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受了伤。”阿箬捂住心口,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觉得自己的心房也隐隐作痛,“受了很重的伤,也许他会死的。”
银发聆璇只能安慰她说:“可能那些天衢阁的修士会去救他,我看他们的修为怎么都有元婴以上了,要想救个凡人还是很简单的。”
“那也得是他们想救,不是吗?”
“……说老实话,我没有把握破开天衢阁的结界去救你弟弟。”
“没关系的。”阿箬连忙摆手,“我……可以再想办法。”
她开始回想多年前自己与弟弟分开时的情景。那年她和湛阳翁主一道进京,却意外的见到了阿梧。阿梧行迹神秘,并不透露自己是被怎样的家庭收养了,也不肯跟着阿箬一起走,只说让阿箬在勾吴等她,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姊弟自会重逢——其实在那时候阿箬就隐约猜到他的身份不寻常了,他如果真是被卖去了哪家权贵府邸做娈童,也不至于如此神秘,更不至于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贵气。
时间再往前推,十岁那年,他们姊弟第一次被分开的时候。那是在勾吴国的市场,从各地搜罗来的奴隶崽子和鸡、狗、牛、马等畜生一起摆在市场出售,她看着一个身着华服,操着一口上洛官话的女子在竹笼间挑挑拣拣,最终她选中了阿梧。阿箬哭喊着弟弟的名字,那女人回头朝她笑,说阿梧被买走是他的幸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个女人是谁?她难道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策划混淆皇室血脉的阴谋?
马车猛地停住,阿箬没提防,往前栽倒。银发聆璇及时扶住了她,并且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阿箬用口型问道。
“有妖的气息。”银发聆璇小声的告诉她。
上洛既然是妖魔窟,那么出门遇上妖魔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阿箬前不久才被刺杀过一次,这一回又碰上妖,倒是淡然了。
“他们应该是没有恶意的。”阿箬猜测道。
银发聆璇点头,他能感受到逼近的妖身上并没有血腥的杀气,于是轻轻打了个响指,放开笼罩在马车四周的结界,眨眼间一道道流光闪烁,光芒敛去后,有四五名形貌各异的男女出现在了车厢内。
这些男男女女都有着隽丽的容貌,只是身上或多或少带着兽形,有些是长着狐狸的耳朵,有些是拖曳着长长的豹尾,有些是颊边有形如鸟羽一般的纹路。
他们都是实力不俗的妖精,平日里隐藏在人间,可以轻易将自己变作人的模样不露半点破绽,此时在阿箬面前展露妖身,是刻意示好表达诚意。
“拜见太祝大人。”为首的女妖似乎原型是一只狐狸,她朝阿箬下拜之时,露出了身后火红色的尾巴。
“你们找我……”
“我们找太祝大人,是为了营救陛下。”
这些妖既然听命于皇帝,自然也就从皇帝口中得知了阿箬与他的关系。皇帝身边有不少的宦官都是妖族所伪装,他被困紫清殿,他们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阿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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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妖,为什么会听命于我弟弟?”阿箬将这些妖带到了太阴宫,但她还是不能完全的信任他们,不得不提出了这个问题。
“为了利益。”狐妖回答。
“我弟弟能给你们什么利益?”
狐妖苦笑,“太祝大人可知我们为何会离开妖界来到人间?”
阿箬摇头,“我和一条蛇妖打过交道,那蛇妖说你们妖族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可是我也见过你们的妖王陛下,你们的陛下却是从未提起过你们作为他的子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陛下觉察不到我等小民的苦难是很正常的,陛下已经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大妖了,不必在苦海之中浮沉。”狐妖哀叹,“而我等不一样,我等日夜勤于修炼,却千百年来不得突破。只能前来人界寻找我等的机缘。”
狐妖说的话让阿箬感觉到熟悉。是了,她曾经听人和她说过,说修士突破甚难,飞升更是无望。所以他们才会前往罹都,去那里冒险。
“六界之中灵气分布并不均衡,如今灵气更是日渐枯竭。再过个千万年,灵泉或许便会干涸,到那时我等仍未修成正果的妖精,便只有等死一条路。”
“你们说与我弟弟合作是为了利益,难道他能助你们修道么?”
“他能助我们对付天衢阁。”
妖族与人族其实是联系最为紧密的两族,说是相互依存也不为过。人吸纳灵气则成修士,与人共生的生灵甚至死物沾染了灵气则有可能成为妖。妖与人很长一段时间一同生长,妖会不自觉的模仿人,都说妖族最是精明狡猾,其实那不过是因为妖学习了人的智谋罢了。
天衢阁主一直以来有一个大的计划,那个计划不仅仅是攫取世俗中最高的权力,更是要联合天底下所有的修仙宗门,一旦联合成功,他便会讨伐群妖,与人共生的妖若是不复存在,枯竭的灵力也就少了一部分的争夺者。
“这计划能成功?”阿箬听后只觉得荒唐。她既不是妖精也不是修士,说不出计划荒唐在哪里,可是就是本能地觉得这条路走不通,像是在儿戏一般。
“是啊,原本是不能成功的。”狐妖幽幽的看向她,“如果没有太祝的话。”
“和我有什么关系?”阿箬惊讶。
“不是说您,是说从古至今历代的太祝。您……还不知道您的那些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吧。”
第144章 紫罗
“你知道我的前世和前前世, 以及前前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吗?”阿箬问银发聆璇。
后者还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我怎么记得过来?”
“那诸位可知道,我前世都做了些什么?”阿箬又问那些妖精, 瞧他们的态度,仿佛是阿箬曾经犯下过什么大奸大恶的罪,所以才在今生招来报应。
让人意外的是,那群妖精方才还在一本正经的质问阿箬, 当阿箬反过来诘问他们的时候, 他们倒是尴尬的面面相觑,摇着头说:“我等其实也并不知道。”
“但是——”赶在阿箬发怒之前,一名鹤精抢先开口, “天衢阁知道。我们得到了消息, 你是天衢阁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天衢阁主若是想要成为绝对的主宰者,势必要得到你。我们不能让他如愿,只好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杀了你。”
阿箬无言以对。
她转身去了太阴宫的藏书阁, 自行寻找线索。银发聆璇曾说过,上一任太祝月长明其实就是她的前世, 她便以这个女人为突破口开始调查。
月长明的一生平平无奇, 她出身在世代都是巫官的上洛朱氏,从小规规矩矩的学习祭祀的礼仪, 十四岁的时候被选为太祝,从此一跃而成为这个王朝最高的掌权人之一。
她成为太祝的时候上洛城远比现在要混乱。阿箬还记得绿卮夫人的丈夫然渟湫, 然渟湫在位的时候,上洛城内的宗亲们为了皇位而争斗不休,到了月长明那个年代,紫清殿仍然不得安宁。宗亲势力在漫长的内斗中消耗严重, 于是又接连出现了外戚干政、宦官当道、外戚专权。而这些月长明就只是看着,并不加以干涉。那段时间里上洛乌烟瘴气,而太阴宫太平如昔。
“虽说月长明和我一样只是凡人,可是她身边有你,不,不止有你,还有聆璇的另一只眼睛,如果她愿意,应当是可以让上洛稍稍稳定一些的吧。”
“嗯,是可以。”银发聆璇坐在竹简堆上,遥遥朝着阿箬点头,“不过她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阿箬下意识的接话。
“需要理由吗?那我想想……也许是因为不屑吧。”
“不屑?”
“太祝是众生心中距神明最近的凡人,也许不知不觉每个太祝都将自己当做了神。你若是神,你会在意地上的蚂蚁抢食么?”
阿箬闭上了嘴。
如果她是神,她的确不会在意。反正蚂蚁就算死了一批,很快又会有新的一批出生。只要这个族群仍在延续,那么久没有必要插手。像什么外戚啊、权臣啊、宠宦啊,以凡人视角仰视,那简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然而若是从神的角度俯视,这不还是蚂蚁么?
“大道无情。”她喃喃着这个词,拿起了另一卷竹简。
这一卷说的是月长明在成为太祝之后的事情,记载的并不算长,但是由于内容枯燥,于是显得十分无趣。卷轴上说,月长明在做了太祝之后,每日早晚按时拜神,每年节庆主持祭典从不缺席,碰上什么大灾大难,她也会在太阴宫内设下道场超度亡魂……总之就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完美也十分正常也十分无用的太祝。
不过阿箬注意到了有一点不寻常的地方,她指着竹简上最后一行文字,“上洛都乱成那个样子了,她还有心情到处游山玩水?”
银发聆璇趴在她肩上扫了一眼,解释道:“不是游山玩水,是巡幸四方。”
“巡幸?”
“嗯,不止是月长明,之前有许多代太祝都做过类似的事情,从上洛出发,周游九州,沿途驱魔祭神。你要说这是游山玩水倒也没多大毛病,因为的确要途经不少名山大川风景秀丽之地。”
“那过去一定有很多任太祝喜欢巡幸四方吧。”
“恰恰相反。”银发聆璇摇头,“太祝自认为,或者说是被人认为是天底下最神圣最纯净的女子,她们最好待在太阴宫半步都不出去。过去不少的太祝为了维持住自己的神秘感,除却祭典绝不出太阴宫半步,直到年纪衰朽,气绝在床榻上,棺木将她们的尸体从宫门抬出去。”
月长明不是个有故事的太祝,记载了她生平的不过两卷竹简而已,而其中大半的篇幅,还是在描写她死前经历的羽衣之乱。
曈说云月灯的转世都会是利国利民的英雄,可是阿箬看看手中的竹简,怎么也没有办法将月长明这么一个失败者与英雄相提并论。
“两百多任太祝中,还有谁是我的前世?”阿箬看着面前浩瀚的卷轴,向银发聆璇提问。
银发聆璇如同羽毛一般轻盈的悬浮在半空,从书海之中挑出一卷又一卷的竹简丢向阿箬。那些都是曾经的太祝,是云月灯在轮回之后经历的某一世。其中有部分的转世一生醉心权力,在太祝的位子上翻手为云覆手雨;有部分太祝一生勤俭爱民,屡屡在灾荒或是战乱之时挺身而出,荫庇一方百姓;也有太祝碌碌无为,一生既无大功也无大恶。
阿箬将云月灯每一世轮回所做出的事迹在一片木牍上详细记下,最后总结出了一点,虽然每一世的经历不同,但每一世的云月灯都会出巡,出巡地点有些离京畿很近,有些则是很远,远至海外。
“拿地图来。”阿箬用朱砂笔将每一任太祝出巡的路线勾画出,最终在图上形成了十九个交汇点。
“这十九个地点,意味着什么?”她皱眉深思。
银发聆璇坐在竹简堆上若有所思,却也是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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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衢阁主难得出门。
这一日他依旧是醉卧于美人怀中,喝酒听琴,闲来无事摆弄龟甲,忽然间就脸色一变。
红衣美婢不知他心事,仍旧自顾自的斟酒,再一回身,天衢阁主已化身为一道银光消失不见。
他去的地方是秋蝉宫,并且径直落到了太上皇的跟前。
彼时太上皇正在凉亭中与自己对弈,看见他来了欣喜一笑,“你是来陪我的么?真好,我已经有很久不曾见到你了。”
天衢阁主一言不发的在她的对面坐下,盯着棋枰许久却并不落子,“紫罗,你的棋艺是我教的,学了许多年也不过就是勉强能在我手底下走二三十子的水平,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与我对弈么?”
“深宫孤寂。”崇嘉上皇如同小女孩一般笑着,“正因为孤寂无聊,所以只能找些乐子了聊以慰藉。”
“输了也不要紧。”
“不要紧,我又不是没有输过。”她仰头娇嗔的轻嗤,垂眸,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边。
天衢阁主坐在一旁饮茶,长剑被他用法力悬浮在崇嘉上皇的颈边,只要他愿意,便可以轻易的斩下她的头颅。
“这把剑,是你用来刺伤小皇帝的吧,我现在用它来杀了你,不知你可否服气?”
崇嘉上皇沉默了一会,忽然如同撒泼一般大哭大笑了起来,“罢罢罢,你杀了我便是,反正我对你也没多少利用的价值了。你们修道之人讲究冷情冷心,我看你对我根本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你要是想杀我你动手便是,何苦来吓我!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给的,我难道还会还手不成?”
天衢阁主讪讪的挪动手指,让剑锋偏离崇嘉上皇的脖子,免得这老泼妇真扑倒剑上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天衢阁中多的是如乐长老一般因为洞察世事而孤冷寡情之人,天衢阁主与他们交流简便的很,他们话少而精炼且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理智,哪像崇嘉上皇——
这个女人明明出身皇族,明明自幼便是由天衢阁主亲自教导她琴棋书画,然而她偏偏就是一日比一日乖张,有些时候胡搅蛮缠的像是乡下不明事理的农妇。
天衢阁主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孩——即便她眼角已有了皱纹,鬓边生出了白发,但在他眼中依然是个孩子,他以看孩子的目光注视着她,而后无奈的投降,“我怎么会杀你呢,只是,你不该从违背我的意愿行事,我将部分天衢阁的弟子交给你来差遣是为了让你辅佐我,而不是让你给我添乱生事。”
“阁主是在护着那孩子么?”
“紫罗……”
“我知道阁主是在护着他。”苍老面容上的娇蛮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崇嘉上皇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还是像个女孩一样皱眉噘嘴,“阁主无非就是想问我,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杀那个小皇帝。好啊,我告诉阁主便是了,我嫉妒他。”
她抬手将棋枰推下,棋子叮叮当当散落一地,“阁主昔年狠下心来将我废黜,之后却将这么个无知顽童扶上了帝座,待他尽心尽力就如同当年待我,这让我如何能够不嫉妒?女人的嫉妒心是可怕的。”说到这里她神情略变,“紫罗当然也知道,不该妨碍阁主大事,紫罗愿向阁主道歉,如果阁主不愿原谅我——那大不了我向阁主发誓,今后再不伤害他便是了。”