这么多了,快救救他们吧,晚了可就真的淹死了!”
聆璇这才出手,一道白光闪过之后,视线范围内所有落水的人都被他捞起放在了这间破了墙的厢房内。这些人中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他们以为自己是遇到了神仙,在获救后大哭着跪拜。
只有一个少年人是例外,他沉默的坐在角落里,紧紧盯着阿箬。
第125章 他们看着阿箬死去
阿箬下意识的朝着那个少年走了一步, 想要看清楚少年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可是银发聆璇拽住了她的衣袖,“你做什么?”
“那个人……”阿箬小声的告诉他:“很奇怪。”在一群忙着哭号、忙着感激涕零的渔民之间,这少年的沉默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在方才的风暴中被吓坏了, 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呆滞。可阿箬注意到他的服饰也不大对劲,他身上穿着粗布短打,看起来和其余的渔民没有多少区别。然而当阿箬将目光移到他的手上时,她发现这少年的手白皙细腻, 一看就是那富裕人家的孩子。
“再奇怪也和你没关系。”聆璇瞪了她一眼, “这不过就是个和你素昧生平的凡人,也值得你在意么?”
阿箬轻拍了拍银发聆璇的肩头,算是一种对他的安抚, 这老家伙脾气和年纪一样大, 之前他的气还没消, 现在又惹他发火可就不好收拾了。
可是阿箬的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的黏在那个少年身上,那少年好像藏着很多的秘密,让她不得不留心。这时少年抬眸, 对上了阿箬的视线——他的眼神是深沉而又阴郁的,但其中并不包含敌意。他静静的看着阿箬, 就好像是一只胆小的猫儿在来到了陌生地方后下意识的将自己藏进了角落, 又从角落中偷偷观察着陌生人。
“你……”阿箬试图和那少年多聊几句,这时却忽又一阵阴凉的风拂面而来, 冻得她一哆嗦,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做什么。
在之前的打斗中, 她居住的船舱被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好几只妖怪都是从这个大口子被她丢出去的,风从破损处涌入,如同刀割一般让她感觉到面颊生疼。她下意识的往风来的方向看, 然后不由得愣住——
兴风作浪的妖怪都被她和聆璇杀了,可是天穹的阴云始终没散去。虽说现在已经无风无雨,可沉甸甸的云层压在上空,就好像随时会有一场倾盆大雨落下。
更为奇怪的事,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别的人赶过来。
阿箬和那些妖精打起来的时候,船上的人理应听到了声响,之后聆璇一番折腾,将落水渔民悉数打捞到了阿箬居住的这间厢房,数十人说话的声音更为嘈杂,难道住在阿箬附近的人都是聋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